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心上娇颜>第67章 大结局:鸳侣引

  大结局 鸳侣引【“佞臣”当道(下)/兴王朝】

  莫坤转到蒋云初身后站定,一扫先前的沉稳, 意态浑似小跟班儿。

  蒋云初凝视着梁王, “端妃的心腹,即为你的心腹, 你的心腹,却不是她的。她直到死, 都不曾点破这一点。”

  不论如何,那女子为儿子付出了一切。所以, 他让她解脱。

  梁王要拼命克制, 才不至于身形颤抖。他没出声, 心知只要说话,便是语不成调。太狼狈。

  蒋云初无声地叹一口气。

  就是眼前这畜生, 在那一世,用了相同或相仿的手段, 迫使颜颜如同生父一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做不到连累亲友, 只有用性命孤注一掷。

  蒋云初慢悠悠地喝酒。

  这一阵, 酒喝得多了些。必须要用酒缓和情绪,否则他恐怕会亲自动手, 把梁王凌迟。

  凌迟无疑是酷刑,但用到这等货色身上,仍是太仁慈。

  漫长的静默之后,蒋云初收起小酒壶,站起身来, 唤道:“常兴、甄十一。”

  甄十一是十一楼的楼主,也就是那一世里研制出消魂的怪医。

  二人应声进门。

  “拾掇拾掇,带走。”蒋云初瞥了梁王一眼,目光中没有慑人的寒意、杀气,只有看草芥一般的漠然。

  梁王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猛地嘶吼一声,飞身撞向墙壁。明知只有一丝撞死的可能,还是要尽力一试。

  甄十一身法轻灵地过去,一把擒住梁王,笑道:“好不容易逮着个长期帮我试药的,可不能在我下手之前有损伤。”说话间,出手如电,避免梁王自尽的种种可能。

  蒋云初出门。

  莫坤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道:“也不跟他多说几句?”

  “说什么?”蒋云初反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哪儿知道你该说什么。”莫坤笑道,“但要换了我,一定把事情跟他掰扯清楚,气他个半死。不管怎么着,他算得上你一个对手。”

  蒋云初淡然一笑,“没必要让他这就明白原委。”

  莫坤颔首,转而疑惑地看住蒋云初,“蒋侯爷,您老人家有真正志得意满的时候么?”其实是想问,对方有无得意忘形的时候。

  蒋云初想一想,道:“在赌场的时候有过几次。”

  莫坤服气了。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份儿修为是怎么来的?

  “走着,我老人家请你喝几杯。”蒋云初说。

  莫坤哈哈地笑起来,“还得赏我两幅字画。”

  “行啊。”辞了莫坤,回家途中,蒋云初琢磨着一些事——

  从王舒婷招认出杨道婆起,洛十三与贺颜就吩咐手下查证杨道婆近期接触的人。

  杨道婆这两年明面上忙的事,不外乎给一些夫人太太闺秀妾室排忧解难,虽说有坑蒙钱财之嫌,但能做到在官宦门庭行走,比起同一行当里的人,有两把刷子。

  这次调动的人手多,又专攻一事,再加上可以结合锦衣卫、暗卫、捕风楼里存着的相关的消息,不出三两个时辰,蒋云初便有所发现:

  杨道婆与东宫一位掌事宫女、许府一名管事有来往。

  在平时,这真不算什么。蒋云初一向认为,人有点儿相信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挺好的,心里有个寄望或寄托,过得比较轻松,遇到事情,再不济,还能怨天尤人;相较而言,什么都不信的人,不乏过于清醒的,有时过得反倒辛苦。他与诸多亲友都如此。

  而如今,不得不持着怀疑的态度去探究信道的人。

  七日前,东宫掌事宫女在外面与杨道婆见过一次,交谈的时间不短。

  太子妃在东宫深居简出,且聪慧持重,城府很深,加之何国公的关系,十二楼或蒋府实在不好意思监视人家爱女,是以,没办法查到异常之处。

  至于许家那边,查探起来便容易得多。

  归拢消息之后的结论是,三日前,许书窈之父许青松下衙后,杨道婆去了许府一次,在府门外相遇,杨道婆请一名小厮递了句话,许青松便让她进门,到外书房叙谈了小半个时辰。

  从那之后,许家一些下人都说,自家老爷心事重重的,好像是要出大事的样子。

  这一节,让蒋云初联想到,那一世的许书窈,为了贺颜的安危,险些被梁王作践。两个女孩的友情,正如男子之间的肝胆相照。

  这一世,许书窈在书院当差,很得先生器重,又与贺颜常来常往,梁王的心腹自然不会傻到去跟她搬弄是非。

  但是没关系,还是可以绕着弯儿地成事。许青松爱女至深,是许书窈的软肋,手法稍稍巧妙些,便能达到威胁兼挑事的目的:完全可以在言辞间设下陷阱,让许青松绕过贺师虞,去找贺夫人、贺颜求证,一旦求证,就会让母女两个反思以往,从而……

  许青松一直在犯难,却没任何举动,不曾向贺家或蒋家递话,更不曾见过两家任何人。

  蒋云初确信那是个重情义的人,从而做了最坏的打算:等着,等许青松有所行动的时候,及时拦下,推心置腹。人家的安危,关系着女儿的安危,意图做点儿被蒙在鼓里好心办坏事的事,情有可原。他岳父、太子的岳父,可是实打实的前车之鉴。

  只能如此。

  杨道婆在常人眼中失踪是这一两日的事,那可是梁王或端妃的心腹,不管落到谁手里,经受怎样的刑罚,都能撑几日——不要说许家,便是寻常人,推测这些、查起来都不难。

  蒋云初只希望,杨道婆被抓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许青松才有反应。

  总不能先一步找到许青松面前,说你不用为难了,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过就好,我保你安稳。换了谁,第一反应都是自己被蒋家监视了,还不知道被监视了多久,少不得生出戒心,渐渐地敬而远之。

  没必要的事,能免则免吧。

  同理,太子妃那边亦如是。而若太子妃沉不住气,哪一日要见贺夫人,蒋云初先一步探寻其意图便可。

  当然,在梁王那边,蒋云初已将许青松的名字,让莫坤通过手下之口状似无意地让梁王听到,梁王生出了种种揣测,结合处境转好,做起死也不愿醒的白日梦。

  梁王日后会每日享受“消魂”蚀骨蚀心的歹毒,可太子妃、许青松,确然成了蒋云初的心事之一。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有护卫道:“侯爷,许大人要见您。”

  蒋云初一笑,当即下车相迎。

  夜色中,许青松的神色分外凝重,见礼后问:“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蒋云初邀请对方到外书房。

  落座之后,许青松开门见山,说了杨道婆告知自己贺家秘辛的事,目光一直透着纠结矛盾,甚而是痛苦。末了道:“那道婆告诉我,贺侯与你已亲口承认,你们翁婿二人目前如临大敌,不论谁与你们谈及那些旧事,都会被灭口。至于我,她说五日内若是不去找贺夫人或尊夫人求证,她便会告诉你们翁婿两个,我将这消息告诉了两个至交。另外,她会四处宣扬贺家秘辛。

  “以你们二位对贺夫人、尊夫人的看重,还有你如今的权势,我相信,不愁将诏狱坐穿。

  “那道婆该是梁王的死士,以梁王目前的处境,她破罐破摔也在情理之中。

  “我承认,一度很是为难。”

  蒋云初道:“可您最终决定找我。”

  许青松眼中的纠结消散,有了破釜沉舟的坚定,“我不论怎样推想,都做不到。只希望贺夫人与尊夫人一直不知情。”

  蒋云初敏锐地察觉到一件事:“您相信那些是真的。”

  许青松微笑,“尊夫人是小女至交,景家惨案我一直耿耿于怀,加之一两日不眠不休地斟酌这一件事,便想通了。”

  想通之后的选择是豁出自己。蒋云初望向对方的目光,毫不掩饰心中敬意。

  许青松娓娓道:“将心比心,我没法子为了自己和女儿,就不顾那些事对贺夫人与尊夫人的影响。

  “贺夫人若不知情,最好。我相信她知情后也不会因此怨怪谁,但没那个必要。

  “尊夫人是景、贺两家的女儿,从八、九岁起,见到我,总唤一声叔父……说句托大的话,是看着她长大的,更记得她对小女的种种照顾。我要怎么样,才忍心刺伤她?

  “但我也真犹豫过,毕竟,我有女儿。

  “我若因此落难,只能怪梁王歹毒,身在狱中还挑拨离间。毕竟,贺侯与你要顾及的是两个家族甚至更多人,你们将我灭口,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是贸然登门叨扰,是来要你发落的。”

  蒋云初动容。

  有其父必有其女,很多时候,这句话只是空谈,许家父女却现身说法。

  就在这时候,许青松起身,转到蒋云初三步之外,撩起袍摆。

  蒋云初意识到许青松要做什么的同时,抢步到他身侧,稳稳扶住。

  “连人要跪都要管……”许青松没好气。身侧的年轻人的心思,明显是他揣摩不出的,也就让他失去了请求他保全窈窈的余地。连人情牌都不让人打的人,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蒋云初笑着带许青松回到原位落座,“叔父,您想多了。”

  许青松即刻问:“怎么说?”

  蒋云初不爱说谎,但流年不利,这一半年,已练就了不动声色地说善意谎言的本事。重新落座后,他说道:“这两日,杨道婆寻机与蒋府下人碰过面,说了那些事,加以威胁。下人忠心,如实告知于我,蒋府护卫已将那道婆抓获。

  “那道婆到此刻,形同哑巴。

  “听了您所说的,我想,她给您的期限未到,并没四处散播消息,至多是曾找过与您分量不相上下的人。

  “防得住。

  “至于您,我深信不疑,断不会扰您安稳。”

  许青松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就问道:“贺夫人与尊夫人——”

  蒋云初敛目,指节轻刮着眉骨,只片刻就抬头,笑微微的,“颜颜已知,我岳母不知情。我们会尽力避免我岳母知情的可能。”

  许青松喜忧参半,末了怒道:“哪个混帐告诉颜颜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知情后该有多难过?

  说谎就要圆谎,蒋云初道:“就是刚刚提及的那个下人。蒋府一些下人,对我们夫妻二人不相伯仲,很多事,告诉我之前,便已告知颜颜。”

  “……”许青松惊讶地望着蒋云初,思绪跳跃到别处,“你是说,你们家内宅外院的下人同时效忠你和颜颜?这……简直匪夷所思。”他是一板一眼过日子的人,真的理解不了内宅外院不分的情形。

  蒋云初一脸无辜地道:“我惧内,大抵您还没听说。内宅外院的下人,更听颜颜的,我在家就是个摆设。”

  “……”许青松嘴角翕翕,片刻后,哈哈大笑。

  “得嘞,别笑话我了。”蒋云初笑道,“料想您这几日也没吃好喝好,在我这儿凑合着吃几口?”

  “好啊。”许青松分外爽快地颔首,“人都说蒋侯好酒量,今儿我得领教领教。”

  “别听人胡扯。但您发话了,我舍命陪君子。”

  许青松笑叹:“怎么这么会说话?”

  二人畅饮谈笑终夜,天明后,蒋云初换了身衣服,送许青松回府,让他安心歇息,自己则没事人一般去了宫里,当然,没忘记让心腹告知贺颜原委。

  贺颜听闻后,断定云初又多一位忘年交,想想整件事,感慨颇多。

  她与窈窈的友情,也是注定的。何其幸运。

  处理完内宅的事,贺颜去了外书房。

  当务之急,要紧锣密鼓地排查杨道婆接触过的人。虽然几乎可以断定,知情人大抵只有杨舒婷、许青松和太子妃,但工夫做足了,心里才踏实。

  另一件事,自然是梁王与杨道婆招出端妃梁王其余的心腹,将那些人也抓获之后,才可真的松一口气。

  这些事,洛十三与贺颜心思一致,由他们来做就好,蒋云初的精力,该用在宫里、朝堂。也就是他,换个人,单独哪件事拿出来,怕都已焦头烂额。

  忙碌之余,贺颜没忘了从库房里选出两样母亲、嫂嫂定会喜欢的物件儿,着人送过去,问自己何时回娘家合适。

  贺夫人给的回话是过几日再说,云初给她的题不是一般的难,且很有趣,她想清清静静地琢磨一阵。

  贺颜啼笑皆非。看起来,云初误打误撞地投其所好了。她倒也想凑趣讨好,可惜这方面真不如云初,还是免了吧。

  母亲。如今这称谓代表着两个人,想到生身母亲的悲苦、养育自己的母亲的温柔呵护担忧挂虑,心头便是一番百转千回,泛起酸楚感激并存的涟漪。

  其后几日,诸事顺利。

  甄十一研制的消魂,梁王只享用了三日便完全崩溃,痛不欲生时,对甄十一有问必答,十二楼从而掌握了端妃梁王放在外面的心腹名单。还有五个,不算多,也委实不少。

  偶尔,杨道婆会被带去观看梁王现状,为求主人少受些苦,供出与同伴的联络暗号,帮忙将那五人从速抓获。

  对于这类人,处置的方式唯有斩草除根。

  某种方面来讲,梁王是会用人的人,不然,怎样的心腹死士,都做不到这般忠诚。有忠心的人,本该豁免,可他们的错在于助纣为虐,已经冷血到极点。

  闲来贺颜提醒洛十三:“得空让十一问问梁王的用人之道,你琢磨琢磨。”这也是跟云初学的,人尽其用。

  洛十三说好。在梁王活生生疼死之前,他们非常愿意榨干那畜生每一点可取可用之处。

  阿浣冒充王舒婷六天后,留下一封与男子私奔的书信,离开王家。

  王家人看到那封信,都险些气得吐血,反应截然相反。

  王夫人慌慌张张地要唤人去找去追。

  王老爷却是冷冷哼笑一声,“我给她三日,三日内若回来,关进家庙度余生;若不回来,便开祠堂、去顺天府一趟,将那不孝女从王家除籍。”

  众人皆诧然。

  王老爷神色更冷,“她就不是安分的性子。我王家庙小,容不下她,不然,亲事何以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王家其余的人不论真心假意,少不得婉言规劝。

  王老爷态度强势,不容置疑,放出了谁再多话就跟那不孝女一起滚的狠话。

  不要说三天,便是三十天三百天,王舒婷也没法子回去。

  王老爷说到做到,亲自去了顺天府一趟,以王舒婷忤逆不孝的由头将之除籍。

  王家与王舒婷再无瓜葛,若再相见,也是陌路人。

  消息陆续传到真正的王舒婷耳里,她受不住这打击,险些疯癫。甄十一费了些功夫才她安静清醒下来。

  王舒婷不死不活地在暗室里躺了几日,提出请求:要落发,要佛龛木鱼,余生只想吃斋念佛。

  贺颜想了想,准了。她其实很不喜欢处置王舒婷这种人:罪不至死,留着又绝对是祸根。幸好这种人也有专用的所在可安置,十二楼权当捎带着养的出家人,有一些了。

  这些事告一段落,很多人轻松了不少。

  贺夫人也终于舍得离开那些刁钻的算术题,这日上午,过来看女儿。

  其时贺颜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给母亲做夏衣。

  成婚后,她动针线的时候不多,雪狼瞧着新鲜,喜滋滋地坐在她身边,不时探头探脑地伸爪捣乱。

  贺颜笑着躲闪,将那只雪白的大爪子拍开,用帕子擦擦手,确定没沾上小家伙的毛,继续穿针引线。

  贺夫人没让下人通禀,下人知道自家夫人手边无事,照办了。她笑吟吟进门来,便看到了这样温馨有趣的一幕。

  “颜颜,”她柔声唤,“雪狼。”

  “娘?”因只顾着与雪狼嬉闹,贺颜没留意到母亲的脚步声,望过去,绽出璀璨的笑靥,“瞧您,怎么也不让我去迎?”

  雪狼跳下地,跑到贺夫人跟前,欢实地摇着大尾巴,仰着头,小表情仍是喜滋滋的。

  贺夫人惊喜。以前在这小家伙跟前,从没有这种待遇。她笑着弯身,捧住雪狼的大头,亲昵地揉着,“我们雪狼真乖。”

  贺颜则有些惊讶,怀疑雪狼有灵性到了与自己、阿初心思相通的地步。眼下却是顾不上多想这些,她放下手边衣料针线,要下地行礼。

  “老实待着,跟我还见外?”贺夫人唤上雪狼,走到女儿面前,眼含关切地打量。

  “娘——”贺颜拖着长音儿唤出这一声,跪坐着拥住母亲,“娘亲,想您了。”

  贺夫人一愣,失笑,“瞧瞧,阿初这是把我闺女惯成了什么样儿?这么大了还撒娇。”虽是这样说,却展开手臂,搂住女儿。

  她的颜颜,打小就懂事到了让她心痛的地步;大一些,就算是归陆先生和阿初管了,在她面前更懂事乖顺。

  撒娇,是五岁之前的事,不,确切地说,是三四岁之前的事。

  她总怀疑是女儿出生后孱弱如幼猫的缘故,也问过太医、名医,是否因病痛之故,影响了女儿的性情,虽然聪慧,却少了些孩童心性。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可她的小棉袄不够依赖她,偶尔会有点失落。

  太医、名医都说那是自然,还给她举例,有些名士高官大病一场之后,都会看破红尘,孩童再小,经历病痛磨折,也会受到些影响。

  她深以为然,从那之后再不疑心,告诉自己要知足,女儿好端端的最重要。

  此刻女儿的亲昵、撒娇,在她,真是受用极了,却少不得问一句:“没遇到麻烦吧?怎么几日不见,就跟小孩儿似的了?”

  “哪有,谁会让我不好过啊。”贺颜让自己语调如常地扯谎,“嫁人了,才知道过日子有多麻烦。那么麻烦,您和爹爹还要抚养哥哥和我,太不容易了。前两日事情多谢,就想到了这些。”

  贺夫人释然,心都要化了,“我的颜颜真的长大了,更贴心了。”

  贺颜的下巴蹭着母亲肩头微凉的衣料,努力绽出笑容。

  雪狼回到大炕上,坐到贺颜身边,爪子脑袋并用,蹭来蹭去。

  母女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

  同样的几日,庙堂之中,蒋云初借皇帝之口,行事更为果决。

  梁王已身陷囹圄,但在明面上,还在天牢——有人乔装而成。

  这一点,是王舒婷的事提醒了蒋云初。向自己的小妻子现学现卖的感觉,好的不得了。

  甄十一给梁王做了一份口供: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梁王为了好受一些,签字画押。

  皇帝看了,恼火不已,却没给发落。

  这在蒋云初意料之中。他又让甄十一做了第二份经由梁王签字画押的口供:端妃与方志自年少时便情投意合,梁王亲口求证过,是那两个人的亲骨肉。

  皇帝看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当即传旨:褫夺梁王封号,赐三尺白绫,理由是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家丑不可外扬,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九五之尊戴了很多年的绿帽子。

  这结果,蒋云初很满意。虎毒不食子——皇帝已犯了大忌,这是引发天下人对其质疑的第一步。

  而且,名义上的梁王不存在了,那具皮囊,听凭甄十一由着性子钝刀子磨。

  梁王之事了却,张贴告示寻找医术精湛的道士高僧一事也有了结果。

  揭榜的是罗道长。不论谁都得承认,此人不论文、武、医术、修为,在道教各门派中都算得上乘。

  秦牧之直接唤亲信把人带去见蒋云初——那小子有时候就神神叨叨的,瘆人得紧,这事儿也必然神神叨叨的,且叮嘱过他别掺和,他当然乐得自一开始就做局外人。

  蒋云初见了罗道长,看出此人有着不该有的野心。

  若他有意祸国殃民,在这当口,罗道长是不二人选,现在么,就让这贪慕荣华意图左右君王的人自食苦果好了。

  接近皇帝,定要过索长友那一关,索长友少不得做足功夫,让罗道长坚信自己可以掌控皇帝,左右朝局。

  只是,因着病情,皇帝已是丝毫耐心也无,隔着帘子见到罗道长,直接下了死令:若三日内炼不出缓解病痛的丹药,就滚出宫去。

  罗道长冒出涔涔的汗,大着胆子请求为皇帝诊脉。

  本末倒置的皇帝自然允准。

  诊脉之后,罗道长神色惊惧交加,片刻后,却言之凿凿地称皇帝病痛并不严重,两日内便可炼出缓解病情的丹药。——皇帝服用近似逍遥散的东西已是年日久。那他直接用逍遥散就好。那东西的确是禁\'药,但对他来说,找到也非难事,一半日就可办到。

  皇帝大悦。

  索长友也很愉快,转头命亲信把这消息告知蒋云初。

  蒋云初分别从暗卫、锦衣卫、十二楼调足人手,日夜监视、彻查罗道长。

  没两日,罗道长进宫前左右皇帝心思、怂恿皇帝提拔几名封疆大吏升官进京的如意算盘,刚挥着手打起来,就成了泡影。

  罗道长寻找逍遥散的同时,亦是蒋云初各方人手搜集他罪证的同时——给皇帝用禁~药,那都不是活腻了可说的罪过。

  蒋云初把罪证甩给罗道长的目的,是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为己所用。

  罗道长还是能看透一些事的,很快认头,发誓听凭蒋侯吩咐。

  如此一来,整治皇帝自然是愈发地随心所欲。

  自此,罗道长开始轮换着给皇帝用逍遥散、消魂。皇帝彻底与宫外一切断绝,诸多旨意,其实皆是索长友、蒋云初的意思。

  太子正式监国,全权代替皇帝料理军国大事。几乎每日晚间或下午,太子都邀蒋云初到东宫议事。

  蒋云初做派一如往常,对太子维持着透着疏离的恭敬客气,议事时态度不消极,但也不积极,能偷懒就偷懒。

  一日,蒋云初离开东宫时,遇见了外出返回的太子妃。

  太子妃笑盈盈地道:“这一阵,家中无事?”

  “还好。”

  太子妃颔首,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有人找到我身边的侍女胡说八道,观望了几日,得知那人没了踪迹,便忘记了那件事,亦从没打算与殿下提起。”

  “不相干的事,的确没必要记得。”蒋云初说。

  “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太子妃欠一欠身,“不早了,不耽搁你。”

  “多谢殿下。”蒋云初拱手一礼。

  他得承认,太子妃实在不简单。听到贺家秘辛,她若稍稍沉不住气或是乱些许方寸,风波就小不了。可她没有,一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这恰恰是他与颜颜最需要的态度。

  随着相处日久,蒋云初偶尔会闹小脾气生闷气,太子总会第一时间察觉,一次实在是担心,问他是为公务还是私事心烦。

  蒋云初答说,没事,天气太热了。

  太子连忙让宫人奉上冰镇西瓜、冰镇的甜汤。

  蒋云初瞅着犯了会儿愁,对太子说:“赏杯酒吧。”

  太子笑出来,说好,又叮嘱:“在家可别这么矫情,不能让贺侯的掌上明珠为琐事为你劳神。”

  蒋云初嘴角抽了抽。

  太子哈哈地笑。诸如此类的小事,让他越来越觉得蒋云初有才亦有趣,毫不掩饰欣赏之情,更不遮掩真心结交的心思。

  蒋云初从不接茬。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子却是锲而不舍。与岳父何岱闲谈时,感叹道:“我像云初这么大的时候,整个儿就是愣头青,遇事总是意气用事,眼界、学识也不如那小子。”

  何岱看得出,女婿说的是真心话,有意道:“你有识人的眼光、用人的谋略就行。蒋侯么,性子太清冷内敛了些。”

  “什么啊,”太子摇头,“他跟莫坤、张阁老等人总是有说有笑的。”停一停,悻悻道,“明摆着是不愿意理我。”

  何岱绷不住,笑了,委婉地道:“兴许是因为离皇上太近,担心你忌惮。”看似开解,实则是试探女婿的心迹。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收敛了笑意,“他经手的,都于大局有益。我留心他的为人处世,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种人才,到何时也做不出误国的事,我放心得很。眼下起急,是真的欣赏、爱惜这般人物。”

  何岱深以为然,话却只能点到为止。他不能让女婿察觉,自己早已对云初分外看重、痛惜——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善意才隐瞒,太子知情后,总会有些不是滋味。何苦来的。

  太子的言辞还是不离云初:“他双亲所谓暴病而亡,必有隐情,我想着,定是被生生逼得走上了绝路,方志绝对知情。能找到那厮就好了。再一个,就是景国公的子嗣。云初说派人去找了,我只盼着,能早一些如愿。毕竟,说动皇上给含冤而终的亡魂昭雪,很难,况且,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时日。”在岳父面前,他不需要掩饰漠视皇帝生死的心思。

  何岱说:“会如愿的。天理昭昭,又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定会如愿。”

  太子微笑,“借您吉言。”

  转过头来,何岱与云初复述了这些。

  云初温然道:“我在等一个好消息。若情形不乐观,我再另外想辙。尽量还是让阿洛风风光光地现身,您说呢?”

  何岱拍拍云初的肩,“好孩子,你别太辛苦才好。”

  因太子勤勉,朝政很快步入正轨。但这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愉悦,贪官应声虫德行败坏的太多,想整顿,无处下手。

  问云初,云初说不着急,慢慢来吧。

  他也就不再心急火燎的,静心等待良机。云初的话,他总是相信的。

  念及贺朝,太子与蒋云初商量后,把贺朝调到五军都督府行走。

  时光如静沙,无声流逝到盛夏。

  这时节,太子终于见了皇帝一面。这样说挺好笑的,却是事实。他的父亲,担心他弑父篡位不肯相见的日子,由来已久。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的皇帝一如提线木偶:一个月里,大半个月痛不欲生;其余的日子则在不知不觉中,言行被人在潜移默化下掌控,说出口的,是最阴暗面的心声。

  那日午后,太子尽量放轻脚步,走进皇帝寝宫。心里,却是充斥着恩师景淳风、蒋云初双亲被残害而终的恨意。

  穿着明黄色寝衣的皇帝卧在软榻上,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他正在自言自语,而殿堂内,并没有人与之交谈。

  太子行礼。

  皇帝不理。

  太子缓缓抬头,望向皇帝,却见对方抬眼望着上方虚空,根本就没看到他的样子,继续自言自语。

  情形有些诡异。太子并没打怵,选择站在原地等待、观望。

  皇帝正在说:“景淳风、蒋勋、贺师虞、何岱,都该死!”

  语声虽然不高,语气却充斥着怨毒和理所应当。

  太子欲言又止,敛目望着脚尖——跟这个混帐爹争论,从来就是白费力气。以前总是克制不住,现在,他可以了。一句句让他更恨更恼怒的言语,陆续传入耳里:

  “景淳风娶的是柳氏,蒋勋娶的是齐氏。

  “那两个祸水!

  “一样的,在她们出嫁之年,明明该参加选秀,进宫服侍朕!

  “朕见过她们,柳氏眼睛下面、齐氏下巴上长着淡蓝色的小小的痣。

  “实在是好看。

  “朕是多情,对此二人,都喜欢得紧。

  “那么多年,朕都在找与她们相似的女子。

  “可惜,长有泪痣的美人不难找到,与齐氏特点相同的美人却是遍寻不着,真是奇怪。

  “幸好,虽然选秀时心愿落空,但回头一看,发现宫里就有,譬如端妃、莫氏。莫氏是什么封号来着?……忘了,不记得了。”

  太子的手握成拳,骨节生生作响。他真是大逆不道——这一刻,他想亲手掐死皇帝。

  皇帝的言语仍在继续:

  “明明该是朕享有的美人,却分别嫁给了景淳风、蒋勋。

  “动辄干预朝政也罢了,他们凭什么娶朕心仪的美人?

  “他们就是故意的,却还对朕说什么是两情相悦,鬼才信!

  “……后来多好啊,哈哈哈……死了,都死了。

  “朕让他们最狼狈、最难受的死了。

  “到如今,景家的子嗣还是没下落,定是死了。而蒋勋的儿子,却为朕所用。

  “这是应当应分的。朕是天子,就该掌控一切,不论任何人,就该是朕的棋子!”

  恨意飙升成了憎恶,太子很想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是克制住了,抬头逼视,扬声质问:“那么,太子呢?景淳风亲手调~教出的储君呢?”

  皇帝听到了,视线却仍是不离上方虚空,仿佛那里有个人在与他叙谈。他冷冷哼笑一声,“那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言行做派有时像足了景淳风,着实令人厌恶!

  “总是没机会将他废掉……着实令人头疼。

  “是么?过一阵就有废太子的良机?那太好了。朕要让蒋云初着手此事,让蒋家的儿子促成。”

  语毕,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太子这才分外清晰地意识到,皇帝真的神志不清了,甚至不知现状。但那些言语,他深信不疑。这情形,与酒后吐真言有何差别?

  很讽刺。可是,真好。

  皇帝眨了眨眼睛,似是听到虚空中的人提问,嘴角逸出一抹笑:

  “留着太子怎么行?放心,朕早就铁了心废掉他了。

  “若他在跟前,朕怎么能每日享用逍遥散?他一定会摆出道貌岸然的德行,联合朝臣阻止。

  “那杆子朝臣,朕是知道的,虽然心里想着享用逍遥散,面上却会竭力拥护太子,以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违背开国皇帝的旨意。

  “算了吧,朕才不稀罕那等货色。

  “朕自数年前开始,就开始服用逍遥散了,可谁知道是因伤病而起?都不知道,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你……”太子倒吸一口冷气,其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混着刀剑戾气磨出来的,“你作死!该死!”语毕,空前暴躁地转身离开。

  到了明晃晃的日光下,太子才冷静下来,瞥见立于廊间的索长友,举步走过去。

  索长友毕恭毕敬地行礼,“殿下。”

  太子尚不能出声言语,抬手指一指皇帝寝殿方向。

  索长友揣摩片刻,道:“守备是一回事,老奴是一回事,以往的太医、如今的道士是另一回事。蒋侯不会管这类闲事,老奴只有听皇上吩咐的余地。”不论如何,他得把云初摘出去。

  “知道,我知道。”虽然艰难,太子总算能说话了,“我只是想说,若无大事,别让蒋侯面圣。皇上有些话,你应该听到过……那不是膈应人,是能活活将人从佛变成魔的言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云初若是听到,得有多难过?双亲死因,是皇帝偏激狭隘自大到荒诞的地步,得有多恨?——不论如何,都会带来过深的痛苦。

  不要让云初听到。

  索长友恭声称是。

  太子没顾及尊卑之别,对索长友深施一礼,“多谢您。”继而匆匆转身,阔步离开。

  索长友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

  云初早就听到了,不止一次。在那之后,亲自吩咐罗道长,诱导皇帝改动一些关乎服药的言辞,并让皇帝深信不疑。不然,云初前一阵怎么会隔三差五地生闷气?

  透骨的失望憎恶,让太子提起皇帝便暴躁不已,目光锋薄如刀。

  蒋云初适时地提出,暗卫锦衣卫办差人手不足,守卫皇帝寝宫是硬着头皮接下的差事,请太子另外安排侍卫接手。

  太子略一斟酌,道:“好。只是,你要留下几个可靠的人,让他们负责安排调度。旁的仍旧维持现状。”

  蒋云初称是。

  太子犹豫一下,苦笑道:“很多事并非你的分内事,可我还是盼着你能快些办到。”语声顿住,他转头望着案上的玉石盆景,自言自语般地道,“他要是死得不是时候,我、你、贺侯、何国公,都得遗憾一辈子,也膈应一辈子。”

  蒋云初没接话。

  太子叹息一声,“你这厮,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有分寸得让我上火。”

  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这么熟稔了?蒋云初很纳闷儿,“微臣惶恐。”

  太子气笑了,“想不出我为什么看你特别顺眼?”

  这种不像话的话,面前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轮到蒋云初无奈了,“微臣惶恐,想不出。”

  “那你就慢慢儿想想。”太子很开心地卖起了关子。

  蒋云初看他一眼,想法只有俩字儿:幼稚。但对方看自己顺眼自然是好,要不然,还真得想辙忙碌一番。

  .

  时年秋日,好消息终于来临:寻找老王爷的十二楼手下,得了蒋云初遵循那一世记忆的提点、附近弟兄们的全力协助,得以走捷径从速除掉老王爷,带回先帝遗诏,火速送至京城。

  蒋云初长舒一口气。让皇帝不死不活地捱到如今,委实不易,收到消息,看到遗诏,便着人迅速篡改成传位人选是当今皇帝的意思。

  若先帝册立的不是皇帝,确实是又给皇帝雪上加霜了,可太子也会受到影响,并无益处。

  之后,遗诏交给阿洛,阿洛带着去东宫、上朝堂,自报家门之后,说法自然是无意间听说了消息,横竖无事,便亲自去大漠一探究竟,有意篡改先帝遗诏、常年意图谋反的老王爷已死,能带回来的,只有手中遗诏。

  太子大喜过望,因这天大的功劳,在朝堂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实过程之后,让景洛回归景家,承袭其父国公爵位,任金吾卫指挥佥事。

  景洛再三婉拒。

  太子态度强势,自然如愿。

  两日后,人们心目中莫名其妙逃离的前暗卫统领方志到刑部投案,供述自己在皇帝严令下迫害景家、蒋勋夫妇的全过程。

  刑部上下端详了好半晌,才确信跪在堂上的确实是方志。也不知道这人之前经历了什么,根本是受尽折磨生无可恋的样子。

  刑部尚书惊得目瞪口呆,当即退堂,寻求几位阁臣帮忙拿个主意。

  事情太大,别人慌乱了一阵子,随后也无主张,联袂到东宫,据实禀明。

  次日,官员们在邸报上看到了皇帝命方志迫害兼杀害景、蒋两府多人的事实,选择了缄默。

  越五日,皇帝颁发两道罪己诏,承认自己因为一时歹念迫害景家满门、蒋家夫妇自尽的事实,到如今,悔憾不已。

  朝野震荡。

  昌恩伯赵禥受牵连,主动上折子请罪,得了爵位被褫夺、领三十板子、带着妻妾子女净身离开府邸的发落。

  百姓将士无不拍手称快。

  时年中秋时节,一晚,索长友亲自来到蒋府,见到云初,道:“那位大限将至,清醒了过来,知晓了侯爷与太子殿下的诸多举措,愤懑得几乎发狂,如何都要见一见您二位。

  “太子说不见了,他的父皇,是他此生耻辱。

  “又说侯爷做做样子就好,不需听皇上说些有的没的。”

  蒋云初颔首,“那我就去做做样子。”

  最后一步了,他在宫里,方能确保不出岔子,索长友及其亲信可以全身而退。

  到宫里时,夜色已深,秋风飒飒。

  寝殿内没留宫人服侍,显得甚是空旷,不损皇室贵气。

  蒋云初举步进门,沉缓步履间,有那么一刻,情形与那一世重叠。

  也是这般寂静的夜,他彻底失去耐心,亲手端给皇帝一盏毒茶,令其暴毙。

  皇帝死不瞑目,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何弑君。

  他全程冷漠地看着,不给说法。他想要说法的事太多了,那时也没谁能让他如愿。

  如今不需那么做了。

  走过重重帘幕,蒋云初站在皇帝榻前。

  皇帝的头发已白了大半,瘦的脱了相,本是闭目休息,因有所感,睁开眼睛。

  看到蒋云初,他眼神从疑惑转为笃定,继而迸射出再怨毒不过的光芒。

  蒋云初客客气气地道:“许久不曾请安,皇上恕罪。”

  “你这乱臣贼子……”皇帝吃力的一字一顿地道,“朕真是瞎了眼。”

  蒋云初的态度一如跟人扯闲篇儿,“有些事,微臣的确做得不厚道,皇上多担待。”

  皇帝额角的青筋剧烈地跳着,“景家余孽,真的回来了?”

  蒋云初背着手,平静俯视着皇帝,“是。为皇上除掉心腹大患,更为您正名了。只有景家儿郎,才有这般的胸襟魄力,您说可是?”

  皇帝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血。

  蒋云初静静地看着。

  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再一次望向蒋云初。

  “假的。”蒋云初读出了他对遗诏的疑问,“为着太子,也值了。”

  简简单单的言语,却让皇帝生出诸多想法,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渐渐地,目光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恐惧,“自一开始,你就居心叵测,谋划着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蒋云初默认。

  荒谬亦可笑的是,皇帝在那时暗地里得意洋洋地想着,又添了一个可以掌控的臣子,要时不时给些恩惠。“奸、佞!真是蒋勋的好儿子!”

  蒋云初眉梢微扬,忽而一笑,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煞是悦目。

  皇帝险些气得晕厥,切齿道:“祸国殃民的孽障!”

  “你注定是这下场。”蒋云初略略俯身,“我与景国公、贺家、贺家会尽力辅佐太子,还有何牵挂?”

  距离拉近,皇帝更清楚地看着年轻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是沉默下去。

  年轻人的语声几乎是温柔的,目光、笑容却是那么冷酷残酷,似猛虎,闲闲地笑微微地看着猎物。

  他害怕了。身为九五之尊,居然害怕了。明明已经离死亡那么近,却惧怕此刻就死在对方手里。

  蒋云初略等了片刻,举步到了殿外。

  之后一日,他一直留在皇帝寝宫的偏殿。太子并不掩饰不关心皇帝生死的心思,派人将需要抓紧参详出结果的折子卷宗送到蒋云初手里。

  蒋云初也不拿腔作调,左右无事,慢悠悠地将建议书写成文。

  太子照办,循例征询之后,照搬其部分言辞。

  亦是在这时候,索长友选择某种意义上的功成身退。他直白地对云初说:“我可不想送那位最后一程。”

  蒋云初会意一笑,“您的后半生,让我尽一份心。有何打算?”

  “我知道,不然侯爷也不需来宫里。”索长友悠然笑道,“多少年了,每日睁眼后、入睡前,跟前总有人,总要费尽心思与人打交道、斡旋。腻了。余下的年月,只想偏安一隅,每日看看书、养养花草。”说着深施一礼,“说来容易,其实也难,真要侯爷费心照拂。”

  心思与那一世一般无二。蒋云初颔首,“好说。您这就可以带上亲信离宫。发送那么个人而已,届时不论皇后还是太子,都能拨出人手。”

  “如此就好。”

  这番叙谈之后,索长友带亲信悄然离宫之前,先后去了正宫、东宫请辞。这也是为云初着想,不然根本不需做这等门面功夫。

  皇后与太子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索长友办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之考虑到蒋云初一向对这位老宫人礼让三分,甚至存着一份尊敬,也便爽快应允,另分别赏赐了一笔容养的银钱。

  同一日,莫坤向太子请辞赋闲,他的位置微妙也尴尬,必须得有这种识相的举动。

  太子斟酌一阵,说不行,闭门思过三个月,回来后到锦衣卫当差,任指挥同知,暗卫么,我用不着,编入锦衣卫就是了,当然,需得蒋侯筛选一番,他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莫坤恭敬行礼,激动得差点儿哭一鼻子:果然不出云初所料,他真的还有安生时日可享。

  他不同于索长友,当官的日子就算不舒坦,却已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愿离开。要不然,之前他又何苦屡次向太子示好。

  翌日,帝崩,太子即位,册立太子妃何莲荞为皇后、膝下四岁的长子为太子的同时,册封蒋云初为太子少傅,且在掌领锦衣卫之余,兼任刑部侍郎。

  这是除掉之前的捧杀,还是想让蒋云初入阁拜相?百官揣摩不出。

  新帝的打算其实就是让云初入阁,但对方目前太年轻,有必要借着刑部侍郎的头衔过渡一番。

  之于蒋云初,对刑部的差事很有兴趣,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那只是个虚衔,请辞不过,也就挂着,偶尔介入一些整治不成体统的官员的案子就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乐观了:新帝的确是让他挂个很说得过去的头衔,要他切实参与的事,却涉及方方面面。

  有一阵,君臣两个三日有两日在御书房终夜议事,白日更是不消说,下朝之后,新帝就唤上蒋云初、景洛、贺师虞、何岱到养心殿——内阁的人轮班上折子恳请致仕,一个个整日担心着晚节不保,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根本不能指望。

  新帝并不恼,晾他们一年半载,把秦牧之一般的好官提拔上来,再让他们告老还乡也不迟。

  蒋云初偶尔却会悻悻的:真不习惯自己勤政还拎着他也勤快理事的帝王,非常怀念得空偷懒在家陪着颜颜的光景。

  但也有好处,照这势头,他估摸着撑死了十年内,便能迎来盛世。到那时,就算没辞官赋闲,也能得一阵闲暇光景。

  嗯,他心愿之一,始终是有机会就陪颜颜四处走走,徜徉于山水之间。每每在憧憬中看到她绽放的欢颜,总会莞尔而笑。

  这期间的贺颜,忙碌而干劲十足:在捕风楼详尽了解十二楼各楼经营之道,十二位楼主逐一正式拜见她,在蒋云初、景洛的严令训诫下,十二楼被她毫无波澜地接管。

  如果单纯是这一世的贺颜,她得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不幸亦非常幸运的是,见过了那一世的云初诸多谋算、手段,斟酌领略之后,便能举一反三地化为己用。

  也不是一直心绪愉悦。自夏至秋,她全程目睹云初的运筹帷幄、朝堂的几次由他安排引发的动荡,心口总是闷闷的。

  太清楚,他在那过程里,要承受多少煎熬,要怎样的日复一日的竭力克制自己。

  亦清楚,得益最多的,从来不是他。若不是为着哥哥,事情会简单太多。

  那么敏锐的人,对当时的太子上赶着结交的赤诚之心,都是后知后觉:极可能随时随地都在为景家、双亲之事分出心思费尽思量,于是,身边的事只要不是太突兀,便无暇顾及。

  他做了太多,知情领情的却有几个?这不是他不在乎她与哥哥就能忽略的。

  她将那份心痛藏在心底,尽心打理手边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令她由衷开心的事当然也不少,譬如贺朝被调到五军都督府,譬如景洛以最漂亮的姿态“回归”,重振景家门楣。

  为着兄妹两个得以时常相见,景洛认贺师虞为义父、贺夫人为义母,与贺颜名正言顺地兄妹相称,亦与云初像模像样地做起了郎舅。

  对此,何岱着实羡慕嫉妒了贺师虞一阵,让贺、景、蒋三家的晚辈得空就去家里坐坐,说说话。他们这些晚辈,自然没有不听从的,只是云初总被绑在东宫或养心殿御书房,贺颜便替他尽这份儿心意。

  何岱与夫人谁也不能说云初的不是,毕竟,常显得离不开云初的人,是他们的女婿,对贺颜,也是打心底地喜欢、投缘。熟稔之后,便到蒋家串门,连带地喜欢上了雪狼。

  说起来,雪狼和云初一样,不是一般地招人喜欢、得宠,小日子过的不是一般的舒心。

  除去这些,贺颜最不能忽略的,当然是恩师、书窈、莲娇、素衣,得空就小聚一番,没空便书信往来。

  又一年生辰来临之际,贺颜一直维持着这种情形,从没觉得苦或累,感受到理事的喜悦的时候居多。

  贺颜十六岁这一年,许书窈与罗十七按期成婚,蒋云初做了罗十七的傧相,贺颜与母亲、两边的嫂嫂去喝了喜酒。

  另外,前杨阁老休妻,杨素衣的母亲顺利来到京城,与女儿相守。

  杨阁老及其子嗣,非常明白,再回京城跟寻死无异,彻底歇了回官场的心思,安分低调地度日。

  冯湛因着两次无意间的碰面,便对杨素衣存了照顾的心思,几番往来,两人相互生了情愫。冯家长辈开明得很,加之冯夫人在蒋府宴请时见过杨素衣,印象颇佳,总觉得那女孩子被家门拖累了,可怜也委实可惜了,是以,几乎没有磕绊的,便有了冯家请人说项求娶的事。

  杨素衣及其母亲郑重地问过贺颜的看法之后,才依照初衷,欣然答应。

  同年金秋,冯湛与杨素衣成亲,情形与罗十七、许书窈成亲时大同小异,蒋云初与贺颜均出人出力地帮二人风风光光结为连理。

  陆休与何莲娇,是在三四年之后成为眷属。

  而在书院时就钟情贺颜的李一行,恩科时高中状元,在翰林院行走半年,便被外放为知府,做出政绩回来,便会成为六部堂官。

  可见的锦绣前程。

  蒋云初从没施与打压刁难,那边的李一行则始终不问嫁娶之事。

  前者是想,有个一直让自己更加珍惜颜颜的人,很好。

  后者则想,好歹能让蒋云初长期戒备、愈发珍惜发妻,很好。再怎样,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人了不是?

  真不是做姿态。有的女孩,一旦入了你的眼,你便再不能看到旁人。

  兴许几十年之后,他都会清晰地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自以前的单纯璀璨,到后来的明艳磊落。

  她长大了,成长的步调极稳极美,而他的心,仍旧留在年少时,不能离开,亦无心离开。

  .

  贺颜十八岁那年冬日,生下女儿宝儿,二十岁开春儿生下儿子珬哥儿。

  ——生平中这件大事,她赢了云初,孩子来得比他料想中要早。

  宝儿眉眼酷似云初,其余随她;珬哥儿则是眉眼像足了她,其余随云初。

  儿女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冲击,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宝儿、珬哥儿牙牙学语时,雪狼便会乖乖地坐在他们的小床前,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它能听懂似的。

  姐弟两个自一出生,就成了景洛、贺家、及至帝后的心头宝,受尽宠爱。

  珬哥儿出生同一年,还有两件大喜事:贺朝与周氏第三个孩子出生,景洛与意中人成亲。

  时日趋于完满。

  蒋云初更加用心地帮皇帝打理朝政,比之那一世,手段不知柔和了多少倍:

  早已腐败到根底的官场,结合颜颜掌管的十二楼整治,让他们相互检举揭发罪行,得到相应的惩戒;

  进入内阁,与皇帝一次次调整律例,幅度从微小到大,总历时长达五年,跳着脚反对的官员,总在激愤之后余力不足,要么接受,要么离开官场;

  铺路建桥通水一件不落,按部就班做成,与之呼应的,是十二楼联合诸如黄玉兴一般富甲一方的商贾,在各地开设银号,利民兴国。

  云初二十四岁位居次辅,仍旧掌领锦衣卫;二十七岁,位居首辅,仍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余,并统领上十二卫。

  位极人臣、荣华之巅,莫过于此。

  十二楼的名号在江湖、民间更响亮,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赞一句是最仁义且最富有的帮派。

  至于十二楼主何许人,他们却从没见过,只隐约听说,以前是齐公子与柳公子,如今则是颜公子。

  蒋云初想辞官赋闲,是在而立之年。

  盛世安稳,岁月清平,朝堂除了他,还有终将厚积薄发的景洛、贺朝、秦家子嗣、李一行、冯湛、罗十七等人。没他也一样。

  他从不能对任何人说,功名路上并无野心,看起来的确有过,那是为着景家与自家上一辈人的含冤而终,亦是为着自己与颜颜的前程。

  要说抱负,他所想过的是沙场峥嵘,而非朝堂的机关算尽。但已到少说也能维持三五十年的盛世,哪有仗可打。如此,便不如过一段闲然岁月。

  可他没料到的是,皇帝是他的克星:

  那日,皇帝看过他请辞的折子,当即炸了,唤他到养心殿,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质问:“蒋云初,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

  “……”皇帝私下里一些言辞,一直是让云初非常无语的。

  皇帝像足了炸毛的猫,双手搁在书案上,面容现出不安好心的笑,“辞官?做梦!你撂挑子不干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得了,这事儿翻篇儿了,折子我就当没看过。”

  “……”蒋云初想,过几日接着上请辞折子就是了。

  皇帝语气缓和下来:“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嘛?闹脾气、想偷懒直说就是,哪一回我没纵着你?”

  蒋云初不能不说话了:“臣去意已决,请皇上成全。”虽然颜颜总说,有了孩子之后,他越来越不着调,可皇帝跟他半斤八两。那一世,皇帝也不是这德行啊。

  “滚!”皇帝说。

  蒋云初行礼告退。

  皇帝立马气哼哼地反悔,“站住!对了,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我真让你气糊涂了。”

  蒋云初落座。

  皇帝亲自去沏了两杯茶,坐到云初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说说,怎么就要辞官?谁家首辅干三四年就撂挑子?你听说过这种事儿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年都做成了哪些大事?建了怎样的功业?退一万步讲,你要是真赋闲了,天下人不得把我骂的找不着北啊?”

  蒋云初忍俊不禁,索性坦诚相告:“十七、八岁开始当差,至今十余年,算得闲暇的光景,大多是偷闲躲懒所得。如今同辈、后起之秀繁多,皆是可用之才。要说私心,的确一直有:好生陪伴妻儿亲友。”

  “那你作何打算?离京远游?”不知何故,皇帝双眼熠熠生辉,亮得晃人。

  “赋闲后,少不得携妻儿离京,看一看锦绣河山。”

  皇帝目光愈发兴奋,但是按捺着,喝了两口茶才道:“辞官你就别想了,不可能。这么着吧,我给你半年的假,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待到明年,你我各带各的亲友,北上或是南巡,微服离京,如何?”谁不曾想离开故乡看看远方风景?只看机缘罢了。而他作为帝王,很幸运,这梦可以成真。

  蒋云初修长的颈子一梗。这人怎么什么时候都能钻空子?

  皇帝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

  蒋云初起身告退,“臣回值房,接着写请辞折子。”

  “一年,给你一年假。”皇帝的笑愈发畅快,“我后年再同你拉家带口地微服出巡。”

  蒋云初头疼不已。

  “歇一年,怎么也缓过来了。”皇帝道,“给你一年假之余,加封太子太傅。回来之后,帮我好生调/教太子,懒得碰的朝政我不找你,这样总行了吧?再过个十年八年的,我说不定甩手当太上皇,你想辞官,我也不会不准。谁还不是个人呢?谁不想过些凡俗时日?”

  蒋云初实在撑不住,笑了。

  皇帝言出必行,在朝堂上告知群臣首辅赋闲一年,同时加封太子太傅,离京前若得空,便去指点太子功课。

  这时候的朝堂,不见得干净到底——水至清则无鱼,但一个赛一个的通透明世故,那君臣两个的心思,都能琢磨出几分,自是没有异议。

  由此,云初与贺颜、一双儿女,有了第一次远行。

  两个孩子一路都活泼泼地笑着,凑到双亲跟前说这说那。

  雪狼等同于蒋家另一个孩子,自然随行,时时腻在它跟前的,是一只通体雪白蓝色双眼的猫儿。——这是宝儿出生那一年,云初在街头捡回家的,名字财星,他取的。贺颜总说,这名字俗掉渣了。

  财星是个黏人精,黏云初,更黏雪狼,晚间定要睡在雪狼身边,铁了心跟它做异族兄弟的样子。

  雪狼着实郁闷了一阵,才接受了这小家伙。

  这次出行,雪狼、财星不晕车不晕船,还都没心没肺地吃得胖了些,是一家四口最庆幸的事。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走,一路看,贺颜眉眼间始终充盈着笑意——云初憧憬过多次又百看不厌的笑靥。

  出行间的七夕夜,停留之地夜间要在水上放河灯。

  蒋家四口人也凑趣,提前亲手做了不少河灯。

  是夜,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河灯在河流之上悠然远去。宝儿、珬哥儿、雪狼、财星在护卫陪伴下观望,满脸欢喜。

  云初与贺颜则立于暖风之中,在城头俯瞰夜景。

  盏盏灯光闪烁争辉,如若天上星斗,着实令人惊艳。

  蒋云初握住妻子的手。

  贺颜轻声慨叹:“这一路,我看到的是山河无隔越,和光无镜尘。”

  蒋云初笑一笑。

  “你缔造的。”贺颜转头看住他,“阿初,我以你为荣。”

  蒋云初却道:“是我们缔造的。有你才有这一切。”

  贺颜手掌一转,柔柔地也牢牢地反握住他的手,“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带她入怀,“永远。”

  “永远。”

  再重复百千世,他与她,都挣不脱亦绝不肯挣脱宿命的纠缠、爱的轮回。

  不问甘苦。

  唯求携手度华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