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

  ##76 烟

  几日后, 玄衣卫们就确定了几户人家,最近从那伙人贩子处买了人,不出所料, 惠王府亦在其中。但是要查惠王府, 最方便的人还是谢黛宁, 凭她和崔瑗的关系,大摇大摆上门就是。

  不过这次与别的事不同,她和沈屹足足磨了两日, 他才同意她走这一趟,还要她再三保证绝不可轻举妄动。

  得了他的同意,谢黛宁欢欢喜喜的去写帖子, 沈屹叹了口气,又嘱咐柯钺加几个暗卫保护。

  柯钺琢磨着开口道:“公子, 因我调去护卫少夫人, 老邓已经心有不快, 这再把暗卫拨过去……更何况少夫人亲自涉险的确不妥,要不今晚挑几个功夫好暗卫先去探查, 明日一早告诉夫人, 别让她亲自去了。”

  沈屹长长的叹了口气,反问他道:“少夫人公门中的事情可是件件都和我商议?”

  柯钺摇摇头,这两人都忙, 谢黛宁办事又愈发老练, 讨论商议多为了极为重要,或难以决断的时候。

  “她今日这般,既是尊重也是怕我担心, 但若如你所言抢先派人探查, 那下次她还肯这般待我吗?”

  柯钺哑然, 又听沈屹道:“我虽也不愿她涉险,但探的是惠王的虚实,又岂是暗卫能做到的。邓省危不明白的事,难倒你也不明白?那日你还说阿宁不是普通的后宅女子,她要做什么,你我尽力助她就是,不要拿对待寻常女子的那套对待她。”他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的笑道,“虽然我也是时时提醒自己,甚至要努力压下担忧才行。”

  柯钺本来连连点头,听到最后抬头一看,沈屹嘴上说的和那微蹙的眉峰果然不是一码事,他不由道:“公子这又何必呢?少夫人就算不愿困囿于后宅,但若你劝说,她想还是能听进去的,不愿打理家事也算了,做点别的也可以啊,不必偏要涉险的。”

  与邓省危的断然否定不同,柯钺同谢黛宁相识时间最久,说这话也是为了关心,沈屹转头看看他,想解释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倘若有一天,你也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知道给她任何东西,都不及让她随心所欲的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来的重要。”

  ——阿宁曾叫我不要忘记一件事,我片刻不敢忘却,所以即便再忧念悬心,却还是会倾力相助,希望能尽如她所愿罢了。

  柯钺脸一红,不知怎的莫名想到一人,掩饰着摸了摸鼻子道:“也罢了,我尽力护着少夫人就是,公子放心!”

  ……

  谢黛宁的帖子送到惠王府,当晚就收到回信儿让她第二天过去,她以女眷的身份上门,所以还得琢磨个借口去当面试探司马澈一二,未料在惠王府大门口一下马车,兜头就撞上司马澈回府,同他一起回府的还有一名男子,却是允王世子司马徵。

  司马澈显然也有点意外,先盯着谢黛宁看了一会儿,才提高声量笑道:“说起来,本王倒是忘记给阿宁送份礼了,你升了正四品的巡按使,怎么还有空到我府上?不知是查案还是访友?”

  谢黛宁规规矩矩给他行了礼,压着心下的不适,淡淡道:“殿下说笑了,我怎么敢当?我来自然是访友,不过殿下这样说,难道惠王府竟出了什么案子不成?”

  司马澈走近几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不欢迎你来,故意赌气似的,本王巴不得你们姐妹日日相伴,若能如此,便是闹出几个案子供你查着玩儿又如何?”

  这话里的意味不言自明,谢黛宁脸色微变,又不好接口驳他,只听身后崔瑗的声音娇娇俏俏的响起:“王爷说笑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又不是时令的水果,哪是说有就能有的?”

  原来是崔瑗等不及,亲自来接了,司马澈见了她,终于收回目光笑了笑,挥手让她二人离开。

  崔瑗拉着谢黛宁快走几步,快到后院方停下来,抚着抚胸口道:“可吓死我了,好在我闲着无事又等你等得着急,才想去迎你一迎,若不是这样他还不定为难你多久呢。”

  “没事啦!”谢黛宁拍拍她后背顺气,“不过说了两句话罢了,再说我有正经官职在身,他不会真为难我的。”

  两人一路携手,慢慢往崔瑗居所走,谢黛宁想想方才,倒是省了她功夫,不必再找借口去试探了,司马澈面容明显看着疲累不堪,和沈屹一般,都在忙着北狄战事准备的事情,所以在这种时候,由他主使什么绑架民女,想必不太可能。

  但是司马徵出现在此地,倒是奇怪。

  这位世子入京不久,就在太子府,六郡王府和惠王府门前都打了个转儿,当时谁也没搭理他。没想到他突然跟了司马澈,看样子关系还不错似的。

  “对了,那个允王世子……什么时候和惠王熟稔如此了?”

  “你说他呀,好像是半个月前来拜访了一次,也不知和王爷嘀咕了些什么,下人回禀说他逗留书房许久呢,此后和王爷关系便胜似兄弟,出入常伴左右不离的。”崔瑗想了想,又道,“听说好几次他来,王爷把彭侍卫他们都遣出去在院子里候着,也是奇了,彭陆二人和他是打小的交情,说冷待就冷待了,也不知这允王世子到底有什么特别。”

  听到此处,谢黛宁忽然想起去年遇刺的事情,其实当时她就看出,这允王世子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窝囊,当时他和刺客交手游刃有余,存心逗人家玩儿似的,谢黛宁当时是怕他这般“帮忙”,让那刺客逃脱了,反倒是玄衣卫的不是,所以当时还骂了他一句。

  “此人蛰伏京城一年,初始行事谁都瞧不上他,他竟能忍下来,这会儿一夕间竟让司马澈这样脾气执拗的人扭转印象,足见这人不简单,以后你打探消息什么的,还是避开他一些的好。”

  崔瑗却没当回事,只胡乱点头道:“知道啦,我没那么不知轻重。”

  说完了这些,谢黛宁又把失踪女子的事情交代给她,请她帮忙在惠王府找找线索,但是崔瑗的心思不在这些上,听完了便随口应下,笑道:“这件事不难,前几日王妃分派事务,刚好让我去管内院买卖下仆,等我接手了,查查旧档记录就知道了,你等我信儿便是。”

  惠王府的另一头,司马澈和司马徵也进了书房,司马徵将随手摘下的一枝迎春插到瓶中,略带戏谑的笑道:“王爷,您对谢姑娘果真是不同。”

  与旁人不同,自谢黛宁成婚后,彭冶他们提起谢黛宁,都是称她沈夫人,司马澈嘴上不说,听着却觉得扎耳朵,便让人不许再提起她。

  “‘谢姑娘’?你倒乖觉,不称她为沈夫人吗?”司马澈坐在书案后饮了一口茶,看着司马徵摆弄花枝。

  “王爷痛失美人,我又何必在您心上扎刀子呢?”司马徵微笑,又道,“不过谢姑娘不是会轻易上门的人,哪怕她的好友是王爷侧妃,她也不怎么来,所以……今日是为了什么?还有,刚才她看见您的眼神,倒是……”

  “倒是什么?”

  “很有深意。”司马徵想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爷不妨去刑部衙门看看,那像是看犯人的眼神。”

  司马澈的脸色瞬间铁青,好容易忍下了怒意,垂下眼帘“哼”了一声,“你去查查看是怎么回事!”

  ……

  又几日之后,谢黛宁正在衙门里看卷宗,忽见柯钺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劈头就说:“少夫人,人找到了!邓省危的人来报,昨夜暗卫在河沿街的一处宅子听见争吵声,有一女子哭诉什么不贪图荣华富贵,是被掳来的话,还说要回家去找爹娘,不做什么王妃的春秋大梦!……”

  听到这里谢黛宁一惊,猛地站起身来,问道:“然后呢?”

  柯钺道:“本来凭两句话也不敢肯定,我派人今日一早再去,正好发现有人正在鞭打一个女子,骂她不识好歹,那女子哭喊着爹娘的名字,正是丢了闺女的人家之一,这可错不了了!”

  ”那可知院落的主人,或者买主是谁?”

  柯钺微一迟疑,道:“暗卫说,看到过惠王府的下人来过此处,但是没有抓到证据,若不然我们再等一段日子,等拿住了把柄再去救人?”

  谢黛宁思索片刻,她和沈屹早有论断,即便真是司马澈干的,恐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这次不是在王府出事,他更有借口推干净。

  眼下还是那些女子的性命更重要,她于是当机立断,唤来众玄衣卫吩咐道:“我们分开两队行动,一路把人救出来,另一路去叫上京兆府的衙役,把人贩子京郊的老巢端了!”

  派到她手里的玄衣卫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人,一开始并不服气受一个女子管辖,然而这段时间看她事事亲力亲为,毫无骄矜之气,再加上看到被拐卖的女子境遇悲惨,众人心中早就怒意升腾,闻言齐声大声应喝:“是!”

  谢黛宁点点头,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直奔河沿街而去。

  到了地方她先吩咐手下把后门和低矮的院墙等出口都守住,然后亲自上前拍了拍门,喊了一声:“卖花啦,屋头有无小姐买花?”

  院内先是寂然,随后几声微不可闻的耳语响起,便听一个苍老的女人问道:“卖的什么花呀?”

  谢黛宁捡京城春日里的花名说了几个,又道:“奴是特意去京郊寺院择的花,新鲜的很呢。”

  她这声音捏的极细,和卖花的小姑娘一模一样,身后几个熟识的玄衣卫,还有柯钺都不禁嘴角一弯。

  而院子里的老妪没了怀疑,抬起了门杠“吱呀”一声开了门,下一瞬,只见一群玄衣卫和衙役一拥而入,直把那老婆子架起到一边放在地上。

  “哎——”

  她爬起来扯着嗓子大叫,“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黛宁迈步而入,看着她沉声道:“有人举报你这里藏有被掳民女,我是玄衣卫的巡按使,接了此案特来搜查。”

  老婆子像是被掐住脖子,哆哆嗦嗦道:“什么,什么民女?我……我老婆子啥也不知道!”

  谢黛宁身后,数个黑衣的玄衣卫少年已经涌入厢房,很快屋内传来女子的惊叫,再片刻玄衣卫们便带着七八名女子鱼贯出来。

  除了一个脸上有些伤痕外,这些女子皆是衣衫华丽,看着不似挨饿受苦的样子,而且面带迟疑,唯有脸上带伤的女子看清来人,立时惊喜大喊:“你们,你们是官府的人!是来救我们的吗?”

  谢黛宁点了点头,然而其他人望向她的眼神,却是略带怨愤。

  很快,众人把这些女子带回衙门,提审之后,谢黛宁理出了个大概,院子里一共八人,四个被掳走的良家女子就在其中,另外还有几人是从南边被带入京城,也有说自己是良家女子的,刚开始众女以为要被卖去青楼或是为人奴婢,便结成同盟悄悄商议如何逃走,但是后来有一个老人来这院子挑选了一番,筛掉了几人后,给剩下的人画了像,告诉她们只要听话,以后可以做王妃娘娘,享尽荣华富贵。

  开始大家自然以为是个骗局,可没想到,有人来教她们读书写字,有人教规矩礼仪,连梳头穿衣这样的事情,都有人手把手的教她们如何做的优雅好看,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也不能出门,但是数不尽的珍馐美味如流水一般送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日要做的就是学那些富贵人才会的事情。

  除了挨打这个女子还想逃走,其余的人都动摇了,贫家女子又或是奴籍,哪里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回去了也不过是干农活,操劳,嫁个男人一辈子普普通通的,年景不好被卖为奴为婢,但是这里,是真的把她们当未来王妃养着的呀!

  她们不关心那个王是谁,美梦迷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她们开始相信这个故事,受伤的女子再想逃的时候,竟被伙伴揭发,也正是那天夜里的争吵引来了暗卫,才让谢黛宁和玄衣卫一举端了这里。

  听完整件事,当初面对萧妍时的无力感又泛起来,谢黛宁突然明白,自己原来救不了所有人,就连刚才审讯,好些女子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还能回到那个院子里继续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大人,京郊那边也完事儿了。”一名玄衣卫进来禀报:“所有人牙子都被押去了京兆府大牢,剩下的女子中再无被掳拐之人,京兆府的严大人让我问您一句,如何处置这些女子,毕竟是手续齐全的奴籍,也不好随意处置,另外还有两箱文书旧档,不知是交由玄衣卫还是京兆府来查检?”

  “先让她们住在原处。”谢黛宁思索一番,吩咐道,“这件案子审结之后,再决定如何安排,至于文书旧档便送去我府上,我亲自看看。”

  来人应是后退下,谢黛宁按了按额头,想起玄衣卫衙门这里也有八个等着安置,只得又打起精神,叫来人去打扫两间厢房出来,忙完这些看看天色,已是日落时分了,她便叫上柯钺一道回家。

  两箱子文书几乎是前后脚送到了沈家,按谢黛宁吩咐被搬去了书房,她和沈屹吃了晚饭,常常在此处或是一起看书,又或者一起忙碌公事,不过今日沈屹还没回来。

  “咳,咱们府上这么大,书房却建小了。”柯钺笑道,书房有两个主子用,这大箱子一放更显局促,“等这件案子忙完,少夫人不如扩建一下如何?”一路见她心情不佳,柯钺此时是没话找话。

  谢黛宁随口应着,忽然看见桌边立瓶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卷轴,抽出来一看,却是一张巨大的北地地图,绝大部分是北狄的疆域,上面细细标注着山川河流,地势起伏,城镇名字以及兵力部署,甚至有些地方还标了人数。

  柯钺显然是知道的,于是道:“这是公子前天夜里从宫中带回来的,好像是皇上给的。”

  谢黛宁轻哼一声,应战的各项部署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宣帝此举真是连沈屹的闲暇时候都不放过。

  不过看了一会儿这图,谢黛宁不由奇道:“这图绘制的也太详尽了,山川河流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哪里人口多少,有无粮草储备,都知道的这么详尽?”

  柯钺凑上来一看,解释道:“这是估算,并一定作准,这等机密之事,并非几个探子一时片刻能收集的信息,所以公子才依照沈家军的旧例办法估算了,当年将军在世时,多年没有战事,但是常年收集信息有不少经验,譬如北地那里大雨,大旱,丰收,灾害等等,将军都要知道,他根据这些推断出北狄的人口增减,军队部署,又或者会去哪里劫掠,也是如此,常常料敌于先,锁牢关一役前大烨过了很多年太平日子,全亏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

  谢黛宁想起那本“浩言清录”,里面也有一些地方零散记录着北狄的风土人情,还有天气和年节如何,那是第十七册 ,如果前十六册没有被烧掉,现在大烨能有更多对敌的信息。

  “师兄……他一定很想上战场吧?”

  柯钺滞了滞,才重重点头道:“此前为了身上的毒,公子本是放下了这桩心事的,毕竟要先活下来,要给沈家翻案,上战场这事儿太遥远了,不一定能实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柯钺越说越快,声调扬起,似乎想到了很久以前金戈铁马的日子,他察觉出自己的激动,笑了笑才又说:“少夫人,可能你不信,其实沈家人并不好战,将军研究这些是为了克敌于先,让大战不至于爆发,他说一旦两国交战,是百姓受苦生灵涂炭,他哪怕不做大将军也不想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可哪想到承平一久,皇上竟会觉得是大烨强盛而北狄弱小,逼着他要一举灭了北狄呢。”

  谢黛宁久久无言,从小就听过大人们说,那位景帝是贪功冒进之人,他把大烨拖入泥沼,险些覆灭。

  她叹息一声,忽然笑了起来,对柯钺认真道:“今天我本来挺生气的。”

  柯钺不解的看着她。

  “你也看见了,玄衣卫救下的几个女子,不承望得一句谢吧,好歹别把我们当坏人啊,一副荣华富贵被毁的样子,沉浸在美梦中就是不肯醒来,可是现在想想,她们怨恨也好,感激也罢,至少人是活蹦乱跳的,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这就是好事啦。”

  柯钺也看见了那一幕,他鼻子里轻哼一声,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还荣华富贵呢,是她们运气好,否则被当做奴籍女子任人买卖,哪那么容易脱身?”

  “所以查案子抓坏人,看着这京城里热热闹闹,有好人有坏人的,也好过血流漂杵,尸山血海……那样的景象,没有人想要看见。”

  柯钺沉默了,他见过那样的场景,知道那是何等惨烈,但是这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悲惨景象,未料谢黛宁一个未满二十的姑娘,竟能说出这般明事理而又悲悯的话,他不由一时哽咽,牙缝里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是啊。”

  谢黛宁卷好了卷轴,轻轻放回原处:“我想帮师兄,实现他的愿望。”

  “少夫人想怎么做,吩咐便是!”

  谢黛宁的声音很低,一点眸光落在那副北地地图上:“你悄悄的查一查,或者时机合适时不妨直接开口,问一问邓省危,他的鹰隼究竟是想做什么用?”

  柯钺愣了一下,想想那天的景象,公子对待邓老大的确有异平常,这一点出来,他才觉出那不寻常之下,似乎公子在掩藏着什么,连他也不叫知晓。

  他想了又想,终于点头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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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