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果真被关进了一间还挺干净的竹楼里，几个护卫被关在另一边，在云无心的暗示下，都没有反抗。
一来，这丛林王身份古怪，至少应该不是恶贼，犯不着以命相搏，二来，这一上来就招亲，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如静观其变。
晚些时候，两人被带到竹楼后的溪水里洗了个澡，果真给换上了两身新衣服。
月白的锦袍，还是新的，绣着精致的暗纹，这东西绝不可能是十万大山里出来的。
“这是蜀锦。”云无心摸了摸花纹道。
蜀锦在容城都算是奢侈品，平民穿不起，商户不能穿，也唯有一些骚包的权贵才会穿着招摇过市，靖海王府里年年都有人送来蜀锦，但几位夫人朴素惯了，小王爷又嫌这料子花哨，是以很少穿上身。
俩人穿着干净的新衣回来，丛林王竟也换了一身差不多款式的衣服，还修了胡须，宋凌这才注意到，他不仅一条腿瘸了，另一只手也没了，代替左手的，是一只精钢的钩爪。
丛林王对俩人的卖相相当满意：“不错不错，这样看，你们跟我女儿倒是珠联璧合，十分相配。”
从来没听说过三个人珠联璧合十分相配的。
云无心和宋凌俩人刚才憋了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愣给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丛林王给带偏了话题，这会儿好不容易又见着人了，那还是得试图挣扎一下。
云无心道：“丛林王，我们其实听说过您的名号。”
宋凌补充道：“对，从靖海王府听说的。”
丛林王挑了挑眉：“哦？你们认识靖海王府的人？”
云无心：“对，我们与小王爷颇有交情。”
丛林王点点头：“能与小王爷有交情，那看来两位的人品也有保障，不错，我没有看错人。”
宋凌一梗。
云无心一咬牙：“在下已有婚约在身，实在是不能……”
宋凌侧目，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妈的，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人设？兄弟不是你这样当的！
丛林王一愣：“有婚约啊？那确实是不太好。”
他把目光转向宋凌：“那不如你一个人跟我女儿成亲？”
宋凌一咬牙：“实不相瞒，在下也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丛林王生气道：“他有婚约在身，我不好干这巧取豪夺之事就算了，你就只是个心仪之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都不算，就你了，今晚就跟我女儿成亲！”
宋凌深吸一口气：“我那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丛林王蹬蹬后退两步。
云无心仰慕地看向他。
兄弟，真爷们就是敢于承认自己喜欢爷们。
宋凌缓缓微笑：“所以我不能耽误少当家的。”
丛林王苦恼地看着他：“真喜欢男的啊？”
“真的！”宋凌斩钉截铁。
丛林王犹豫了一下，凑近两步，低声道：“那什么……尝过女人的滋味么？”
俩雏儿纷纷摇头，并对这样奔放的话题略感尴尬。
丛林王眨眨眼：“我觉得你这是一时冲动，你要是尝过了女人的滋味，怕是就不喜欢男人了。”
宋凌：……
气氛凝重得要滴出水来，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人：“报大当家的。”
丛林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怎么了？”
那人脸色有些犹疑，吞吞吐吐道：“少当家的听说您给她招了亲，半路改了方向，说不来了。”
宋凌心里大松一口气。
丛林王大怒：“胡闹！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敢不听我这个老子的？”
说着一拍桌子：“你，就你了，我不管你喜欢男人喜欢女人，今天你必须跟我女儿成亲。”
宋凌没忍住：“那我总不能一个人拜天地吧？”
“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个小兔崽子逮回来！”
丛林王瘸着腿，走路却半点不慢，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宋凌和云无心面面相觑。
半晌，宋凌道：“来，我们聊聊你的婚约问题。”
云无心沉默了一下：“不如先聊聊你喜欢男人的问题？”
……
十万大山里头多雨，下午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好在竹楼干爽透风，宋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林子里的黑暗浓郁得有如实质，虫鸣鸟叫被黑暗放大，吵得人心烦，远处有喧哗的人声，从竹楼上看过去，能看见隐约的火光。
“你知道十万大山里的婚嫁规矩么？”云无心突然道。
宋凌笑了一声：“我到哪儿知道去。”
“十万大山里原始部落众多，其中很多部落都沿用着远古时期的婚嫁规矩，男女不结婚契，也不用一起生活，只要在部落的篝火聚会上彼此选中，便可以结为暂时的夫妻，女方将男方带回自己家中，但不可走正门，且要在天亮之前离开，往后也如此，一直到女方生完孩子，两人的短暂婚契便自动作废，两人便可再次参加下一次的篝火聚会，重新寻找伴侣。”
云无心促狭地捅了他一肘子：“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露水姻缘，什么都不用负责，渣男最爱。”
严谨的宋将军却陷入了另一个疑惑：“那如果……生不出孩子呢？”
云无心一摊手：“我哪知道，我也就是听说个大概。”
竹楼外吵嚷起来，几个年轻小伙子闹哄哄地走进来，没什么好脸色的催促俩人快走，说篝火已经燃起来了。
宋凌好奇问了一句：“少当家回来了？”
其中一个青年怒气冲冲道：“你别以为大当家的看上你，少当家就会看得上你！”
另一个附和道：“不可能看得上你的，少当家到现在都没回来。”
先前那个也抱怨道：“都怪你们，本来今晚还能看见少当家。”
宋凌：……
这位少当家的人气还挺高。
云无心这会儿完全是看热闹的心态：“你们都喜欢少当家吗？”
几人支支吾吾不说话。
云无心失笑，低声对宋凌道：“你情敌挺多啊！”
宋凌无语。
一大块空地上燃着盛大的篝火，上头烤着几只羊，还有一些鱼虾蔬菜，旁边的大锅里咕嘟着满满一锅粥，说是粥也不准确，能看得见煮开花的米粒，但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混杂在里面，整锅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味。
“那是香蕉粥，这里有很多香蕉林，把没有完全成熟的香蕉切片晒干，煮粥的时候加进去，味道会更好，而且省粮食。”
云无心摸了摸肚子：“还别说，有点饿了。”
丛林王抬手扔了一坛子酒过来，大声招呼众人吃吃喝喝，云无心发现这位丛林王虽然行事古怪，但好像确实没有恶意，于是便放心地吃喝起来。
宋凌就没那么轻松，刚吃了没两块肉，就有至少五个青年过来给他敬酒，敬酒就算了，喝前还会给自己手上来一刀，把血滴进酒里。
这些青年从装扮上看，身份颇为贵重，听旁边的丛林王属下说，是附近部落里的贵族，都是应丛林王之邀来参加聚会的，问题在于这些人不会说官话，对了宋凌一通鸡同鸭讲，宋凌听得一头雾水。
丛林王在旁边道：“这是要挑战你的意思，你做我的女婿，难道连挑战都不敢接吗？”
篝火聚会前半场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吃吃喝喝互相挑战角力，为的是后半场挑选伴侣的时候获得优先权，而后半场会出现的女人们这会其实就藏在暗处偷看，倘若在角力中有优秀的表现，也能提前捕获芳心。
然而宋凌是个一杯倒，能接个鬼的挑战。
丛林王十分生气：“你不接挑战，是不是看不上我女儿，我看不上我女儿，就是看不起我丛林王！”
宋凌一个头两个大，一不小心就说了真话：“我一喝就醉，还会耍酒疯。”
丛林王浓眉一挑：“所以不是看不上我女儿，只是不能喝酒？”
周围乱七八糟的起哄声吵得宋凌不胜其扰，那几个围上来的青年还叽叽歪歪个没完，他宋安之当年也是临安一霸，同龄人敢挑衅他的早在十六岁之前就被打服帖了，哪里受过这种气？
“外面来的小白脸就是没用”“就这身板怕是经不起我一拳”“酒都不喝的娃娃，待会儿不会哭着叫娘亲吧”
诸如此类，宋凌生气了。
他把手里吃肉的小刀子一放，走到了篝火旁的空地上。
正在角力的几个青年也不打了，纷纷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退到一边。
宋凌伸手，挨个儿点了刚刚去敬酒的青年。
“一起来。”
他淡淡说了三个字，坐在首位的丛林王打了个唿哨，用俚语帮他大声翻译了一遍。
顿时座下一片欢呼的狼嚎声。
那几个青年脸色微微涨红，互相看了一眼，心一横，真的一起上了场。
宋凌扯了扯领口，哔啵作响的火堆烘得他有些燥热，大约是十万大山陌生而自由的环境作祟，他觉得一直紧紧束缚着自己的东西隐隐松动起来。
一个人摆好架势扑上来，宋凌微微后仰，一只手却铁箍似得扣住对方了肩胛骨，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扣一提，侧身以手肘发力，将人直接丢出去丈许。
许久没正经动过手，准确地说，自打两年前从西京道回来，他就没有再动过手。
那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仿佛耗尽了他心中所有的戾气，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横飞的血肉和淋漓的内脏。
他知道从西京道战场活着回来的很多人都这样，更有一些伤残老兵，一听见兵戈号角之声，早已丢失的肢体依然会疼痛入骨。
比起那些无法可解的痛苦，宋凌觉得自己这一点点的幻觉并不算什么。
除了默默忍耐，别无他法。
西京道之战的胜利是荣耀，更是枷锁，枷锁之下，他看似举重若轻，实则举步维艰。
但他也曾是快马轻裘踏过汴京长街的恣意公子哥儿，是打马路过临安秦楼楚馆，会招来一身鲜花瓜果的翩翩少年郎。
他心里燃着火，眼里映着光，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缓缓站直身躯，而后一弯唇，伸出一根手指，冲着眼前的几个人嚣张地勾了勾。
“都说了，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