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神都双璧>第27章 .大腊

  腊月初八,卯正。

  汉白玉的祭台连夜被人清扫干净, 仿佛昨日那场恶斗没有出现过一般。乐工们毕恭毕敬地立在乐池之中, 等着太史令咏诵吉时。

  百官入场的时候, 裴照又看见了杨开元,他特意没有和宗正寺的人混在一起,仿佛不自觉自己的皇族身份,见到裴照, 热情地打了招呼,迎着他往九寺少卿的位置上走。

  反倒是昨日才一步登天的薛容与, 似乎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已经是亲王了,踩着霸气侧漏的方步,拖着连夜赶制的礼服,一步三顿地朝着皇族的方队走。各个国公县子之流纷纷为之侧目。

  裴照听见不远处各国使团的队伍里有人问到:“这位年轻的郎君是什么人?”

  女帝上位时血腥遍地, 她的几个儿子或被贬为庶人,或被驱逐出皇城,如今还留在洛阳的只有抱病在东宫的徐皇嗣。目前找遍全洛阳还能有亲王尊位的,除了几个年迈的王叔,只剩下新封的薛容与了。那使者昨日进神都,还不知道薛容与刚刚获封的事情,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亲王,正是不解。

  照顾使者的鸿胪寺官员解释道:“这是镇国公主的独子薛容与, 昨日因救驾有功被赦封燕王。”

  使者很是诧异:“昨日圣驾有恙?”

  昨天祭台下发现大量黑火的事情在百官之间传得风风雨雨, 那鸿胪寺官员压低了声音给那个使者简略解释了下前因后果, 那使者摸着一把蜷曲的胡须眯眼笑道:“这么说来还是个少年英雄。”

  这两年薛容与在洛阳官员圈子里的名声不太好, 这会儿虽然是拿命换来王爵,她这做派又像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那鸿胪寺官员干笑了两声,不再符合。却听那位使者道:“昨日黑火的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听闻大理寺怀疑我们突厥偷运硝石入城,我还一直等着那位姓裴的大人来审,最后倒是不了了之了。”

  这位突厥使臣言辞间透着一股挑衅,眼神似乎有意无意朝着裴照处看了一眼。

  裴照察觉到了这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一双眼毫不胆怯地回望了回去,他双眉修长,飞扬入鬓,双眼如同寒星,在从四品礼冠之下越发丰神俊朗,那突厥使臣借着他身上的官服和站位瞧出他便是大理寺少卿,嘴角勾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来。

  但不等他们目光往来几个回合,祭台下的大鼓突然被敲响,吉时已到,女皇和公主即将登台。

  裴照挪开他落在那位突厥使臣身上的目光,移到了站在宗嗣第一排的薛容与身上。

  她此刻面容端肃,腰背挺直,拱手而立,丝毫没有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整个人在越过祭台照入广场的阳光里仿佛镀上金光,宝相庄严。她倒是很快就适应了做一个亲王。

  女帝和隆昌公主在雄壮激越的钟磬声中一步步登上祭台。公主迤逦的裙裾从薛容与面前扫过,她看了薛容与一眼,似乎对她的仪态非常满意,唇角罕见地勾起了笑容。薛容与接受到母亲鼓励的目光,身形却没有动。待公主和女帝登顶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站在百官中间的裴照,唇边漫上一个促狭的笑意。

  裴照:以为她能在大腊祭典上收心,还真是想太多。

  一通“圣上万年,国泰民安”的陈词滥调之后,司仪的太史令点燃了祭台上方铜鼎上的巨香。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女帝开始向天地奉上五谷三牲。薛容与垂着眼睛,微微低着头,似乎极为肃穆的样子,裴照觉得她不可能那么乖巧,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她的嘴角挂了一颗晶莹的口水。

  她这站着打盹的本事……还真是和国子监里读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祭典很漫长,日头渐渐爬升上来,灼得人皮肤发烫。饶是在寒冬腊月,穿着厚重礼服的官员们脑门上都冒出了薄汗。薛容与的身子晃了晃,似乎醒了过来,抬头看看铜鼎上的那柱香,还剩一个尾巴,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来又朝着裴照挤眉弄眼,裴照知道她的意思:终于结束了!

  都是燕王殿下了还和当年在国子监做生员的时候一样混不吝!裴照被头顶上的太阳晒得冒了烟,把眼睛转过去,留给薛容与一个冷漠的侧脸,不再去看她了。

  都是大理寺少卿了还和当年在国子监做生员的时候一样管闲事!薛容与偷偷做了个鬼脸,又人模狗样地站定,留给裴照一个华贵端庄的背影,也再也不去偷瞄他了。

  香柱烧至尾端,台上公主高唱一声:“圣人起驾。”旋即跪伏在地。

  文武百官、各国使团也随着她的号令下跪行礼,恭送女帝走下祭台。祭台之后停了许久的礼乐重新响了起来,钟鼓激越。

  薛容与低着头盯着膝盖下的白玉地砖,心想:这回太乐署挑的退场的曲子倒是挺好听的,够庄严,真是仿若天宫奏乐。

  忽然她从这钟鼓齐鸣之中辨认出了一串厚重的低音。

  那声音来自那架昨日被她救下来的老编钟,短促的低音应和着激昂的高音十分和谐悦耳,砸在人心底只觉得天家威严覆压而来,可薛容与听着那声音脸色开始发白。

  普通的编钟曲子,那最大一口缚钟很少用到,因为它音色沉重、余音绵长,但这次的退场曲目,或许是为了彰显女帝天威,在谱曲的时候运用了大量的低音,并且为了减少泛音,负责击大缚钟的乐官把常用的木槌换成了铜锤。

  她数着节奏,抬头看了一眼祭台。

  这个时候百官都应该垂首恭送,她这抬头的动作在人群中有些过分显眼。刚刚走下祭台的女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薛容与浑然未觉,只是盯住了还留在祭台顶上的隆昌公主。

  隆昌公主正跪在那口巨大的铜鼎之前,垂眸敛容,无比庄重。

  等到音乐结束,她才施施然起身,宣布祭典结束,随后和太史令一同下台。

  百官要等公主离去之后才能按次序退场,裴照走出太初宫的时候薛容与已经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了,她那身厚重的礼服一点都没有影响她矫健的身手,捞鱼似的单手把裴照从人群中捞了出来,气息颇为不稳:“裴九,你有没有觉得退场的曲子有些不对啊?”

  裴照点了点头:“低音太多了。”

  薛容与说:“你也觉得钟还有问题是吧?我得回去看看。”

  于是两人又折返回祭台下。太常寺的官员还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整个祭台一片萧索。礼官看见薛容与,像是看见了亲爹,满脸堆笑,躬身下拜:“燕王殿下!”

  “免礼平身。”薛容与虚扶了一把,“钟还没拆吧?”

  礼官说:“没呢没呢。”他忙不迭把薛容与迎到编钟之下。昨日要不是薛容与发现及时,今天他可就要埋在黑火堆里了,自然对她有求必应。

  几个乐官正在和工人一起拆卸最上层的小纽钟,下层的大钟因为太重,还悬挂在架子上。

  薛容与看见架子旁边靠着击钟用的锤子,上前拎起来,果然最大的那把是个铜首。

  她问乐官:“击打缚钟一般不是用木槌么?这次换铜锤是为什么?”

  乐官一五一十地回答:“这次的曲子要用低音,别的钟到不了那么低,但缚钟以木槌击之声韵过长,所以改用铜锤。”

  薛容与试着用铜锤击打了一下缚钟,声浪沿着手柄传来振得她虎口发麻。她笑了一下:“这还挺辛苦。”

  乐官无奈地说:“是呀,但为了礼乐完备,下官辛苦一些又算什么?”

  薛容与说:“你这一首曲子下来可不得连续击打这钟几千次了?”

  乐官点了点头:“可不是,这次的新曲大量使用缚钟,下官要快速捶击,还得避免铜锤擦花钟面……”他似乎是意识到在薛容与这个宗室王爵之前抱怨这个有些不合适,立刻住了嘴。

  薛容与手指沿着铜钟的错金钟面摸了一圈,上面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她说道:“可这也无法避免吧。”

  乐官白着脸点了点头。

  薛容与又说:“那击钟的时候,不是也会火花飞溅?”

  乐官干巴巴笑了一下:“……也没、也没那么夸张。”

  薛容与揣着手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抬起来幽幽地望向裴照。裴照之前只觉得退场的音乐和往常的祭典不同,倒没想到那一层,但听完薛容与与乐官的对话,心头立刻一片清明:“这次的曲子是谁定的?”

  乐官说:“是……是周大人。”

  死了的周询。

  裴照两道剑眉蹙起:“开场女帝登台的时候还是木槌击钟,退场换成铜锤,也是周大人定的?”

  乐官想了想,不是特别肯定地说:“是吧……至少是周大人首肯过的。”

  周询擅音律,太常寺下属五署之中对太乐署最为严格,大小事宜都要过目,太乐署令就是个花瓶摆设,而周询本人就死在太乐署的巡查之中。

  裴照说:“周询应当不知道铜钟有异。”

  他想起昨夜佩姬的小镲舞,铜镲摩擦迸射出点点火星,若改为铜钟,正是引燃钟内黑火的妙法。薛容与也正是由此设想,才折返至祭台查看。

  但如果一开始不引燃黑火,等到女帝从祭台上离开之后才击钟引燃,很难伤到女帝,反而是当时正在台顶,跪坐于铜鼎之下的隆昌公主,命在旦夕。

  薛容与从牙缝中摩擦出了一句话:“看来他们想要的,只是我阿娘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