他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放在自己母亲身上,只觉得她是那样一个粗鄙的人,却也心疼她竟是这样一个无知的人。
而另外的女人呢,与他最亲密的应该是他那位夫人了吧。
可是那位夫人总是用一种鄙夷地目光看着他,甚至都不允许他进去她的屋子,更别提能对他有什么温柔言语了。
她对他说的话从来都只有无尽的挖苦和嘲笑。
她甚至当着他的面和别人厮搂着调情,这件事十分打击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可是他甚至连上前去叱问一声都不敢,只是因为搂抱着他夫人的那位男人是那样强健威武的一位汉子,至少他是一个健全的人。
而他呢,他不是,他的半只腿是断了的,他甚至连讨女人欢心的本事也没有。
他心里是怎样的苦闷啊,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温柔地抱着他,安静地听一听他的痛苦。
没有嘲笑,也没有鄙夷,有的只是疼爱和关切,还有善解人意的开解。
这大概就是他会轻易对那位舞姬着迷的缘故。
因为她是那样美丽的一个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那阴暗而卑微的心。
昨天晚上,为了庆贺贺王六十岁的大寿,宫殿里是好生热闹,四处是张灯结彩,就在园子里摆下宴席,又请来当地有名的戏班子唱戏,咿咿呀呀好不动听。
他坐在席间,眼里看见的是四周热闹的景象,可是这份热闹却与自己毫不相干,他只觉得不自在,恨不能立即离开,回到他那阴暗无光的屋子里去。
这时,就见戏台子上那唱张飞的角退了下去,唢呐声也停了。
却弹起了古筝,叮叮咚咚,如幽泉暗涧,水声潺潺。
就在这轻灵的音乐声中,一个身着蓝布衣裳,头裹刺花帕子的女郎跳上台来,腰中束一条白色腰带,将腰身扎得纤细,盈盈可握。
她手中拿了柄三尺长剑,先是舞了一套剑术,跳跃挪移,既轻灵又快活,就像是腾跃而起的白兔,行影虚化难测。
这女郎的剑法舞得是那样的飘逸,这使得就要借机遁逃的贺彦晞也坐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恐错过了什么。
忽然,这女郎跳下高台,一剑刺到了贺冲海的身前。
贺冲海旁边的护卫早扬刀将人护住,怒喝一声:“退开!”
女郎不惊不慌,手上剑尖一转,挑起桌上的一杯酒,盈盈笑道:“姑扇儿敬大王酒。”
贺冲海一见她那明丽照人的面貌,就晃了心神,忙将那两名护卫呼退,起身上前,双手捧起姑扇儿剑上微微颤着的酒杯,笑着饮了。
姑扇儿将身一转,脚尖一点,就跳开许远,又分外轻盈地舞起她手中的那柄剑,时而向席中宾客刺去,惊得众人慌忙躲避,尖叫连连。
贺冲海却觉得有趣,一面抚着他那把硬实的胡子,一面抚掌,很是大声地欢笑起来。
突然,姑扇儿舞到了贺彦晞身前。
她又故技重施,一剑向着他刺了过去。
谁想贺彦晞见了她,早痴傻了,眼见剑到了身前,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姑扇儿。
姑扇儿自有分寸,那剑贴着他的眉心,倏地一颤,就收了回去,临了,她一转身,向贺彦晞眨了眨眼,就跳开了。
贺彦晞眼见她远去了,才感觉到后怕,想到方才那剑就贴着自己的眉心,冷不丁就冒了一身冷汗。
可是他心里却是那样的欢快与惊喜,方才姑扇儿回头向他眨眼的举动深深地映在他脑海中,只是挥之不去。
他痴痴地向场上梭巡着姑扇儿的身影,可是她很快就退了下去,看不见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就拿起身边的拐杖,颠着脚,肩膀一高一低地走出了贺王宫殿,顺着两道水的河岸缓缓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可是离那份喧嚣的热闹远了,独自走在这黑暗的寂静中,就有一份淡淡的欢喜升上来,那是姑扇儿带给他的。
他可以安静地平味她的那份美丽与动人,而不用受人打扰。
这时他走到了一株垂柳树下,柳树细软的枝条垂落在河面上,给夜间的风徐徐吹动着,在水面上荡出一些微小的涟漪。
“她这时在做什么?她也在想着我吗?”
他在心里痴痴地想着,就摘了根柳条在手上,靠着柳树坐下了,又将拐杖搁在脚边,将柳条的细叶一点点地摘去,一圈圈地缠在手指上。
“她大概根本就不记得我吧,她怎么会记得我呢,她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大概早有了中意的情郎了吧。”
他将手指上缠绕的枝条解了下来,开始一个个地打结。
柳条上的结是越打越多,可是他的心却是越想越乱。
“可是她若不是在意我,又为什么要向我刺那一剑,而又是为什么,要向我眨眼睛呢?”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将枝条丢在河面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笑了一声:“是哪位多情的人在这里独自叹气呢?”
贺彦晞忙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身量高高瘦瘦地,在远处站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无意间给人听见了自己的心事,他只觉得羞赧,也顾不上看一眼对方是谁,就要起身离开。
可他越是想赶紧离开此处,手脚就越是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摸到了拐杖,试着起身,连试了三次,手脚才没有发抖,很是稳当地站了起来。
那人却早快步走近了,有些惊讶道:“原来是贺王的公子在这里长吁短叹,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贺彦晞低着头,只能够看到这人青色的缎面鞋子,鞋头尖尖,和绣着花边的蓝布裤脚,往上是圆领短衫,黑色的搭扣,衣襟皆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
她腰间还系着那条白色的腰带,那样的纤细,却又那样柔韧,好似瞬间就将他的心勾去了,死缠着,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贺彦晞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可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看她的脸,只是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就手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手中的拐杖也顺着脚边小小的坡度滚开几步远的距离。
“小心——”姑扇儿忙弯下腰身,一手伸到了他面前,要扶他起身。
贺彦晞望着那只美玉雕就一般的柔荑,并不清亮的月光落了一拂在上面,朦胧如纱。
他是那样的胆颤心惊,连声说:“不用……不用……”就用手撑着地面往后面退。
他退了两步,姑扇儿就向他走近了三步,那只玉手追上来就扣住了他的胳膊,只听她盈盈笑道:“小心掉河里去了。”
他便红了脸,只觉胳膊灼热地厉害,整个儿的感觉都落在了那只胳膊上面。
她手心握着的地方,只感觉到一阵软绵的温热,将他的整个心儿架在了火上一般,要烤化了。
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地,任由姑扇儿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往岸上拖着走了几步。
他的身子就这样短暂地靠在了姑扇儿的肩头。她的手臂是那样的纤细柔软,却也是那样的有力,她的肩膀是那样的圆润可人,却也是那样的坚韧宽厚。
这甚至给了他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就可以这样扶着他,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可是这种错觉很快就随着姑扇儿的手从他身上的离去而消失了。
他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又是懊悔又是胆怯。
他方才那样的丑态都给她瞧见了,即便她不说,只怕她心里也要嘲笑我。
忧愁笼罩在他那颗并不成熟的芳心上,这使他的面容在这一刻瞧来是那样的阴郁与哀伤。他苍白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像是一张不沾点墨的白纸。
可是姑扇儿并没有走,她只是将他落远了的拐杖捡了回来,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的心又跳动起来,脸上也有了些许红色,显得活泛了一些。
可是他依旧连头也不敢抬,不敢看一看这位美丽的女子究竟是一副怎样动人的面容,不敢看她的眉眼,也不敢看她的嘴唇。
视线低低地,只是落在她那给宽阔裤腿遮掩住的鞋上,那露出来的一点鞋尖,就足够他欢心雀跃了。
他握住姑扇儿递过来的拐杖,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尖,只是一触既逝的温热触感,却使他觉得震惊。
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可是声音是那样的沙哑难听。
他几乎不敢再在她面前待下去了,他恨不能立即落荒而逃,不让她看到自己丑陋的身体。
他要偷偷地躲起来,在暗处细细地从容地观赏她曼妙的姿容。
“不用谢。”她这样轻灵地说了一句,接着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愈发地忐忑不安,既想她留下,又不想她留下。
他该说什么才能讨这位姑娘的欢心呢,她会喜欢自己吗?他只觉得无所适从,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来。
姑扇儿问他:“你一个人在河边做什么,看月亮吗?”
他颤抖着声音:“是……不是……没有看月亮。”他简直要语无伦次了,这话说出来,心里只觉得懊悔,他完全可以说出一番比这更漂亮的话。
他这时想起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来,诗里写的月亮是多么使人惆怅啊,她会喜欢念诗吗?
可是他已经错过了回答的最好时机了,只好将这话咽在肚子里,独自儿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