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煎心>第4章

  五年后,承佑二十一年。宣州大水,民不聊生,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一个个官员派出去又回来,都道是天灾,只能多花些银两救济灾民,等待大雨自动褪去。

  谢恒临对着舆图看了三天,向父皇请命,亲下江南。

  皇帝起先考虑到安危坚决不准,见太子焦灼,连着几日三番五次请求,总算首肯。

  宁如许知道后立马也求着皇帝同意,又回家与父母祖辈大闹了一通,最后背着包袱带着仆人翻墙出来,要陪同谢恒临一道下江南。

  路途遥远,水患又刻不容缓,只能命人快马加鞭。纵使太子的轿子极尽奢华,坐上去两天也头昏脑涨。二人一路走一路吐,过了好多天才习惯。

  半月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到了宣州近邻的楚州城。马车经过之处,灾民沿街都在乞讨,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更有甚者,抱着娃娃叫卖,大户人家只要给娃娃口吃的,孩子就白白送给人家为奴为仆。

  谢恒临命轿子走的慢些,一路也好体察民情。宁如许看着马车外沉默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跳下车去,要把随身的碎银与铜钱发放给这些灾民。

  谢恒临发现他的意图后正要命人拦住他,谁知附近乞讨的百姓反应极快,一拥而上将宁国府的公子团团围住,抢夺起钱袋。

  众人为了钱袋厮打起来,宁如许躲闪不及,被人群推搡着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谢恒临忙命侍卫将宁如许救起。到了轿子里,宁如许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发现腰带上的两块玉佩也被人趁乱揪走了。

  “霜儿,我的玉佩也丢了,你让人给我寻……”话音未落,宁如许顺着谢恒临的目光看向轿外,吞了口唾沫。

  只见附近无数灾民如潮水般涌来,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钱袋子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拿着锄头,有人拿着长刀,哀鸣声此起彼伏,人群之中有小孩跌倒在地抱着头嚎啕大哭,而父母不知所踪。

  “殿下,人太多了,我们控制不住,还是先逃离这里。”护送他的将军飞羽果断道。

  “把那个孩子救起来,快把孩子救起来……”眼看有人快要踩到那孩子,谢恒临失声叫道。

  有暗卫立马飞身而去,指尖要摸到孩子的一瞬,只听见一声火枪枪响划破长空,众人吓得抱头鼠窜,暗卫抱着孩子往旁边一滚,躲过杂乱脚步。

  立马有大批守城士兵赶来,将动乱中心层层包围。

  谢恒临仰头去寻开枪之人,只见屋檐上站着的,举着火枪的那人身姿挺拔,气宇不凡,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与威严。而束起的发丝漆黑如墨,垂在白衣上,眉目俊朗,又仿佛只是一介书生。

  谢恒临怔了半晌,心跳如擂鼓。

  因为那人,正是他千方百计躲了数年的江逾白。

  “臣楚州知府江逾白,参见太子殿下。”

  平息了城中混乱,一行人进了知府宅邸,江逾白带领几个当地官员跪下行礼。

  江逾白不是去岭南了,什么时候成了楚州知府?

  谢恒临万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他,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只能强装镇定,示意免礼,请他们坐下说话。

  一开始几人还拘着,茶盏换了两遍,有耐不住性子的官员开始便叫苦不迭,说宣州那边来的流民愈来愈多,原本尚可安置,现下人已多到无法控制。知府大人带头让官员们出银子每日施粥,还建了暂时遮蔽风雨的棚子,但仍然有心术不正之人干些打家劫舍之事,为祸本地,百姓怨声载道。

  谢恒临听着官员七嘴八舌汇报,假意专心,实则实在无法忽视江逾白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逾白还活着。太好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谢恒临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想要江逾白活着,哪怕不属于自己也没关系,不在自己身边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

  无心分辨那目光到底是什么意味,谢恒临只觉心中慌乱。想离开这里。但同时他又不可抑止地想看江逾白,想看看他这些年有多少变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下官听闻宣州人畜死伤无数,若是不及时将尸首掩埋,怕是水患尚未平,疫情便起来了。”一个官员摸着胡须唉声叹气。

  谢恒临点点头,稳住心神问:“现下宣州水势如何?”

  “殿下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江逾白手里一把折扇展开又合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恒临皱眉。

  “殿下有所不知……”旁边一老县官忧心忡忡,颤巍巍道:“宣州知府手眼通天,不是我等敢枉议的……”

  “本宫当朝太子,还怕他通天不通天?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谢恒临冷哼一声,想听听这宣州知府到底怎样为害一方,使得旁人竟如此敢怒不敢言。

  谁知这时,江逾白给那老县官使了眼色,对谢恒临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吧。下官命人备了酒菜,还要劳烦殿下移步品尝。”

  “外头百姓还在忍饥挨饿露宿街头,你身为知府竟有心思吃喝!莫非连江大人也惧怕这位宣州知府?”谢恒临厉声问道。

  他说得义正言辞,其实只是平白被江逾白看了一个时辰,看得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虽说在座官员连同一旁侍卫丫鬟皆时不时在看他,江逾白不看他才奇怪,可他就是觉得只有那一人目光逼得他坐立难安。

  谁知话音刚落,众人皆吓得不敢出声时,他肚子竟“咕”地叫了一声。

  宁如许本是犯了错在一旁内疚,听到后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屋子里众人面部扭曲。而江逾白用折扇掩住弯起的嘴角,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着看他。

  “殿下年纪小,不扛饿,还是早些吃饭吧。”一旁的飞羽将军也劝道。谢恒临只好站起身,往饭厅走去。

  入了座谢恒临发现这饭菜着实简陋。一大半都是素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不过他与江逾白还有宁如许和飞羽坐的这桌尚有荤腥,旁边两桌其他官员所用餐食,一水儿的素菜。

  内侍拿银针试了毒,谢恒临才拿起筷子。

  他对菜色没什么要求,吃多了山珍海味吃吃野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霜儿你尝尝这个。”宁如许吃着吃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这道菜看起来是用谷物的皮搅拌野菜再上锅蒸熟的。一坨放在盘子里,十分朴素,口感却意外的很软和。

  吃到半饱,谢恒临摸摸肚子,正要再将筷子伸出去,却见江逾白一直看着他吃,自己没动几下筷子。

  谢恒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辈子下毒之事仍有些犯怵,开口问:“江大人为何不吃?”

  “中午吃得晚,现在还不饿。”江逾白答。

  谢恒临往外一看,可不是,这离太阳落山都还有一些时间。

  ”待会儿下官陪殿下去粥棚看看吧?”江逾白忽然道。

  谢恒临点点头,又吃了一筷子野菜。

  用罢饭,四人往街上走去。正是伏月里,一路从京城到楚州,谢恒临自觉习惯了炎热,此时原本晴朗的天色看起来阴沉沉,像是要下雨了,街道上无比闷热,如同蒸笼般让谢恒临汗流浃背,有些狼狈。

  江逾白展开扇子,帮他扇了起来。

  谢恒临先是一愣,周到到他差点以为身边之人是前世那个江逾白了。随后才明白,江大人怕只是想攀附自己,讨好自己,顿时不快起来,冷哼了一声,干脆在旁边小摊上买了三把扇子,递给宁如许和飞羽一人一把。

  “大人方才为何阻止那位老者?难道当真是惧怕?”谢恒临自己扇着扇子,他扇得力气大,风把发丝吹得凌乱。

  江逾白走在前面引路,侧身说话时微微低着头,胸膛几乎要碰到他身体。谢恒临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江逾白的拥抱来。

  “屋子里人多,那老县官一时情急,他若真是说了,难保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恒临噎了一下。

  江逾白继续道:“据说这宣州知府与朝廷重臣来往密切,有数位大官护着,欺上瞒下之事数不胜数。就拿这次水患来说,一是那红山堰粗制滥造,偷工减料,几年来每逢夏季便多次漏水。二是他贿赂朝廷来的巡抚等人,得了拨款无数,却只盖了几间破棚子。”

  谢恒临脸色阴沉起来,他就说这事怪异,从舆图上来看,宣州地势虽复杂,却不至于只能束手无策等水患自动过去。

  原来是这宣州知府是想靠天灾发财。

  一路说着,几人到了粥棚前。

  百姓排了四列长队,四个施粥的大汉忙得一头汗。

  谢恒临是微服私访,除了几个官员没人认识他。百姓见知府大人过来,纷纷行礼,言辞中尽是感激。

  一妇女拿着两只破碗,请盛粥的大汉给她多装一碗,因为同村的小叔子本是逃灾去了方城,今日早上却又赶来楚州,说是因方城无人布粥,县官均对灾民不管不顾,致使饥亡灾民无数,只好又一路跋涉来了楚州。路途遥远,小叔子脚上都是水泡,实在走不过来。

  宁如许红着眼睛听着,谢恒临也心酸不已,命飞羽跟着妇人去问问,那男子去的是方城哪个县。

  “再多加几处粥棚吧,本宫出银子。遮风避雨的房舍也再多加盖一些。我这就让人回去禀报父皇,再派些人手来。”谢恒临对江逾白说。

  “我也还有些银子,回去就给江大人。”宁如许说着,揉了揉鼻子。

  江逾白点点头。

  “眼下疏浚才是大事。不知宣州现在到底如何……得派人去绘制新的舆图。”谢恒临望着宣州方向,眼中满是忧虑。

  “下官这里有三四位绘图之人可用,只是现在城中人口众多,需要留守士兵,随行过去的人手需要从别处抽调,最快也要等两日。”江逾白说。

  “飞羽将军手下有三四十人,可够用?”谢恒临问。

  “够了。”江逾白总算舒展眉头,脸上带了丝笑意。

  “知府大人有话直说便可,局势严肃,本宫又不是不借你,何必如此弯弯绕绕。”谢恒临斜斜看他一眼,抬脚往人群中走去了。

  守城士兵再好,身手与体力哪里比得上太子的护卫。江逾白一说人手不够,谢恒临就下意识猜到他想借人了。

  宁如许跟上去问:“霜儿怎么知道他想借飞羽将军的人?”

  谢恒临想了想,说:“感觉。”

  “啊?”宁如许纳闷道:“霜儿与江大人相熟吗?”

  “不。并不认识。”谢恒临摇摇头,不想承认自己心里其实有些喜欢这样的默契。

  当晚,谢恒临一行人住在知府家宅。飞羽将军回来听闻太子殿下要借兵给江大人,有些踌躇。

  “皇上命臣保护殿下安危,若是借了,殿下身边人手短缺……再说这江大人,臣不知此人可信不可信……”

  “暗卫还有十余人等,将军放心。再说这江大人能有什么异心……按本宫说的办吧。”谢恒临捏捏眉心,挥手让他先下去。

  次日清晨,谢恒临因心事重重,对着舆图看到五更天才睡下,快晌午时起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谢恒临转了一圈又回到屋子里问:“人都去哪儿了?”

  有暗卫跳下来回禀,说宁公子与飞羽将军早上起来便买了几十只鸡让厨子煮了,中午要发放给灾民们,这会儿该在粥棚。

  “知府大人呢?”谢恒临咳了一声,不自在地问道。

  “知府大人?殿下不是让知府大人带人马去宣州绘制新的舆图了?”暗卫答。

  谢恒临听完一愣,随即怒火中烧。

  他以为江逾白仅仅是想攀附他讨好他,受他提拔,没想到江逾白目光更长远,想以身犯险立下大功好升官。

  他还当自己守得住江逾白对他这一点点细枝末节的关照,哪怕是讨好他也认了,原来江逾白根本看不上,江逾白心里想着更有分量的东西。

  “本宫让人去绘舆图,又没让他去!宣州水患未平,处处可能丢了性命,他去凑什么热闹!”

  谢恒临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猛地伸手把桌子上的茶盏扫到地上。

  权力,权力,这些东西竟然重要到,江逾白每一辈子都可以为之冒险。重要到上一辈子可以毒死他,重要到这一辈子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赌上去。

  茶盏“啪”得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暗卫懵了,小心问道:

  “那……卑职去把江大人请回来?”

  “让他去!让他去!”谢恒临把桌子拍得直响,气得胸口起伏,眼角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