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94 救

  京城,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三娘带着几个小丫头正往谢黛宁的院子去, 忽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在前方扑落, 打头的丫鬟“啊”的惊叫一声, 手里铜盆没端住,水撒了一地。

  三娘一看,一只白色的大鸟落在前方小径上, 正是谢黛宁的金雕白咪,它冷傲的眼神在几人身上一一飘过,随即不屑的移开, 抖了抖翅膀。

  她知道白咪在为大烨军队传递消息,此时出现在京城必有缘故, 忙定定神打发了几个丫鬟, 自己去内院敲门告诉谢黛宁。

  谢黛宁的身子已经有些重了, 快到年节了,算算日子已有七个多月, 往日灵巧的身形变得笨拙臃肿, 加上衣裳也厚了,弯腰都费劲,她一听说白咪来京送信, 赶忙让三娘给自己套上鞋, 也不及梳洗,扶着她的手就去外面看。

  白咪在院子里站着,它太大了, 阮府里的假山花树它统统瞧不上, 宁肯站在地上, 见了谢黛宁“呱”的叫了一声,歪着脑袋辨认了一下,然后像只鹌鹑似的跳了两下,凑到她跟前。

  谢黛宁虽然心急,看它这般滑稽仍不忍笑了起来。

  三娘则忙护在她身前,生怕它不小心伤了谢黛宁。

  谢黛宁笑着拨开三娘的手,在白咪脖子处揉了几下,从前她就爱这样逗弄它,白咪也一直很是受用,这会儿照旧是舒服的眯起眼睛,脑袋轻轻在她手心蹭了蹭。

  谢黛宁对一旁紧张的三娘道:“你试试帮我取信,不行就去叫舅舅来。”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认定的那几个,白咪不会让别人碰它脚上的鲁班锁,在锁牢关时负责饲养的兵士不信,只是摸了一下,一只手差点被它的铁喙啄废了。

  三娘迟疑一瞬,壮着胆子蹲下去摸索,谢黛宁则继续抚摸白咪,柔声说道:“我现在不能弯腰啦,所以让三娘给我帮忙,你可不要啄她呀。”

  白咪像是听懂了,眯着眼睛纹丝不动,鲁班锁顺利取下,谢黛宁打开一看,没有给她的家书,里面两封信上盖着大烨军队徽记,上书:皇上亲启。

  像是匆匆写就,也不是正式的折子。

  她脸色凝重起来,莫非是北狄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她赶忙让三娘扶着自己,立刻去找阮清辉。

  阮清辉正要出门上朝,见谢黛宁匆匆而来把事情一说,他的神色也沉重几分,接过两封信道:“我晓得了,这就进宫面圣,赶早朝前让皇上看看,一有消息我就着人告诉你。”

  他说罢使了个眼神,让三娘将谢黛宁好生扶回去,转头大步流星的走了。

  回到屋子,三娘劝谢黛宁再休息一会儿,但她哪里睡得着,便吩咐小丫鬟去准备些生肉来,她亲自拿了去喂给白咪吃。

  只是它对自己手里的肉没有太大兴趣,像小时候一样,就着她手里杯盏饮了水,然后自顾梳理起羽毛来。

  陪它玩儿了一会儿,天光渐渐亮起来,谢黛宁这才看清白咪的样子,它长大了不少,身上的白羽根根分明,整洁漂亮,羽翅和肌肉一看就十分强健,透着股蓬勃的野性,一双利爪更是骨骼分明,像是刀剑一般——显然,它被照料的很好。

  看清了这些,谢黛宁微微放心,那边阮老太太和张氏也得了信儿,知道这院里一大早来了巨大的金雕,以为出了什么事,便急着携手一道来看。

  “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北面……”张氏先开口问,一面觑着谢黛宁身色,她有身孕,不可情绪大动的。

  谢黛宁笑了一下,安抚的看着舅母和祖母,道:“无事的,是师兄给我送家书来,是怕这家伙忘了我这旧主,这才派了它。”她顿了顿,又胡诌道,“不过如今它在军中也算有点名气,我便跟舅舅说了一声,让他得空禀明皇上,省的有心人瞧见了攻讦咱们家。”

  谢黛宁上过战场,心性意志本就远胜常人,她如此笑语嫣然,阮老太太和张氏这才放心,长长出了口气,笑着看起这罕见的金雕。

  院外不少小丫鬟也正探头探脑的偷瞧,谢黛宁环视一圈,也不赶人,刚才那番话既是安抚舅母和祖母,也是说给这些人听的,她不知道信是不是关于什么严重的事情,也不知道沈屹如何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乱,至少她得撑到舅舅从宫里回来。

  只是除了三娘和浮音,是再没人敢踏进这个院子的,大家都离得老远看。

  如此等到了中午时分,众人散去,阮清辉急匆匆的进了院,屏退了所有人之后,他也不说别的,只把一封信交到谢黛宁手里,让她立刻用金雕送回去。

  谢黛宁依言把信放入鲁班锁,放飞了白咪,然后才问阮清辉道:“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清辉看着白咪的身影在天空中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他带着谢黛宁进屋,开门见山道:“沈屹,大烨军都无事,你放心,只是他们获知一桩密事,是皇上的亲哥哥——景帝他还活着!”

  谢黛宁瞪大了眼睛,任她再聪慧,也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一桩事,不禁目瞪口呆。

  阮清辉轻叹,宣帝看了信也是如此,震惊和不可置信到了极点。他把信里写的事情大概告诉谢黛宁——北狄要和谈,以景帝为要挟,只是隐去了沈屹要去探查这一节,此时此刻,说不定他人已经在北狄王帐附近了,何必让谢黛宁再担忧?

  他说完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谢黛宁才问道:“师兄……那皇上,是什么态度?”

  外甥女聪慧,一下就问到点子上,阮清辉道:“皇上回信嘱托沈屹,务必全力将景帝迎回大烨,哪怕北狄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也允许他酌情处置。”

  谢黛宁把这话在心里一过,立刻明白了,看来将景帝俘虏藏匿这么多年,竟是北狄人的算计,可是大烨也只能将计就计。

  但是有了宣帝这话,她放心下来,沈屹是极其聪慧睿智之人,更难得的是他行事正派,幸好宣帝没有让他做违背良知的事情,否则他必定是不肯的,那君臣离心,又是大战之际……

  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思,阮清辉安慰她道:“不用担心皇上这边,他怎会是不顾亲兄只顾权位的昏庸之君?这些年……外人对他可是多有误解!”他叹了口气,罕有的议论起来,“……惠王殿下幼失亲母,又是那样惨烈的情境,行事难免乖张暴戾,而皇上毕竟只有这一子,他有回护之心是人之常情,可旁人免不了揣测上意,鼓动惠王生出心思,他因此故意远着惠王殿下,惠王自己又更变本加厉,面对如此两难之境遇,即便一国之君也不能两全,世间为人父母者,苦心多难被人所知。”

  谢黛宁点点头,她明白。

  但是这件事尚不宜宣之于众,阮清辉也不能多留,他嘱咐两句便又回宫复命去了。

  皇宫里,宣帝一人坐在大殿内,却不知是何心情。

  景帝的那封信——

  他想起幼时,哥哥总是被母后圈在书房读书,而他却可以在偌大的皇宫中恣意玩耍,什么掏鸟蛋,弹弓打宫女发髻,他小时候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几乎没有两样。

  而哥哥,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课业,太傅的考绩略差,他便要在母亲面前跪着认错,若非他本就是有雄心大志之人,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如何坚持的下来。

  而那封信里,他却读出了颓丧,悔恨和很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的哥哥怎会写下这样的信?

  他心里隐隐不安,他信里,却说自己忍辱偷生,不配为君……仿佛绝笔。

  宣帝起身,走出大殿,看着远处的天空,只愿金雕飞的快些,把他的信赶紧送去,让哥哥知道,他是多么希望兄弟二人能够再见面……

  景祥在背后看着宣帝,挥手吩咐小内监取来大氅,他亲自上前给宣帝披上,微笑道:“皇上,天气愈发冷了,您注意身子。”

  宣帝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亲自派几个人,给老七送些东西过去。”

  听到这句话,景祥的脸色有那么一瞬的失望,随后便应声道:“是。”

  ……

  遥远的北方,一夜急行之后,沈屹等人已经悄悄绕过北狄在额纳河的防线,正往王帐的方向奔去。

  跟他一起的有柯钺,还有贾明。

  三个人易了容,穿着北狄人的衣裳,加上这几个月在草原东奔西走,行止间已经没有大烨人的文气,看上去和普通的牧民没有两样。

  日头到了最高处时,他们远远看见一个个白色尖顶的大帐,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连绵不绝,被各色旌旗围着,那便是王帐所在了,也可说那是北狄现在的都城王庭。

  北狄人其实没有固定居所,没有战争的时候以打猎和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因此没有大烨修筑着城墙的城镇。

  所谓王帐自然也是可以迁移的,只是额纳河附近是最好的地方,所以若非不得已,轻易不会离开。

  不过为了躲避战事,不少普通百姓离开了王帐这片,沈屹他们遇到几次搬迁的北狄人,还有小股巡查的兵士,但是并没有引起怀疑。

  到了王帐外围的一个高坡,三人停了下来,四处查看没有人之后,沈屹对着柯钺一点头,他于是取出了一个鸣镝,解下背后弓箭一箭射向高空,只听“嗡”的一声脆响,尾音袅袅不绝的直飞云霄。

  这个鸣镝的声音特殊,像是某种禽鸟的叫声。

  然后,柯钺便神色凝重的盯着王帐附近,那片密集的聚居处。

  不多时,只见一骑黑影从那边奔来,近了看清那人——正是柯鸣。

  昨日在军中,所有人都阻拦劝说沈屹,什么主帅不可轻易涉险,但是沈家旧部却没劝,而他们不阻拦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已经和柯鸣联络上,知道他在王帐附近。

  另一个不可说的原因也很简单——沈承。

  他和那一半军饷的事情,像座山似的悬在几个知情人心头,他们拼尽半生所为的沈家军,他们极力挽回的忠君爱国的声誉,这一切都绕不开沈承,这个和众人背道而驰的隐忧之人。

  柯鸣飞奔到了近前,待看清沈屹在此,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难言,懊悔,愧疚,甚至恐惧,他脸色刹时惨白,不断渗出汗珠,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翻身下马后,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这一生遇到过种种危险,从没有怕过,但此时他怕沈屹将他看做是沈家军的叛徒。

  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叛徒。

  柯鸣看着地面,手心攥紧,不可控制的抖动着,说:“公子,是……是属下糊涂,属下轻信了小将军……不,轻信了沈……”他还是不能直呼沈承名讳,磕巴起来。

  “你!”柯钺跳上去一拳砸在他右肩上,“你这蠢货!”

  柯鸣倒地,又立马直起身,膝行回到沈屹面前,头几乎垂到地上:“请公子责罚!”

  “责罚?你办这事儿,杀了你都不亏!”

  沈屹止住柯钺,对柯鸣道:“这些日后再说,我二叔呢?他可知你去向?”

  柯鸣摇头,只道最近沈承常在王帐里出没,他之前联系的人是拏尔汗的国师谋士,那人被杀之后他一直苦于无法接近拏尔汗,这段日子好容易成了乐师,他几乎不出王帐。

  沈屹蹙眉,想了想又问:“那你可见过一个跟他一般,脸上也是布满疤痕的人?”

  柯鸣想了一会儿,才道:“公子说的这个人我没见过,可是听小将军……属下听他提起过,那日他排演了一曲去王帐演奏,完事之后出来说起,拏尔汗特意叫一个脸上都是疤痕的人来听曲子,那个人十分奇怪……”

  他凭着记忆复述了几句沈承的话,继续道:“只是属下没有什么谋略,小……他也不爱跟我商量事情,所以就没有再说什么。公子若想打听,属下可以去问问洛姑娘。”

  洛红月的事情,沈屹他们也晓得了,他面色凝重几分,当初放她离开,纯属不想她的悲惨际遇因为沈家没有结束之日,他是希望她能过上自己的生活的,可是没想到洛红月心事大,竟然一人来了北狄。

  柯鸣之所以肯再联系柯钺,也是因为她。

  他曾经腹诽沈屹的做法,觉得他优柔寡断,贪恋温柔,什么靠科举靠正途洗清冤屈,太慢了,也太难了,还有他重视纵容的谢黛宁,什么事都由着她,这是在为沈家平反?他不信!

  所以他跟沈承走了,可是一段日子之后,他发现自己更加无法接受沈承作为!

  他心目中的小将军,不该如此扭曲,若说当初是自身难保,只能放任洛红月流落风尘,那后来呢?凭借他沈承的本事,在京城潜伏多年,挖走一半军饷,他会没有本事救出一个弱女子?

  可他没有救,让她在那腌臜之地受尽折辱,只为了布下一条线引沈屹拿到军饷。

  他本可以早日结束这一切,可他偏偏不肯,为什么?

  现在为了接近拏尔汗,他又一次利用了洛红月,他的未婚妻子,他把她推给一个北狄人,没有半分犹疑,利用到底。

  不,不该如此,不该这样,没有底线!

  柯鸣动摇了,他再也无法相信,沈承所作所为的一切,只是为了沈家,只是为了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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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