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侍中穿着一身布衣,像是个寻常人家的老头, 摸着胡须含饴弄孙慈祥模样, 可一双狭长的眼中, 到底透露出来宦海沉浮四十年的锐光。
他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后生,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揭穿的失措,反而是满意于裴照终于揭开答案,似乎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裴照在挑开帘子的时候已经有了心里准备, 但看见张昴那张脸的时候,依然是被骇了一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昨日一天, 他们为了洗清徐皇嗣的嫌疑而上下奔波,在白云山坠崖,在建春门中箭,间接害死了徐录成, 这些都是徒劳。
“您没有中毒。”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听起来平和稳重。但他毕竟还年轻,在浸淫官场数十载,阅人无数的张昴面前,依然无所遁形。
张昴揣着手,摸着袖中暖暖的火炉,透过那半扇裂开的车帘看着这个后生抿成一条线的唇,笑着说:“老夫确实没有中毒。”
裴照:“既然如此, 那崔相爷也没有中毒。”他用的陈述的语气, 平铺直述地说。
张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就像是之前国子监每次考校时那些博士们对着裴照的考卷会做出的表情一样。但裴照从未有过一次, 如今天这般痛恨这个表情。
他紧紧握着缰绳,冷声问道:“张大人这是要去东宫?”
张昴、崔嵬是三朝老臣,辅佐过先帝,辅佐过已经退位的嘉和帝,即如今的东宫徐皇嗣,如今还是女帝身边重臣。
他和薛容与都是因为想太多了而被绕了进去。黑火一案,本来就极为简单。
“裴少卿是要阻拦老夫去东宫么?可现在,崔大人的车驾,只怕已经到东宫里了吧。”张昴揣着手,眯着眼,望着半片车帘外的天光,颇为悠哉,连说话的语速,都还是平常上朝时候那样抑扬顿挫而缓慢。
裴照知道,他们一开始顺着徐皇嗣给出的方向追查突厥人,做了他们手里的一把利刃,害死了徐录成。可薛容与对徐皇嗣的担保,信誓旦旦,如犹在耳,徐皇嗣就是如此报答她的信任?
张昴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局势已经如此,还能如何?裴照拽着马缰让身下马匹后退了两步,宿卫们整齐地让开道路来。张昴很满意于他的表现,挥手让车夫继续扬鞭赶路,那架不起眼的小马车不出半刻便停在了太初宫前。
太初宫外已经围了一圈的虎贲。
大理寺宿卫被虎贲拦在太初宫前,裴照跃下马,站定在杨开元面前。
初见杨开元时,裴照尚羡慕他与薛容与的亲昵,此刻想起之前在大理寺他替薛容与包扎梳洗的场景,只觉得齿冷。
“你一早就知道黑火之事?”他问。
杨开元见他同张昴一起赶来,便知道真相已然暴露,故点了点头:“是。”
他知道!可他还是任由薛容与孤身犯险!
裴照一把揪住了杨开元兜鏊下颌的缨子。此刻的杨开元与此前在大理寺初见是截然不同,彼时他一袭长衫,青丝懒散,笑得疏狂,似乎和薛容与是比着镜子照出来的一对手足,此刻他铠甲整洁,面容肃穆,一双眼扬着,映出裴照的怒容。
裴照从他的眼中也看出了一个不同的自己。
大理寺赫赫有名的冷面阎罗,以端方雅正名满神都的少卿裴子旭,在杨开元的眼底,是那么狰狞。
杨开元伸手推开了他。
“你可对得起薛容与!对得起徐录成!”他怒道。
杨开元定定地看向他:“徐录成是咎由自取,纵使没有黑火一案,你以为他还能活多久?”
神都三位皇储人选之中,只有徐录成最为没用,除了一个和女帝一脉相承的姓氏,他别无所有。徐皇嗣本来都懒得对他出手。
但黑火一案事败,徐皇嗣顺势祸水东引——不,他早就备好下策,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利用突厥人来运送硝石。
黑火案成了,袄僧们背下黑锅,黑火案没成,突厥人背下黑锅。他东宫皇嗣,干干净净。
初六夜里,杨开元率领虎贲帮助大理寺捉拿袄僧的场景犹在眼前,裴照实在不愿相信当初真情实感,伸出援手的队友,一直是背后的真凶。
他后退一步,同杨开元拉开了距离:“所以你们如今是要逼宫了么?”
禁军围住皇城,两员本该病笃的朝廷重臣,生龙活虎地进入太初宫,是要逼得女帝再将皇位还给杨氏?
杨开元不正面回答,只道:“如你所见。”
裴照忘了一眼宝相庄严的太初宫墙,森然道:“我为逍遥感到不值。”
“裴照。”杨开元道,“你非宗室,说这种话,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薛容与曾说,她以为若皇室再无真情,至少镇国公主和徐皇嗣之间还有实爱。她将徐皇嗣视作父亲,将杨开元视作兄长,可他们竟然是如此回报她的真情?
裴照不再寄希望于杨开元幡然悔悟,只咬着牙齿问最后一句:“可无论如何,容与未曾伤害过你。你为何要在建春门外射杀她?”
杨开元却是一愣:“射杀容与?”
他面上的表情不似作伪,何况如今事情全都摊开,他也没必要再在此事上死不承认——不管他有没有下令射杀,薛容与知道真相后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但杨开元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他眯起了眼睛:“你说虎贲射杀容与么?”
裴照望着他,黑沉森然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杨开元的反应让他突然勾起了唇角,“既然不是你下令的,那么杨少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杨开元、徐皇嗣确实没必要射杀薛容与,他们还要借薛容与这把刀,斩下徐录成,那一记冲着薛容与放出去的冷箭,实在不像是徐皇嗣会谋划出的偏差。若真要借着黑火案、突厥案两案嫁祸徐录成,再灭口,直接射杀徐录成是最优方案,带上薛容与一条性命,只会让镇国公主发狂,不顾一切卷入这场权力斗争。
而这恰恰是徐皇嗣最不乐于见到的。
他想用徐录成的死逼迫女帝将权力交回他的手中,但也会忌惮他那个权势滔天的妹妹。毕竟徐录成与他无还击之力,但镇国公主却大为不同。她当年能把东宫逼废,自然也能不顾一切,和徐皇嗣拼个鱼死网破。
杨开元也清楚这一点,他的神色终于微微出现了僵硬的姿态。
裴照继续说:“周询死于当初薛家娘子同样的毒物,你们知道逍遥定然会追查此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拉她下水。当时就该考虑到把她置于何等危险之地,现在还这样惺惺作态做什么?”
杨开元撇过脸去:“裴照,你确实是天纵奇才。可你曾想过这个毒物又从何而来?当初是谁用这个毒物杀死了容与的阿姐呢?”
裴照早在则天门前听过薛容与说的那些细节,自然不屑一顾:“你不如直说毒是下在我送去的杏子上的。”
在上清院的时候杨开元就告诉他薛家“阿姐”死于杏子过敏,且是因为“病重”才会被一颗杏子夺去性命。那时候杨开元就在试探他了。
杨开元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是,裴韫早知薛家人吃不得杏子,为什么还要让你送杏子给薛家姐弟?那杏子上的毒,真的是下给容与的阿姐的么?”
当年杏子是怎么到的薛家的,没有人比裴照这个送杏子的更加清楚。可他的大父却从未提过薛家人会过敏一事,甚至直到两日前,他也才刚刚直到薛容与杏子过敏。
若杏上有毒,则毒害对象只能是薛家唯一能食杏子的镇国公主。可当时就连容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杏子过敏一事!
“裴照,你以为你在容与面前能有多行的正,坐得直,你们裴家难道就干干净净么?”
*
上林坊镇国公主府中,公主坐在后院的躺椅上,斜斜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江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按着太阳穴,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公主偏开脑袋,看向这个跟了她多年的使女:“你怎么了?”
江嬷嬷垂着头,就连公主这个亲娘都管不住郎君了,她一个下人还能如何,只能在自己心里头揪着,攥着。
“郎君她……好像出去了。”
公主斜斜看了江嬷嬷一眼:“她出去做什么?”
“莫不是,去找裴家郎君对峙吧?”江嬷嬷说。
公主断然否认,“不可能。”
五年都在裴照身边安然潜伏下来了,她的女儿,不是一般的能忍。
“那郎君能去哪儿。”江嬷嬷委实想不透薛容与的去处,“公主,婢子总觉得,有些不安生。郎君出去的时候杀气腾腾,她身上还带着伤呢。”
公主支起腰来,皱着眉看她,似乎是她的焦虑也感染了过来。薛容与经常一言不发就出走,可这回却透着股不寻常来。
“她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或者看了什么?”她问。
江嬷嬷摇了摇头。薛容与走得急,换了衣服就翻墙从后院出去了,拦也拦不住。公主连忙说道:“派人去搜,将阿兄留下来的虎贲都派出去!”
话音未落,却听见前头来报:“太常寺少卿薛大人求见!”
公主站起来理了理发鬓:“请大伯进来。”
薛仪手里拿着一卷文书,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公主站在院中,他便行了个礼,随后将文书呈上:“殿下,下官在太常寺整理卷宗时找到了一卷周询大人身前的手记,发现一些内容事关重大,请您过目再做定夺。”
他很少这样恭谨,公主连忙让江嬷嬷扶住他,接过那卷手记,摊开来,只看了两行,手便微微发颤,那薄薄的记事本便从指尖落下来砸在地上。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