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陛下以美镇国>第19章

  十九、陛下有心护短(上)

  安风行事素来严谨,报官之时几番打点,为叶家压下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因闹出了人命,绝无可能彻底瞒过去,可怜那书生家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认丿尸时呼天抢地,母亲几番晕厥。

  审理人犯之时,安风旁听,听到那些人一口咬定无人授意,只因瞧见叶家姑娘年轻貌美,故而横生生歹念。几人沆瀣一气,俨然早有万全的准备,连口供都别无二致。

  如此一来,再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便都是无用功了。安风暗中命人先将人犯收押,不许轻易杀放,有朝一日定有作用。

  趁着流言未起,叶家母女连带家中仆妇一名,连夜收拾细软,日出前便雇车赶往北州。

  萧玉山也不曾回东离山去,于叶家借宿一宿,详谈矿石一案。直到日出前,目送叶氏母女离去,他才与安风及储栖云道,是时候回虚鹤观了。

  此刻天色朦胧,仅东方欲曙,街肆寂静漆黑,路旁空无一人。叶文卿忧心圣上安危,忙劝三人莫急,等天色大量再说。

  萧玉山却道:“素闻东离山日出壮美,我尚未曾亲眼得见,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日了。”

  叶文卿仍想再劝,却被安风轻拽衣袖摇头。安风最是知晓,萧玉山心意既定,便不会轻易动摇。

  储栖云与萧玉山是一条心,随即道:“安护卫练得一身好武艺,贫道也懂些拳脚功夫,定护送陛下安然归去,叶大人宽心。”

  叶文卿不得法,只得作罢,不再挽留。临行在即,萧玉山及储栖云先行,安风踌躇半晌,回身走向叶文卿,低声说道:“上回是我莽撞。”

  叶文卿思忖半晌,也记不起哪一回,茫然问道:“哪一回?”

  原是他多心了,安风一愣,冰块似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些许尴尬之色:“送别晋安王那一次…..既然叶大人并不曾在意,在下也就放心了。”

  叶文卿这才恍然明白,彼时安风似有心事,原是因他说陛下容不得士族。叶文卿自觉失言,颇有歉意:“在下所言亦有不妥之处,安大人莫要介怀。”

  事情一挑明,心事便如冰化水,都不复存在了。安风心中雀跃,冰块脸上竟现笑颜,神情不似往日稳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安风心结已解,追赶萧玉山时还不忘一步三回头,朝着立在门前的叶文卿挥手。叶文卿只想着,安风是个爽快人,值得当做友人交游。

  萧玉山与储栖云并未走远,正等在街角,悄不作声地偷望向二人。储栖云揽着萧玉山肩头,亲昵笑道:“我就说那二人有戏。”

  萧玉山从不在储栖云跟前假装正经,也调笑起安风来:“我怎瞧着是安风‘剃头匠挑担一头热’?”

  储栖云只嗤笑道:“枉你生来聪明,竟不知‘好女怕郎缠’,好男亦然。”

  “你这道士,嘴里总有三言两语,还专挑不正经的说。”萧玉山不甘示弱,回敬道,“你这红尘之外人,还晓得这些?”

  “我一早就为你滚入红尘,怎的,你不认账?”储栖云瞧着萧玉山,笑得堪称放肆。

  年幼时,萧玉山比如今还好看些,就似个玉琢而成的女娃娃。彼时,储栖云破了他的面相,急得几乎哭出来,只想着定要负责到底,大不了将来还俗娶了人家。

  许是自那时起,储栖云就注定要为萧玉山重回红尘里。

  日出时候,萧玉山等三人终归站在东离山上,眺望天际,只见得云蒸霞蔚,红日破晓。虚鹤观晨钟渐响,唤起林间飞鸟。

  此刻正是满目远山青黛色,一点红日,两行飞鸟。

  萧玉山顺手折一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出一首小曲儿,伴着日出壮景,竟有几许写意风流。

  储栖云笑道:“景美人妙,足可入画。”

  萧玉山笑眼望向他,情意在眼中化作明星,熠熠生辉。

  安风倚着树干抱着剑,将这二人情状尽收眼底,不由心生狐疑——陛下和储栖道士怎如此腻歪?

  末了,萧玉山丢了叶子,与储栖云道:“别阿谀奉承了,赶紧回虚鹤观去。”

  经他这一说,储栖云忽而想起至关重要之事来,抬手一拍脑门,懊恼道:“糟了,子茸要遭难了!”

  原来,萧玉山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来,是因储栖云想出一招偷天换日之计——以宫中点心收买将师侄收买了,教他替皇帝留守房中,直到外出归来方才可露面。

  陆子茸孩童心性,终日困在道观里头,也吃不上好点心。昨日见到皇帝御膳,眼睛都看直了去,为填口腹之欲,自是满口答应。

  储栖云本是想带只萧玉山游历半日,傍晚即归,谁知偏生遇上叶家姑娘遇袭,耽误了行程。现如今,一天一夜已然过去,不说陆子茸瞒不过众人,恐怕虚鹤观都已乱作一团。

  虚鹤观里丢了大燕皇帝,滑天下之大稽,说出去只怕无人敢信。

  三人急急忙忙自后门归去,见得道观井然有序,不见一丝骚乱,才不约而同松一口气。

  萧玉山悄然回房,佯装不曾外出。安风守在门前,亦是装作平常模样。

  储栖云本想跟进去瞧瞧师侄,谁知竟见他自别处走来,哭丧着脸道:“小师叔,师傅叫你。”

  储栖云心道不妙,一面同他离去,一面问:“你在师傅跟前可说过什么不曾?”

  “纸包不住火,你也从实招了吧。”陆子茸这般说道,俨然早将事情说出去。

  “你啊——”储栖云痛心疾首,站在师傅门前时,先将思绪理清,搜肠刮肚把理由寻了个遍,继而一低头,小心翼翼迈进门槛里。

  “师傅。”

  “还晓得回来?”苍阳道人正在打坐,也不回眼瞧他,只这般问道。

  纵使苍阳道人素来宽和,也容不得储栖云如此率性妄为。萧玉山是皇帝,千尊万贵,如若在虚鹤观斋戒之时伤了分毫,一众弟子焉有活路?

  储栖云见此光景,心知师傅已生怒意,忙不迭施一礼,先低头认错:“是徒儿莽撞了。”

  “切忌口中认错,心中另有他想。”只这一句话,苍阳道人便将储栖云心思说了个透彻,堪称一语中的。

  眼下,师傅虽不曾真正发怒,但言辞里头,俨然尽是责备之意。储栖云再怎样荒唐,也是尊师重道之人,此刻,只将方才在门外想好的托词尽数咽回去,蹙眉不语。

  “去清华台跪着,静思己过。”苍阳道人说罢,沉沉叹息,似有心绪万千,却难言说。

  清华台乃虚鹤观众弟子练武之处,储栖云奉师命思过罚跪,正赶上散了早课练武的时辰。他这一跪,不说一众师兄,乃至师侄辈的弟子都瞧见了。

  储栖云乃苍阳道人关门弟子,自幼时入观至今,得师尊格外照拂。这么些年来,莫说挨打罚跪,便是责难也实属少见。

  遥想当初,储栖云可是伤了大燕太子的面容,师尊竟还出言回护,将那罪犯欺君之事说成是为太子化解劫难之举。由此,储栖云才捡到一个“命中贵人”之称。

  再看如今,苍阳道人竟不顾储栖云颜面,命他在一众人等跟前罚跪思过,想来也是怒极。

  苍阳道人曾有令在先,偷天换日一事一概不许再提,若有人违背,不问辈分,定将重罚。故而知情者暗道储栖云胆大妄为,该当有词一罚;不知情的则是窃窃私语,相互询问缘由。

  储栖云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对众人指指点点视而不见,孤身跪在清华台一角,神情过于平静,如化作木胎泥塑,只教人看不出心思来。

  “都练武去!”幸而年长的师兄及时赶来,命一干人等散去,才为储栖云稍稍解围。

  一转眼,晨风散尽,最后一丝清凉也教大日头驱逐了个干净。储栖云头上并无一丝绿荫,便这般被烈阳晒着,如置身炉火中,不多时,就已湿透里外衣衫。

  陆子茸躲在别处远远瞧着,心有愧疚,生怕小师叔被晒出个好歹,左思右想半晌,匆匆去寻陛下求情。

  石板地粗粝,隔着薄薄衣料,跪得久了直教双膝麻中透着疼,想来必是青紫了一片。

  “起来。”未曾过去多久,萧玉山孤身而来,垂眼望着他,只说了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

  储栖云却一动未动:“贫道当尊师,故不能起。”

  “寡人是皇帝,你也当忠君。”萧玉山语气略略加重,似有施压之意,实则为关怀储栖云,“苍阳道人那处,你不用担心。”

  “不必去了,有错自当受罚。”此一回若非是他,事情不至于变作如今的模样,储栖云自云愧对师傅,惹他老人家担忧。

  “如此看来,我也当受罚了。”萧玉山说罢,寻一处石凳坐下,便在储栖云不远处,亦是烈阳之下。

  储栖云见他竟如此打算,忙不迭用那冠冕堂皇之言劝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与匹夫同罚?”

  “非也。”萧玉山坐在一旁不曾起身,亦是回得冠冕堂皇,“储道长岂不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诡辩之才竟也有辩不过的时候,储栖云顿时泄了气,轻声道:“你便回去吧,小心细皮嫩肉教烈阳晒坏了去。”

  “为何你经晒,我就经不得晒了?我瞧你也不是铜筋铁骨。”萧玉山起身,再度行至储栖云跟前,“起来。”

  “我有错。”储栖云自责于教师傅忧心,自知有错,故不肯起。

  萧玉山却道:“是我先想出去的。”

  储栖云又道:“在此之前,是我先引着你起了心思。”

  萧玉山再道:“是我心思不定。”

  储栖云却道:“是我引得你心思不定。”

  “好,便算是你的过错。”萧玉山终归瞧出来,这人是故意辩驳来着,储栖云终归是储栖云,已沦落到如今这田地,还敢玩笑调侃。

  储栖云一愣,随即知晓,萧玉山已识破了他的心思,赔了笑脸劝说:“说开了便好,既然都算作我的过错,你也好回去了。”

  “你又错了,既然都算你的过错,我便更不能回去。”萧玉山复又坐回去,当着灼目烈阳之下,竟还能谈笑,“储栖云,咱们有难同当。”

  不多时,皇帝也去了清华台一事传遍虚鹤观。苍阳道人似早已料到,不见惊骇之色,叹息之余,亲自去请萧玉山离去。

  萧玉山见苍阳道人亲自前来,也不摆皇帝架子,自那石凳上起身,与他道:“老神仙,这储栖云罚也罚了,到此为止吧。”

  “贫道自当尊从陛下之命。”苍阳道人先行一礼,继而望向储栖云,命他起身。

  储栖云这才自地上起来,两个时辰过去,双膝痛楚难言,一时竟要摔回去。倒是萧玉山眼疾手快,顺手扶他一把,也不觉得有何异常:“储道长小心。”

  试想,皇帝又怎会亲自扶小道士?储栖云只想着萧玉山此举太过顺手,只怕引人猜疑,忙退了半步行礼,悄然与萧玉山递眼色:“多谢陛下。”

  也不知萧玉山究竟是不曾瞧见,还是本就无所顾忌,又与苍阳道人说:“储栖云乃寡人‘命中贵人’,理应同寡人一般尊贵。日后老神仙要罚,还须得顾及储道长颜面,更要顾及天家颜面。”

  此话无异于与虚鹤观施压,许是萧玉山生怕此事以后,储栖云在道观里头抬不起头。一众道士听得此话,皆是叩拜,连道遵命,饶是苍阳道人,亦未曾免去。

  萧玉山心中有一杆度量衡,自会拿捏分寸,亲自上前扶起苍阳道人,复又展露笑颜:“老神仙何须行此大礼,寡人不过顺口一提。”

  是不是顺口一说,在场各位自是心知肚明。皇帝能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足以见得储栖云有举足轻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