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才发现香梅的衣裳竟被撕破了,脖颈、手腕和腿脚都有青紫的伤痕,脸上还算干净,只是如老鸨所说,因常年接客不得休息,呈现出纵欲过度的浮肿,眼袋耷拉着,眼角的皱纹一笑就无法遮掩。

  香梅只是笑着,哎哟哟叫着,说那城西的张老爷下手也忒狠了。

  野孩子们簇拥着他:“香梅公子,有糖吗?!”

  香梅弯起眼睛,从胸口敞开的衣领里面摸出用手帕包好的一块东西,小心翼翼打开。

  “酥糖!”

  孩子们疯抢,泥鳅般钻来钻去追逐抢糖吃。

  香梅最后留了一块,朝戏台下面的小洞招了招手:“舟儿,扶我下来,给你糖吃,一会还给你烧肉。”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从洞里钻出来,便是舟儿。

  舟儿倒是乖巧,扶香梅下板车,抓着香梅的手,看了看说:“张老爷又打你了?”

  香梅撑起腰,刮了一下舟儿的鼻子,说:“他跟我耍着玩儿呢,我不也经常打你么,不挨打,哪里有好吃的?”

  舟儿说:“我捣了草药,去后院给你敷。”

  香梅说:“诶,还是舟儿懂事,没白疼。”

  直到这一刻,沈恪才在香梅的那对丹凤眼里看到一抹昔日的灵韵,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沈大爷,这香梅公子啊,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床上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风韵犹存呐。”老鸨见香梅回来可以继续接客了,立即变了口风,“大爷先坐着听两曲,我让他打扮打扮来伺候你。”

  门口看热闹的小倌起哄:“香梅,还不赶紧梳妆,天上掉馅饼咯。”

  香梅抬眸,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坐着一位衣着得体,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沈恪起身,呼吸几乎要停止。

  “逸云。”

  香梅的笑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收起来,空洞的眼眶凝聚起烟雨,眼神先是惊讶疑惑,转为温柔,而后又是哀戚,终于渐渐回归一潭死水,涂满脂粉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情绪。

  “诶,香梅,香梅,应话呀。”老鸨道,“大爷专程为你而来,等你许久了。”

  沈恪忍不住往前走去,想就站在香梅面前,叫他认清自己。

  “且慢。”

  香梅却开口了。

  “爷,请容小的洗一洗身子。”唇边依然挂着笑,手却不自觉拉扯袖子徒劳想遮挡腕间的伤痕,“爷请先到屋里坐吧,小的很快就来。”

  香梅向沈恪鞠了一躬,拉着舟儿往简陋的后院去。

  *

  沈恪在房间里站着等候,不一会,走廊里传来脚步。

  香梅进屋时换了一件体面的绸缎衣裳。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干,耳边散落的两缕青丝贴在面颊上,尚且还滴着水。他的脚穿着一双绣花鞋,只是才进门抬了抬腿,身子就瑟缩了一下,整个人倚靠在墙边。

  沈恪扶住他,千丝万缕不知从何说起,只关切道:“你的伤……”

  “不打紧的。”香梅站直身子,抬起脸笑了一下,“已经习惯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爷若心疼,就给小的解开脚铐吧。”

  “脚铐?”沈恪蹲下,才发现那裙袍之下藏着一对亮亮的银铐,不算沉重,也不是真用来禁锢人的,只是妓院为增添情趣而设置的某种手段。

  解开后,沈恪把脚铐放在桌旁,却喉咙哽咽,心绪难平。他宁愿香梅骂他打他冲他宣泄怨恨,也不想看香梅像对待一个寻常的客人一样对待他。

  “逸云,我来晚了。”沈恪道,“你离开芙蓉楼不知所踪,我……找了你十六年。”

  他话没说完,便被香梅的一根纤细的手指点住了唇。

  “嘘。”香梅在他耳边吹气,手从他的嘴唇往下,摸过喉结,轻轻勾进他的衣领,“小的不认识什么逸云,爷还是唤香梅吧,过去的事情是香梅不识抬举,不怨任何人。”

  “你做什么。”沈恪一把抓住香梅的手,那手瘦的皮包骨头,像刀子一样能割人。

  “不喜欢了吗。”香梅有些酸涩地笑了笑,牵沈恪走到床边,“其实爷今天来,香梅可高兴了,已经很久没有像户部侍郎这样有身份的人愿意光顾了呢。”

  沈恪再次制止香梅的动作,把衣裳拉回他的肩头:“你别这样,我今天来不是这个意思,我如今也不是官场中人了。”

  香梅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沈恪背后漏风的木板缝上,想明白什么似的,直打趣道:“是怕被人看到,有失体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