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99晚

  庆熙十一年, 四月初五。

  一大早,阮府所有人都围聚到偏院附近等消息,屋内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 婢女在稳婆号令下, 端着热水, 干净巾帕等物不停来回出入,每个人都面色紧张。

  院内正中摆着几把椅子,不过只阮老太太一人坐着, 张氏立在边上,阮清辉则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屋子方向, 沈屹正站立在轩窗边,正向着屋内说话。

  和暖的春日, 他却出了一头的汗, 眉头紧蹙, 素来持重沉稳的人,此时声音里都带了颤。

  窗后床榻之上, 是正在生产的谢黛宁, 她只要抬眼就能看见沈屹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投在窗纸之上,像山峰一般令人安心。

  “阿宁, 我在, 别怕……”

  沈屹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黛宁开始时还能答话,后来只剩下哼叫, 整个心神都被痛楚占据, 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沈屹攥紧拳头, 如果痛苦能够分担,他愿意全部的疼都是他的,如果不能,那他只求加诸自己,但求感同身受。

  看他这样,阮老太太起身上前将人拉开了些,安抚道:“妇人生产向来如此,阿宁才发动不久,你万不可此时就失了分寸……”

  手上一阵刺疼,沈屹回过神,原来刚才拳攥的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只听阮老太太转脸吩咐张氏:“让下人准备些吃食送来,咱们都没用早膳,就是勉强也得用一点,别里面阿宁还未生产,外面的人先倒下了。”

  张氏看了眼沈屹,嘴边的那句“外甥女婿是上过战场的人……”的戏谑便咽了回去,这脸色煞白如纸,四月的天气里,身上衣衫隐隐印出水渍,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赶忙应了是,起身去准备了。

  阮家请的稳婆是京城有名的,偏院还待着两位太医院的医士,也是妇科的圣手,屋内不时派人出来告知情况,什么开了几指,冒头了之类的话,阮老太太是有经验的,一听便知一切正常,她拽着沈屹走到院子中,按着人坐下了。

  但是沈屹身子僵硬,一时片刻也不能放心,只要听见惨呼,他的心便跟着抽痛,略一安静无声时,他又担心的几乎疯掉。

  他想撑住,可脑海里各种念头蜂拥而至,每一个都令他神魂俱散。

  他想到家破人亡,也许就因自己是天生孤刹的命格呢?他本不配拥有这些美好……

  不,他也许不配,但是阿宁,他的阿宁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她该一生平顺幸福,而不是因为为他生孩子,而……

  也许一开始在应山,他就不该放纵自己爱上她,不是从那时起一步步沉沦,又怎会走到今天,带给她这样的痛苦,他宁肯不要孩子,只要他的阿宁好好的就行。

  婢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那是他的阿宁,是她的血!

  沈屹在战场上看惯生死,却比不上此时的巨大恐惧,她不是身处险境,也没有疾病,仅仅因她是女子,生产一事就有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他不停的祈求上苍让她平安,祈求沈家英魂的原谅,是他放弃沈家兵权,这不是阿宁的错。

  如果上苍和祖宗降下惩罚,都冲着他罢!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鹰隼的鸣叫,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巨大的阴影遮住晨光,沈屹抬头,只见金雕白咪从高空落下,稳稳站在屋檐上,淡金色的眸子扫过众人,然后定住不动了,就瞅着谢黛宁的屋门。

  回京之后,白咪一直由朵朵照顾,住在郊外禁军的军营中,华庭看顾着他两儿。

  它是身形巨大的猛禽,出现在城内常常吓得人仰马翻,惹出一场乱子。

  朵朵则因为是北狄人,在人群里也十分扎眼,受了几回闲气,便再不肯再来。

  此时看见白咪,沈屹忽的松了口气,他想起朵朵说过,金雕有些神异之处,是主人的守护神,他们之间是有契约的,要生死与共。

  而人不知何时生死,金雕却能预知命运,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定能看出预兆。

  现在这鸟儿和往常全无不同,神气的不得了,一点不见慌乱,所以想必他的阿宁也会平安无事。

  沈屹冲着它微微点头,走回到窗下对屋里的谢黛宁大声说:“阿宁,白咪来看你了。”

  谢黛宁喉头只有痛苦呢喃滚动,没法回答,但是她听到了屋外鹰隼的鸣叫,那声音里满是蓬勃野性的生命力,如有实质一般穿透墙壁,也穿透她的耳膜和身体,仿佛一股注入灵魂的力量,就在这时,她听见身侧接生嬷嬷惊喜的大叫:“生了,太好了,少夫人生了!”

  谢黛宁松了口气,来不及说什么,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微微一动,便觉的手被人握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宁,你醒了?”

  柔和的烛光下,沈屹半支着身子伏在枕畔,谢黛宁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昏了多久?怎么师兄瞧着一下憔悴不少?头发凌乱,看着有些好笑。

  谢黛宁想为沈屹理一理发丝,却没有力气抬手,只好微笑着回握他的手,道:“师兄,你怎么了?”

  沈屹目光越发柔和,含笑道:“别管这些,快告诉我你怎么样?身上疼不疼?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一连串的问题,谢黛宁也不知答哪个好,知觉还在慢慢恢复,所以她只是摇头,疼还是疼的,却不再是难以抵御的阵痛,而且被褥里暖融融的,血污也被清理干净,那个甜蜜的小负担也顺利的来到这个世界了,她只觉得满足放松,道:“我没事的,孩子呢?我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女儿,咱们有了一个女儿!”

  沈屹说着,面容上绽出一个十足明亮的笑,世间最快活的人也比不过他,笑着笑着,不知为何,他眼眶忽又洇红,泪光涌动,他低下头,将唇印在谢黛宁的手上颤声道:“咱们的念念来了!我此生所求,皆尽在侧了。”

  “咱们的念念……念念。”

  谢黛宁也欣喜到了极点,她念着女儿名字,看沈屹这幅样子,想抬手拍拍他的肩,只是没有力气,沈屹知她想看孩子,忙道:“你别急,我这就去把她抱来。”

  谢黛宁点头,沈屹起身,先小心的扶她起来,垫上靠枕让她倚着,又把被子细细掖紧,一切打理妥帖了,这才转身去了外面。

  孩子就在隔壁厢房,正由乳母照顾着,所以他很快便回来了,如捧着珍贵易碎的宝贝一般,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抱到谢黛宁身侧放下,她轻轻揭开被角,一个玉雪粉嫩的小婴儿睡得正酣甜。

  沈屹在一旁轻声道:“念念很乖,除了刚落地时哇哇哭了两声,你昏睡时她一声不响,乳母喂过就睡了。对了,太医也看过了,说她十分康健呢。”

  谢黛宁贪婪地看着孩子,她这么小,这么软,又这么娇嫩,她来这世上还不到一天呢!这是念念呀,是她的女儿,若不是身上实在虚弱无力,她真想自己抱抱她啊!

  看了一会儿,谢黛宁就撑不住了,她把头轻轻依在沈屹肩上,他立时明白这是累了,赶忙说:“阿宁,先吃些东西,等会儿再看好不好?”

  谢黛宁点头,依依不舍的看着沈屹抱孩子出去,眸光落在更漏上,原来寅时都过了,怪不得这般静,不用问就知道,沈屹必是要自己照看,又怕人吵着她,所以把她们都打发了。

  又过了片刻,便见沈屹端着几样吃食进来,一碗红枣粳米鸭丝粥和几样精致爽口的小菜,都是素日里她爱吃的。

  亲手捧着喂谢黛宁吃了,见她双唇恢复了些红润气,人也精神了些,沈屹这才放心。

  两人又说了两句,到底生产消耗太大,不多时,谢黛宁又躺下沉沉睡去。

  只是这次不再是因脱力而昏过去,看着她睡颜许久,直到呼吸沉重而平稳,沈屹才彻底放心,又检查了一遍被褥和门窗,这才转身出去。

  这一天比打了一场大仗还要紧张,沈屹身上的衣裳干了湿湿了干,此时方觉出不适,趁着谢黛宁睡下,他也赶忙去洗漱休整一番。

  到底是年轻,加上底子好,不过几日,谢黛宁就觉得彻底恢复了,虽然撕裂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但是起码她起卧自如,甚至想出去走几步吹吹风透透气,自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连内室都没出去,就被阮老太太拦下,她皱着眉斥责道:“都是当妈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孩子气,月子里岂是能见风乱跑的?你莫仗着自己底子好,尽瞎胡闹!”

  谢黛宁眼巴巴的看向张氏,指望她能替自己说两句。

  张氏板着脸,努力忽略谢黛宁求救的眼神,只是点头附和,不说话,虽然阿宁底子的确是好,想她生望哥时足足半个月下不来床,她这才几日便恢复了康健,眼瞅着脸上一日日多了柔润之色,比以前更是夺人眼目。

  谢家三房的江氏也来了,见此情景便跟着劝了几句,都是有育儿经验的妇人,说起不少有用的讯息,谢黛宁难的恭顺的听了话,支着耳朵学起来。

  妇人们正聊着,忽见沈屹撩了帘子进来,他刚去外头给谢黛宁买吃食,又抱了几样小玩意儿回府,是给念念的。

  因屋内有妇人亲眷,他看了眼谢黛宁一切如常,便放下东西,去隔壁屋子逗念念去了。

  他一出去,阮老太太便叹了口气,低声赞道:“沈屹这孩子着实是个好的,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疼孩子的男人了,就是当初望哥儿落地,她舅舅也就看了几眼,新鲜劲儿一过,就又只忙他的公事。”

  张氏笑道:“可不嘛,外甥女婿如今也忙碌,却仍每日下朝就奔回家逗弄念念,真是难得。”

  江氏也笑,“那是不容易,我家那个官儿闲散时间多,都不见他多顾念孩子的。”

  听着她们议论,谢黛宁只微笑不语,不知为何她对此毫不奇怪,她仿佛一直就知道,师兄一定会如此,他本就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对了三婶,前几日宫里来了赏赐,我挑了几样好的留给玉宁妹妹添妆,你记得待会儿带回去。”

  谢玉宁年前许了人家,此时正在备嫁,江氏闻言点头,也不多推辞,只笑道:“别再给她东西啦,嫁妆尽够啦,我那个女婿家里平常,太过了反倒不好。”

  “那又如何?”谢黛宁毫不在意道,“我的堂妹,断没有委屈的道理。”

  江氏听了这话,仿佛吃下了定心丸,这句话比什么金银财物都值当,有谢黛宁这个堂姐撑腰,自己的女儿何愁日后?

  谢黛宁明白她的想法,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无可厚非。而且自打自己有孕,江氏没少来看自己,那时候她不知道外头的事,但即便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漠南王是沈承一事时,江氏也没断了往来。

  若说为报答当初借力脱离谢府,那这之后三叔凭着自己的努力,考科举进礼部为官,却不是她的功劳。

  江氏是谨小慎微,有些小家子气,但和阮家的来往全凭情分,从无其他所求,沈屹起起落落,三房也没有逢高踩底。

  反倒是谢家二房,大军回来前,因为沈承那事儿,谢老太太带着曹氏和谢婉宁,麻溜举家离开京城去了谢明任上,生怕因沈屹被责,再牵累了她和谢家。

  江氏曾去劝她,作为亲祖母,怎么也得留到谢黛宁产后再走才是,这可是谢家第一个重孙辈的孩子,但是谢老太太不为所动,到底是走了。

  经此种种,谢黛宁是真的对三房生出了亲近之心,待江氏更像亲婶婶,护着谢玉宁是她心甘情愿的。

  不过对于沈家旧部那边,彻底失去军权还是意难平——这意味着沈家军的名号永远不能恢复了。

  当日朝堂上宣景二帝联手,用构陷了沈家的招数反制保下沈屹,但是还是有人知道事实的,比如赵国公就心知肚明,沈承就是漠南王,他的的确确是叛了大烨,只要他活在北狄,这种传言就不会消失!

  也正是因此,宣帝虽然保下沈屹,却无法完全平息非议,朝臣不可能同意沈屹再掌兵权,作为皇帝,也不可能允许朝中军中情势不稳,所以沈屹只能做一个文官。

  只有谢黛宁明白,沈屹绝不想沈家的权势富贵建立在无数士兵尸骨之上,他不会再上战场,那兵权他本就不想要。

  沈家旧部关着门自己闹了一阵子伤怀,最后也只能认了这个结局。

  不过外面的一切谢黛宁都不在乎,她一面学着如何成为一个母亲,一面陪沈屹一起度过心里的起起落落。

  人生总是在往前走,但只要她,念念还有沈屹一家人在一起,那就是最好的。

  不过沈屹最近忙碌,还是得说回几个月前,景帝正式退位的事情。

  他给自己请封了个悔王的名号,只在京城呆了三日,便去皇家太庙悔过,打算就此不问世事。

  然而宫内传言,离宫之前,除了退位诏书,他还留下了一道手谕,称宣帝既已为正统,太子人选亦可另择贤能者任之,若要罢黜,不必虑及其他,唯以国事大局为要。

  传言一出,便是外乱刚平,朝内风波隐隐又起,而那日朝堂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有人想要兴风作浪,这股势力能鼓动言官,消息还格外灵通。

  惠王被拘在皇陵快一年,是他吗?

  又或者是在北狄一战中,既博得战功,又得了声誉的楚王?司马浚?

  很快,传言似乎被印证了。

  太子没能赶上大军进城那日和景帝父子相见,但也不过迟了几日,他就从湖州到了京城,没想到还是连景帝的面儿都没见到,他已经去了庙里,闭门不出。

  据说太子跪在太庙外足足三日,最后出来一个小沙弥,只带了两个字出来:“识己。”

  识己,是认清自己的意思?

  又过了几日,楚王司马浚也从锁牢关赶回京,这次景帝却见了。

  楚王见过景帝又去找太子,这次太子反而闭门不见,兄弟二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似是起了龃龉。

  宣帝也不知景帝何意,但将几件事放在一起看,总是有些不对,便吩咐沈屹暗中查一下,看究竟是谁在作怪。

  至于对外,太子则照常上朝参政,楚王也论功行赏,在帝陵思过的惠王,三年之期未满,继续思过。

  外面这些事谢黛宁只知个大概,她现在满心扑在念念身上,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念念就满月了,此时正逢五月端阳节,京城百姓忙着筹备端阳节赛龙舟,而阮沈两家则要为了沈时思满月,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月宴。

  不过还没到正日子,京城贵胄之中就炸了锅,恨不能立刻就去沈家送礼,全因宣帝突然下旨,给了这个差几天满月的女娃娃一个郡主的封号,还是带食邑的,不是虚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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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