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陛下以美镇国>第29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

  月上梢头, 皎皎月华与秋夜寒霜皆落得满地,难分彼此。

  安风伴着萧玉山悄然回宫,储栖云相送, 踏碎满地银霜。路经上杨楼时,储栖云忽见有一人似是眼熟,借着华灯细细一瞧, 竟发觉乃是几日以前碰到的漠北人。

  此人仍是一身关内衣着, 除却身形较路人略高, 只看背影并无可疑之处。只可惜, 储栖云不仅眸如鹰隼,还心细如尘,更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眼便认出人来。

  他忙不迭一拽萧玉山衣袖, 附耳道:“你瞧那个——”

  顺着储栖云所指方向, 萧玉山抬眼望去,见到一人背影, 并未察觉异常:“一个男人?”

  “正是我上回撞见的漠北人。”储栖云轻声提醒,“他今日又来到上杨楼周遭,仍旧乔装打扮过,委实可疑。。”

  经得储栖云一提点,萧玉山再看向那人时,蓦然蹙眉, 狐疑道:“我怎也越瞧越眼熟?”

  “莫非有缘?”储栖云此言,半是嗤笑萧玉山, 半是自嘲。

  萧玉山无心与他玩笑, 转而同安风抬手一指不远处,吩咐道:“跟紧了。”

  安风盯住那漠北人, 隔着数十步,走走停停,一路悄然紧跟。至于储栖云与萧玉山,则是跟在安风后头。

  这几人一路走去,直到晋安王旧宅出现在前头。

  安风眼见前方行人已然稀少,忙不迭转身背对那漠北人,弯腰半蹲,佯装寻物。储栖云亦是机敏,拽着萧玉山往街口一转,便藏在一尊石狮子后头。

  下一瞬,那漠北人回身张望,极尽机警,只可惜并不曾发觉萧玉山等人,脚步一转,便走向晋安王旧宅后院侧门。

  萧玉山从前尚未登基称帝之时,尚能自由出入宫闱内外,便常到晋安王府与皇叔问安,对这所宅子再熟悉不过。现如今,他瞧见漠北人调转脚步,旋即猜测,是要自后院溜门撬锁。

  萧玉山忙不迭拽住储栖云与安风,低声道:“去后院。”

  曾几何时,晋安王一族煊赫无双,这一座宅邸光是后院便占了半条街。而如今,晋安王远赴饶州,偌大旧宅人去楼空,时日一久,便有出许多野猫流连其中,每逢入夜,必会嚎叫。

  旧宅后门处,连行人都不见一个,现已入夜,一阵阵野猫婴孩哭啼似的嚎叫着,尤为扰人心绪,一阵秋夜冷风吹拂而过,直教人汗毛竖立。

  那漠北人不见一丝慌乱,对这一所旧宅颇为熟悉,脚下也越走越快,摸着黑便能将一扇斑驳小门寻到。

  萧玉山等三人藏身于暗处,一心以为他是要溜门撬锁,或是翻墙而入。殊不知,此人并无如此打算,逡巡宅邸四下,似在寻物。

  如此行径委实反常,萧玉山心中狐疑更深,蹙眉深思半晌,却猜不透此人用意。就在他稍稍走神之时,那漠北人骤有异动——

  一声野猫嘶嚎响彻夜空,徜徉在寂静后街,如水滴落在青石上,迸溅出回声阵阵。萧玉山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已将野猫塞进布袋里,猝然拿出火镰,任由火舌爬上布袋。下一瞬,将燃火布袋与野猫一并抛入院墙。

  “糟了,他想放丿火!”萧玉山素来聪慧敏捷,最先回过神来,惊呼出声,满心悚然。

  这一呼无异于打草惊蛇,那漠北人拔腿就跑,直冲向黑暗无人之处。安风见势不妙,快步追上去,一路奔向后街更深处。

  旧宅里头满院衰草,哪怕溅落点火星子,也能燃起大火。不多时,火势蔓延如洪水决堤,火光照亮漆黑夜幕。

  “走水了!晋安王旧宅走水了!”

  储栖云见势不妙,如是高呼数声,果然引得路人前来救火。便在混乱之时,他拽着萧玉山混入人群,一路奔走离去。

  晋安王旧宅走水并非小事,如若衙门查起来,带了他们去问话,萧玉山便藏不住身份了。储栖云心细如尘,事事都为萧玉山多想一步,方才眼见势头不妙,索性先行带人乘乱离去。

  他带着萧玉山在街角馄饨摊寻一处坐下,点了两碗荠菜馄饨并一叠咸菜,佯装偶然走到此地,一面吃一面看街那头火光冲天。

  萧玉山心事重重,实在吃不下,眉宇都拢作“川”字。储栖云见他魂不守舍,不由凑到近处低声嘱咐:“好歹装个样子。”

  萧玉山拿勺子拨弄馄饨,却不送入口中,心思烦乱时,嗓子眼儿都好似教棉絮堵住。他本以为,那漠北人是为携宝物进入晋安王旧宅,好将盗宝一案所布迷局圆过去。却不曾料想,那人竟敢放丿火来烧。

  如若铁矿账簿当真藏于晋安王旧宅之中,只怕今晚都将付之一炬。由此,萧山矿场一案,便也彻底断了线索,铁矿外流亦成为悬案。至于藏在此案后头的门阀士族,将同账簿一道化作无人可知的秘密。

  “怎会这样?”萧玉山喃喃自语,惊愕之余,隐隐有无力之感——明晓得虎狼屯于阶陛,利剑高悬于脖颈,却无计可施。

  谁知这一句话偏生教端来咸菜的老妪听到,还以为萧玉山所言是与晋安王旧宅有关:“客官是说那头走水的宅子?”

  “天干物燥,宅中无人,走水自不稀奇。”老妪说罢,忽而叹息,“客官可知晓,从前那宅子里头所住何人?”

  萧玉山应道:“应是晋安王,想必将阳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由此,老妪打开话匣子,与萧玉山说起从前事来:“那晋安王是个好人,再怜老惜贫不过,有一日,我将一碗馄饨汤失手泼出去,正巧泼到晋安王官轿上,都不曾受半点刁难。”

  “只可惜啊,好人难有好报,今年尚未立夏,就被新皇帝打发去了饶州。”

  此言乍然入耳,萧玉山蓦地一惊,手下也没个轻重,一勺子戳破小馄饨。只听一声轻响,木勺重重磕在黑陶碗上,他才回过神,勉强稳住心性,应道:“晋安王忠贤之名在外,我也有所耳闻。”

  “看你这个后生也是个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真是讨喜。”说话之间,老妪又给萧玉山添了一勺馄饨,“我们买卖人也不懂那些大道理,只听旁人说过,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玉山眉宇深锁,心结渐生,刹那之间忽生悔意——晋安王与矿场一案并无干系,是他生了私心,为削士族、掌矿脉,才将皇叔远调饶州。

  老妪见萧玉山坐在那处兀自出神,还以为后生阅历尚浅,不解此理,便笑道:“这道理再浅显不过,你想想那大树枝叶,哪个不是顺风摇摆,若是逆风,必然折断。”

  老妪健谈,又有口无心,说了许多不知轻重之言。此刻,但凡有些眼力见的,断不能任她说下去。

  储栖云猝然打断老妪话头,笑吟吟一指别桌,将话岔开:“大娘,别桌都等不及了。”

  储栖云说话之时,多是笑语吟吟,不论心中所思所想,明面上来看,十分温和可亲。老妪见着储栖云,也觉得讨喜,也给他添一勺馄饨,很是大方。

  等到储栖云送走了她,才坐到萧玉山身边,压低嗓音道:“这老大娘有口无心,你别在意,也莫怪罪。”

  “我岂是气量狭小之人?”萧玉山叹息一番,又道,“我连番叹息,是为远调晋安王之事,实在心有愧怍。”

  “我的陛下,你可会写‘舍得’二字?”说话之间,储栖云拿指腹蘸了些许茶水,便在桌上写下那二字,“‘舍得’向来相辅相成,无‘舍’谈何‘得’?”

  舍弃晋安王,不仅为重掌矿脉,更是斩断门阀士族勾结串联之路上,无法避开的一步棋。

  如今看似太平盛世,可危机就蛰伏与鲜花着锦之下。门阀权势日益滔天,皇帝却好似无足轻重,不说铁矿外流这等重案,就连皇城之内兵卒调用都无从知晓。

  正如储栖云所言,纵使心怀有愧,萧玉山也不得不远调晋安王,收回矿脉。“权势”二字最是无情,今日他若心慈手软,来日便有殒命之灾。

  储栖云见萧玉山许久不曾回应,便不着痕迹地坐得更近些,在桌下的手悄然放在萧玉山手背。他掌心温热,暖融融地驱散了秋夜寒凉。

  萧玉山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扣,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感慨良多:“还好有你相伴左右。”

  储栖云素来见不得氛围凝滞,忽而又生一计,有心要博萧玉山一笑:“你可曾听人说过,山中有愁虫一说?”

  萧玉山委实不曾听过,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奇闻轶事?”

  储栖云明是在胡编乱造,偏又能将话说得一本正经:“古时候,深山里头有种异虫,只因叫声与‘愁’音相近,故而以此为名。这愁虫常年挂在树梢上,看见日出也喊‘愁’,看见日落也喊‘愁’,风吹雨打太阳晒,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实在是无一日不‘愁’。”

  “这一年,某书生家道中落,逃入深山躲债,倚在树下休整之时,满耳听得‘愁啊愁啊’,定睛一瞧,发觉竟是只虫子在胡乱叫唤。”

  “他捏了那只愁虫道,你在山中饱饮露水饱食树叶,还有何事可愁?倒是我流离失所,身似浮萍,谈得上愁上加愁。”

  “谁知那愁虫竟已开蒙,能口出人言,自云心中本无愁,却为旁人愁,若是书生愿意,只要将所愁之事说与它听,便也让愁绪转嫁了来。书生大惊,又顿觉荒谬,哪有一只虫子为人转愁的?但转念一想,如此机会,不妨试上一试,便将家中诸多事情一一道来。”

  “待到书生说完,已是日薄西山,谁知这苦水一倒完,愁绪顿散,心境豁然开朗。至于那只愁虫,则慢慢悠悠爬回树上去,满口叫道‘愁啊愁啊——’。”

  故事说完,储栖云笑问:“你可想要一只‘愁虫’?”

  萧玉山岂能不知这故事并非典故,而是经储栖云那骗口张舌现编而成,连连摆手道:“定又是你杜撰的,世上哪有这虫子?”

  储栖云教他直言戳穿,却不尴尬,反倒借机表真情:“此言差矣,储某便愿做这只愁虫,听你倒苦水,为你解忧虑。”

  “你啊——”萧玉山有感储栖云情真,眉眼间冰霜尽散,话说之间,蓦然展露笑颜。

  这一笑,说是价过千金也不为过,储栖云从不吝啬溢美之词:“人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你若是蹙眉不展,便教天下人日日愁,夜夜愁,可怎么是好?”

  “阿谀奉承之言少说为妙。”萧玉山虽这般数落他,但神情里全无怒意,愁绪渐散,心绪渐佳。

  储栖云却是要为一腔真情辩驳几句:“我这个人素来耿直纯良,哪会溜须拍马?”

  萧玉山方要反唇相讥,忽见安风归来,旋即笑意尽散,一双眼中眸光一凛,如刀出鞘——玩笑以后,该谈正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