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二十二章 万物皆可买卖

  “小王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四年前,我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当时不过才十六岁,但所思所想,却令我心神震撼,我说句话您别笑话我,当时与您一番闲谈,竟令我生出一丝与祖父交谈的感觉来。”

  宋珏自己先干了一杯,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冯楚英不咸不淡说了句“不敢当”,抬起杯子意思意思抿了抿。

  冯楚英心想你爷爷?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成亲王?凭他也想跟我哥比?

  宋珏见她神色冷淡,也不觉得尴尬,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昨日之事我今早上才刚刚知晓,实在是心中抱歉,我只是想请您赏脸来一同用个饭,闲聊两句,我万万没想到布庄的掌柜竟然会自作聪明,险些伤害到您。”

  他说完又干一杯,然后拍了拍手。

  楼底下的宋凌和云无心听不清楼上的谈话,但却看见两个人押着一个被反绑着的中年男人上去了。

  虽然说从三楼上观景阁只有这唯一一个通道,但当着两人的面把人绑上去,这也未免行事太过肆无忌惮。

  “小王爷有所不知,这位海先生是我爷爷一手培养起来的掌柜,论资历,比我还要长一些,虽然不过是家仆之身,但这些年在外面也着实逞了不少威风,小王爷深谙御下之道,想来也明白在下的身不由己。”

  冯楚英心想,哦豁,这招我熟,弃卒保车,杀鸡儆猴。

  等会儿估计就要血溅当场了,今儿这松茸鸡汤不错,很是鲜甜,赶紧再来一碗,等下染上血腥味就不好喝了。

  果不其然,宋珏逼逼叨叨了一堆,道:“这海先生有个金算盘的诨号,只因为他一双手精于巧算,家祖父当年赏赐了一个黄金算盘给他,这些年吧,什么‘算盘一响,黄金万两’的浑话说实话我也听够了,今日索性替小王爷解个气,让这金算盘再也响不起来吧!”

  话音刚落,绑着海先生进来的俩人一个摁住身子一个抽刀,刀光一闪,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充斥着冯楚英的鼻尖,她本能地闭住了呼吸。

  海先生愣了片刻才“啊”地一声惨叫出声,又被人眼疾手快堵住了嘴。

  楼底下,宋凌豁然站起。

  云无心也停住了筷子,心里直犯恶心。

  “带下去吧!”宋珏拿白帕子擦了擦手,丢到地上的断手上,“都收拾干净,小王爷见不得这些。”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眼看向冯楚英,见冯楚英果真端坐不语,连手头刚才在喝的鸡汤都放了下来。

  “海先生是家祖父养大的,我也不好伤他性命,今日斩他一双手,布庄掌柜从今日起由我亲自担任,小王爷仁慈,这件事咱们就算翻篇了行不?”

  冯楚英慢吞吞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龇牙一笑:“郡王若是真想翻篇,何必来给我闻这血腥气?”

  宋珏微微一愣,继而大笑:“哈哈哈哈,小王爷,多年不见,您还和当年一般,”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有趣。”

  冯楚英静静地看着他,心想,有趣你妈。

  人很快被带了下去,连断手和血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江风一吹,屋子里的血腥气也散了。

  桌上的菜被撤下,宋珏让人照原样又上了一遍。

  两人继续你来我往地打太极。

  楼下,因为疼痛和失血而面色惨白扭曲的海先生被人扶了下来,刚到三楼楼梯口,正对着宋凌和云无心的方向,仿佛是不经意地,包裹着伤口和断手的帕子突然掉了,血淋淋的断手滚了下来,血滴了一地。

  宋凌看了一眼,饶有兴味的一挑眉:“从断口来看,这把刀必然十分锋利,韧口上的钢硬度高,韧性好,不易卷口,应该是上等的钢材,可惜冶炼技术目前还不成熟,无法大批量生产。”

  云无心也津津有味地观察了片刻:“我听说遥远的西方有一些医者,他们会尝试着把断掉的肢体用肠线缝上,据说运气好的能够重新长好,像这种齐腕断裂伤口又齐整的,据说恢复几率很大,可惜呀,没有详实的典籍,也没有人愿意让我缝两针试试,至今也摸索不到这项技术的边缘。”

  两人刚说了两句,就见那边几个人忙收拾干净狗撵似得跑了。

  宋凌冷笑一声,伸手打开窗透气。

  云无心也笑:“你说这宋珏是不是脑子只有核桃大,弄俩断手先吓唬小王爷再吓唬咱俩,他是不是疯了?难怪师父总让我多走走,我看这常年困在一处,不止眼界会变小,脑仁也会变小。”

  楼上,宋珏还在热情洋溢地给冯楚英示好,先吹冯家满门英烈巾帼不让须眉,再吹小王爷身世传奇天赋异禀,吹得冯楚英都忍不住想:

  哎呀,这么一说,我们家好像还真挺牛逼的,那这也算配得上武安侯的家世了吧?毕竟他母亲是巾帼英雄,那我奶奶我伯母也不差嘛,我妈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她武功很厉害的呀!

  所以这货当年到底为啥要退我婚呢?这样让我很没有面子的呀!

  宋珏又道:“四年前我就听闻过小王爷有关商道的见解,您说的那句‘商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与天道相合’实在是令我印象深刻,您说得真是太对了,商道就是天道,商道才应该是这天下第一道,什么霸道王道,都是虚的,唯有商道,以人为棋,以利驱动,才能将整个天下棋局盘活。”

  冯楚英收回思绪,心想这个宋珏的脑筋果然不太好使,这不过是四年前我哥为了盘活岭南这盘棋而故意放出来的中二狂言,这都四年过去了,哥哥的论点早就迭代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了。

  “这些年我尝试了各式各样的行当,商队也深入到了几乎整个中原大地,见得越多,我就越是清楚地认识到小王爷您的卓识远见。”他说到兴奋处,又闷了一口酒。

  “什么王权,什么家世,什么血脉,什么地位,在钱财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有十分利,就能动人心,有百分利,就能破廉耻,有千分万分利,那便能够令人忘却一切!”

  “小王爷,我相信您和我是同一类人,在我们的眼中,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不能买卖的,要说起来,您才是我的榜样,别人卖东买西,您却是直接把这岭南的行当化整为零,分拆开来当做货物拍卖,这是何等天才的想法,我再敬您一杯。”

  冯楚英似笑非笑道:“你刚刚还为了这个天才的想法付出了你家掌柜的一双手。”

  宋珏一挥手,毫不在意:“那是他太过愚蠢,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你也知道的,他那双手再能算,也终究不过是个眼界有限的奴才而已,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如何能理解小王爷您的宏才伟略。”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或许有几分僭越,但您就当我喝多了。”宋珏又喝了一杯。

  冯楚英忍不住心想,这人酒量真不错,还好宋凌没他这个酒量,要不然就看不着昨天那么逗的样子了,想必会少很多乐趣。

  “小王爷,我虽然不知道您的苎麻货源来自何处,但据我猜测,应该不外乎十万大山,我也不瞒小王爷您,成商会的苎麻来源一直都是绝密,但我今日可以告诉您,我们的货源来自于海上。”

  他诡异地停了停,眼见着冯楚英如他所愿地瞪大了眼睛,才继续道:“岭南自古就是流放之地,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犯官之后,一辈子不得出岭南,远离尘世的繁华,他们无处可去,又忍受不了从人上人跌入尘埃的落差,于是其中一部分,便选择了出海。”

  “南海之南,多的是土地丰饶的岛屿,有些岛上尚且还有些茹毛饮血的原住民,有些岛上则除了遍地宝物之外空无一人,他们带着从岭南买来的健壮奴仆,带着中原铸造的武器,去占据那些岛屿,去掠夺、杀戮,在没有王法的地方重新获取成为人上人的权利。”

  “小王爷,我和您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只不过,您把目光落在了十万大山,而我,已经把目光落在了更远的海域之外。”

  宋珏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对着冯楚英做了个隐晦而轻佻的动作。

  他捏着酒杯,隔空挑了一下,仿佛是在试图抬起冯楚英的下巴。

  “所以小王爷,您看,天下之大,远不止这区区岭南,更不只有十万大山,小王爷胸有丘壑,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冯楚英摆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不太理解。”

  宋珏一滞,刚刚澎湃的一番表达仿佛骤然遭遇了水坝,噎了一会儿才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可联手,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我们可以往南、往东,无数的岛屿等着我们去征服,岛上那些未开化的野人们,能驯服便驯服,不能驯服便打杀到驯服,我们在那里开垦、种植、采集,那便是无穷无尽无需本钱的货源!我们可以把货物卖到中原、卖到斐济、卖到东瀛,我们甚至可以在海上建国——”

  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得,看向冯楚英。

  冯楚英撑着下巴:“嗯,建国。”

  宋珏有些摸不准冯楚英的态度,于是找补道:“哈哈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小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冯楚英又道:“可是凭什么来建国呢?凭冯家那二十万海军吗?”

  宋珏心里一惊,没想到冯楚英就这么说了出来。

  “虽然我奶奶挂着大将军职,但是这二十万海军依然是朝廷的军队。”她漆黑的眸子冷冰冰地盯住宋珏,“公器私用,乃是领兵大忌。”

  “公器?”宋珏突然笑道,“小王爷不必为那位遮掩,我也说了,祖上尚有几分体面,好歹和那位也是流着同样的血,他们姓宋的把江山坐成了什么样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二十万海军,那都是冯家的心血,过去那些年,别人不清楚,我却是清楚的,若不是有小王爷补贴着,就姓宋的拨的那点钱款,才够养活几条船的?”

  冯楚英脸色沉了下来,宋珏见她模样,心里暗松一口气,他本就在试探冯楚英,冯楚英越是逆着他的话,就越说明自己接近了想要的东西。

  “可是最近两年,陛下已经把欠款补上了不少,今年看起来也是风调雨顺,待得两湖大熟,岭南也能受到更多的恩惠,我冯家肩上的担子,也能够轻松一些。”冯楚英低垂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这一举动更是令宋珏心头暗喜。

  “可是小王爷,今年秋收的季节,您可就要进京了。”他漫不经心道,“我有的时候就在想,您这样的才华,于那位而言,是福是祸,于冯家而言,是福是祸,于您自己而言,又是福是祸?”

  冯楚英猛地放下手中茶盅。

  宋珏眼里溢出笑意。

  话不必说得多明白,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好了小王爷,我的意思想必您也清楚了,我听闻,海上的日出极美,与在岸上看很不相同。我很期待将来有一天,能与小王爷在海上同观日出。今日就到这里吧,您也看到了,楼下还有个族兄在等着我,我这一江风月里头别的没有,美景美人还是不少的,我差几个知情解意的陪您游玩一番。”

  他志得意满地下了楼,背后,一直垂头不语的冯楚英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窗外,日头正好,江上一半是苍翠碧水,一半是泛红水藻,冯楚英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宋珏走下楼,发现云无心和宋凌两个人把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心里暗骂一声土包子,却还是迎起个不阴不阳的笑来:“族兄吃饱了吗?不如咱们移步茶亭,喝喝茶消消食?有什么话也好细聊。”

  宋凌摆摆手:“哦,那倒不用了。”

  宋珏:?

  宋凌慈祥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这饭食不错,想来郡王日子过得十分自得其乐,这便好了,我也能给宗室交个差好叫族老们放心。”

  宋珏:?

  “当然,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在容城逗留,日后恐怕还会时时来打扰郡王,不过郡王与我也算同宗同源的兄弟,想来不会介意我的打扰。”

  宋珏:……

  什么玩意儿。

  两人又说了几句废话,悠悠哉哉拍拍屁股走了。

  走出一江风月,两人默契地寻了个隐蔽的地儿等着,不多时,冯楚英也被人送了出来。

  “行了,出来吧,后头没人跟着。”

  宋凌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旁边跟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云无心。

  “说说吧,你俩什么时候成了什么宗室巡察使?”冯楚英有些生气,这人在她面前披马甲就算了,还披两层!

  宋凌摸了摸鼻子:“小王爷……其实我也没骗您,我说了嘛,我是汴京人士,的确是宗室巡察使奉命出行来着,不过这个差使比较清闲,身份也不太方便,恰好我与千金谷谷主私交甚好,便……”

  冯楚英木然看着他,心想,你编,你接着编。

  旁边云无心两眼望天,神游天外。

  “对了,不如说说这位郡王呢,毕竟昨日的事,虽然我喝多了,但依然有些许印象……”宋凌试图扯开话题。

  冯楚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脱人马甲的打算。

  “也没什么,就是给我画了个大饼。”

  “比如呢?”宋凌虚心请教。

  “嗯,他说万物皆可买卖。”冯楚英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宋凌也露出个古怪的笑,重复了一遍:“哦……万物皆可买卖啊!”

  “那……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