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

  ##97 槐

  天才蒙蒙亮, 大烨军队已朝着约定好的河谷之地行去。

  已经是冬日,北地的清晨寒凉刺骨,队列中有人跺着脚小声抱怨:“奶奶的, 冻死老子了, 长矛都快握不住了, 为了个屁受降仪式,将军竟不许穿重甲厚衣,哪有这个道理?”

  旁边士兵骂了声娘, 附和道:“可不!老子就是普通军士,穿的好看有啥子用哟!北狄人又不跪老子!”

  “噤声!”

  随着小队夫长的一声断喝,士兵们赶紧闭上嘴, 只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原来是沈屹带着数十个随行骑卫到大队后边巡视了。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 见所有人都依命令身着单衣薄甲,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方放下心来,继续往后巡视。

  看着人走远了, 有军士才小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若非这命令是沈将军下的, 老子可是真要骂人了,大冷天的,北狄人没杀几个, 兄弟们反冻出个好歹!”

  “又没让你光腚!再说你不就想进沈家军, 少穿件衣服算啥?命不是都豁出去了?”有人笑道。

  抱怨的汉子冷哼一声,语调却是坚定:“算了,老子这条命都是沈家军的!管怎么死的。”

  很快, 大军就到了额纳河谷附近, 远远望去, 河面上浮着一层白烟,望而生寒,河岸大片的空地上偶见几只飞鸟,然而更多的是荒凉和潜藏的危机。

  队列最前,是沈屹等将领,战车整齐的列成一排,大烨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气氛凝重,白咪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在落脚的架子上几次振开翅膀,烦燥不安。

  陪着它的是朵朵,她安抚的摸了摸它的颈毛,眼神又看向队列前方的沈屹。

  沈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甲胄,披着暗红色的披风,英挺如山,让人放心,虽然知道了北狄的计谋,但是身为主将,他却并不能随意穿着,因此还是一身规整的重甲。

  天色已然大亮,他观察许久后,催动身下的黑咪,先行在河谷地带跑动了一圈,选定了一处地方,随后远远招手下令,一队士兵出列,他们扛着木头,在沈屹选定的地方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台。

  之后所有人都退后,回到军中静列成阵。

  不多时,便见大队的北狄人从三个方向过来,中间是簇拥着拏尔汗的王军,两边侧翼则分别是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以及他们麾下的北狄军队。

  沈屹的眼眸沉了沉,额纳河谷是扇形的,他们来的方向是最为狭长的扇尾,而北狄人则占据了最宽阔的部分。

  拏尔汗看清了那个简单的仪式台之后,亦有片刻失神,按照约定,两边会各派出十二人,交接降表国书以及景帝。

  不论是哪方,派出的十二个人都得胆色过人,才能敢于孤身于此。拏尔汗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这台子位置离北狄一方较近,离那狭长的可供逃生的河谷却是甚远,说起来是对他们有利的。

  可是……此时下面军士上前询问是否可允,拏尔汗沉吟许久,身侧的司马裕冷笑:“怪不得人说愈老愈惜命,当年阵前冲锋的汗王,如今竟这般胆小不成?”

  “怎会,只是事先并未商议,本王有些惊讶罢了。”

  拏尔汗尴尬的笑了笑,一挥手允了,又道,“这小沈将军倒是好胆色。”

  按约定,太阳升起仪式正式开始,沈屹带着心腹强将共十二人,上了高台。他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北狄来使——一名虬须大汉,他捧着北狄的国书降表,正在声调颤抖的大声朗读着。

  日头渐高,寒凉之气早被暖热取代,额纳河上的薄雾也散去了,北地便是如此,天气晴好时,一日亦可历经四季,早起恨不得穿上厚袄,到了下午便会热的汗如雨下。

  高台四周被帷幔遮住,随风轻动,沈屹察觉到座下台面的微微颤动,但是从他的身形丝毫看不出不稳,他特意吩咐支撑台子的四脚用尖细的木头,这样土地一有软化趋势,台上人立时便可察觉。

  来使额头上闪着细微的光芒,胡须已被汗水浸透,他终于念完了那些冗长而毫无意义的文字,合上降表,双手奉过头顶——大烨人接了降表,自己就可全身而退了,快点吧!

  两方军队已微微骚动不安,尤其是大烨这边,士兵们倒是不冷了,又开始嘲笑起北狄人,明明是蛮夷,这会儿败都败了,却搞这么多繁文缛节。

  沈屹挥手,令身后十二人之末的一人上前,看穿着打扮,身份是最低的一个。

  这原本是不合礼仪的,毕竟北狄来者是国使,按礼节来说,沈屹亲自上前也不为过,或者至少该是他的副将上前接洽,但是北狄国已经急不可待的想离开这里,他毫不在意,交了文书立时退下,只剩最后一项仪程——交还景帝。

  来使退回不久,只见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蒙面男子从北狄人中走出,他身后跟着数名军士,却不是护卫之姿,反倒像是押解。

  景帝的事情,大烨这边的普通士兵尚不知晓,人群中嗡嗡声起,但是还没议论两句,身边的长官却如临大敌一般,令所有人整备,注意号令!

  他们虽不知交换的是什么人,却知道命令:金雕带回第十三人,是大军行动之时……

  景帝走上了高台,走到了沈屹面前,沈屹早已起身行礼迎接,身后的所有将官亦随同行礼,景帝抬手命众人起身,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北狄人道:“此时,是否可以解开我腰上的枷锁?”

  早起时他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是拏尔汗听闻后,却只道不急,交接仪式时再打开不迟。

  身后押解的军士似是根本不知道此事,他极为紧张,结巴问道:“什么枷锁?我……没人跟我说啊!”

  景帝冷笑,却并不奇怪,他不知沈屹会如何做,也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本就报了必死的念头,除不除枷锁又有什么区别呢?此时看见大烨军队离这边甚远,预警之后尚有时间撤离,他便也放心了。

  他刚刚转向沈屹,想要交代一句便自戕,不想沈屹看向他,微微颔首后轻声道:“请陛下换服。”

  这一条不在仪程之内,却又合情合理,后边军士也便不加阻拦,看着景帝将身上金色长袍脱下,露出了内里雪白的中衣。

  沈屹上前,将那金色的长袍抛下了高台,衣袍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像面风旗似的飘飘落下去,落在了已经化开的泥水之中。

  一声鹰隼的长鸣破空而至,北狄人尚未抬头,就被羽翼巨大的阴影掠过,强大的气流甚至让一个站在边上的士兵掉到了台下,不过瞬息,众人回过神,只听身后噪杂声想起,而面前哪还有景帝的影子?

  几步外的沈屹和数位精兵强将兵器尽出。

  “你们,你们干什么!”押解军士大惊,四处乱看,却找不到景帝的影子,他结巴起来,“我们是诚心诚意……”

  沈屹斥道:“诚意?你袖中藏着短刀,为的是若我大烨景帝陛下说出什么,便立时杀人灭口,还敢妄称诚意?”

  话音才落,军士已经不能回答,他身后箭支破空而至,来不及回头,就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沈屹等人已翻身跳下了高台,靠着台面的木板躲过了第一轮的箭雨,身上甲胄也除下,箭雨稍停之时,众人便朝着大烨军队的方向狂奔去。

  大烨军队在景帝救回时,就已经开始撤离河谷,北狄人呼号着追击,拏尔汗也快步走上高处去看,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胜负未分,刚才那一幕不过是意外——他才知道草原的神灵,金雕竟然被大烨军队豢养了。

  不止是他大吃一惊,北狄人也躁乱不安,那可是草原的神灵,怎会出现在敌军之中?拏尔汗赶忙传令下去,那不过是普通的雕,而且景帝被救也没甚关系,只要在河谷围剿了大烨军队,胜利还是他的。

  然而大烨撤离的速度远超他所料,大王子嵘烈和二王子赫尔聃的两支队伍怎么也赶不上,他们的马匹脚上已经绑好了布匹,又是常在此处驯养的,照理不该这么慢。

  很快,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两支队伍开始互相攻击起来,大烨军仍旧在撤离,越来越远,他的两个儿子却在泥潭里缠斗起来,拏尔汗大怒,叫来传令官喝骂道:“快去,让他们赶紧追击大烨人,这种时候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传令官应声答是,尚未起身,却有兵士上前禀报道:“大汗!左大王战死!”

  左大王便是大王子嵘烈,是拏尔汗心中继任王位之子,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来人,忽的抽出长刀劈了过去,那人一言未发的就已变成尸首,拏尔汗大喊道:“来人,来人去救援!”

  “别忙了!”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来不及了。”

  拏尔汗回头,却见坡下上来一个人,佝偻着背,看起来像是个病歪歪的老头。

  走到面前,来人直起身子,摘下头巾,满面火烧的疤痕,和景帝不同,他更可怖。

  “噶胡?”他的乐师?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来人笑起来,“我不叫噶胡,你我曾见过的,不过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也是寻常。”

  拏尔汗这才注意到他的口音已经全没了,吐出的是正经的大烨官话,他手心沁出冷汗,隐隐觉得不对,但是脑中心头为大儿子的死讯乱成一团,根本无暇去细想。

  拏尔汗挥刀:“本汗此刻可没工夫理你,滚开!”

  沈承轻松避开滴血的刀刃,一弹指将其打落,他走到拏尔汗前面几步,望向乱成一团的河谷冷笑:“没想到你的陷阱竟然困死了自己的儿子,不过只死一个么,我觉得不大可能。”

  拏尔汗大喊:“胡说!一定是误报!”

  然而话音才落,又有一个传令士兵奔来,满身是血的扑到在地,哭喊道:“大汗,右大王战死!”

  赫尔聃也死了?

  拏尔汗一口血直冲喉头喷出,人也站立不稳,单膝跪地,抬头问传令士兵:“到底是谁干的?”

  士兵哭丧着回道:“是……是三王子,只是他带的人以前从未见过,那些人马,也不知是何时收入麾下的。”

  拏尔汗这才从记忆深处找寻到了一点痕迹,刚才远远瞧着那争斗,那些人的身手,的确是他年轻时打败的一个部族,那个部族曾经也是草原上的王者,所以他没有来由的,就要去征服他们,杀了很多人,掳走他们最美的女子……

  他苦笑起来,一时竟然觉得大烨人说报应不爽,竟是有道理的。

  他颓丧的瘫软在地……

  “说罢,你到底是谁?我老了,杀的人太多,想不起来了。”

  沈承看着这个委顿在地的老人,再没有半点草原王者的样子,他鄙夷的移开目光,冷声道:“你曾颇为自得,当年大胜用的是从大烨学到的计策,怎么自己做的事都忘了?”

  拏尔汗羡极力回想,当年一役,虽然大烨人在锁牢关是苦守,但冬日渐近时,围城的北狄人也眼见支撑不住了,更加上听说大烨那边筹措到了军饷粮草,这消息像是毒药一般,让他们士气大落,沮丧到了极点。

  他为了这一战苦心筹谋多年,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趁着军心尚未土崩瓦解,他强令攻城,另一面派出人,去截杀也好去散布谣言也好,总之绝不能让这军饷送到。

  送军饷的人是?

  所以……他是沈唐的弟弟!沈承?!

  “沈承?!”

  名字脱口喊出,沈承看着拏尔汗,眼眸里平静无波。

  “你没死?”

  沈承没有回答他,转脸看着河谷,几句话的功夫,那里已经血流遍地,他笑了起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的儿子们,在挑拨之下都想一举剿灭对方,就像当年你做的,不过这些,还是等北狄的新大汗同你讲吧。”

  他弯腰,从拏尔汗腰上把号令军队的鹰令取下,转身走了。

  拏尔汗呆呆的坐在混着血的土地上,当年他也没料到,一句谣言比手头的十万大军还要厉害,所以他一直教他的儿子,一定要互信互爱……

  但是并不包括漠漠,他不是不宠爱这个小儿子,但是他的母亲,他总是不能放下忌惮,以至于让她郁郁而终。

  身后几个北狄人打扮的士兵走上前,戒备的围在拏尔汗周围,这个老人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伏在地上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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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