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58章 歧路杨朱

  奉冰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到榻上坐下,吴致恒便将那四函书推给他。

  “郎主让我送给您的。”他道。

  奉冰拆开书函,书是早被禁绝的纬书,辞句既无聊又危言耸听,奉冰一页又一页缓慢地翻过,试图从中拆解裴耽的意思,但脑子已经快要锈住,一旦开始运作,竟还发出吱嘎吱嘎陈旧的疼痛。

  吴致恒道:“郎主还读了两句。”

  奉冰抬头。

  吴致恒回忆:“是什么……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

  “是《易经是类谋》。”奉冰沿着目录寻知这一卷在第三函,打开,便翻到这一页。

  “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对!”吴致恒立刻道,“就是这一句。”

  奉冰咬了咬牙。

  ——“王”是谁?

  这长安城里的“王”,已只剩下赵王了。

  裴耽曾对他说过:“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的眼神变幻,他一页又一页地往后翻,可是书上的句子已不再能入他的眼。

  找赵王。

  是了,赵王在京多年,一定立有根基,裴耽既与圣人不睦,或许便与赵王走得更近。

  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

  奉冰翻完了整三卷书,挪开后,却见书函底部还有软软的夹层。他将手指探入,便慢慢抽出一张窄幅的黄帛。

  春时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又立刻捂住了嘴,再看吴伯,后者却好像并不十分惊讶。

  除了黄帛边缘暗绣的龙纹,这一张小小帛书,看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奉冰正要展开,吴伯却按住了他的手,眼神沉沉地道:“这是郎主留给您最后保命用的,您可千万不要……”

  奉冰沉默。黄帛一分分从末端展开,他先是认出了自己父亲的玺印与圈红,而后是一行极简短而锋锐的字,每一个字上竟全都盖了郑重的玺印:

  “皇帝行事如有不可,可领北衙六卫,行便宜。”

  *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忽而拱了拱他的脚掌。

  奉冰低头,却见是那只灰扑扑的小野兔,鼻翼正一耸一耸地往他的裤脚里钻。奉冰将遗诏放回原处,矮身将那小野兔抱起来,那野兔却朝着他龇了龇牙。

  奉冰与它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花树上吹来的新雪。

  “春时。”他站起身,将小野兔放入春时怀中,又揉了揉它的耳朵,“去给宅中的人手都放个假,就说是上元将至,都回家团圆去。”

  春时领命去了。奉冰又看向吴伯,“圣旨查抄裴耽的旧宅旧人,估计您是要上通缉榜的,且在此处呆着吧。”

  吴致恒点头应是,但仍不放心,追问:“郎君预备如何做?”

  奉冰道:“我去找赵王。”

  “——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紧迫的时候。”

  说出这样的话,吴致恒也觉喉头发涩,但他必得说了,仿佛是裴耽夺了他的喉咙,他必得为裴耽说这一句:“郎主他宁愿自己下狱受刑,也不想您趟进这个浑水,赵王那边,乃至北衙六卫的诸将军,他都早有联络,如今于您最要紧的,是置身事外——”

  “我最恨的就是置身事外!”奉冰突然抬高了声音,“他要逞他的英雄,死便死了,我可也有我要做的事情,不须他挂记到死!”

  吴致恒眼皮直跳,“郎君,您不要总谈这个‘死’字……”

  “这么厉害的东西,”奉冰冷笑,手指抓皱了纬书那已近残破的书页,“他留给我保命?!我真是谢谢他昏了头的大恩大德。”

  吴致恒从没听过李郎君说出如此尖刻的话,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奉冰容颜温润,但那外表上霏微的雾都被刺破了,露出嶙峋的极扎手的锋芒,花同雪俱散去,日光凌凌,不留余地。吴致恒忽然疑惑,郎主知道李郎君有着这样的锋芒吗?

  *

  奉冰让春时陪着吴伯,自己穿一身粗布衣裳,两手空空地往十王宅走去。

  距离裴耽接旨而赶赴刑部,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但长天风雪,已然覆盖了旧的车辙,适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行人们也早都散去,各自奔忙。街道里坊间仍留有过年的余庆,红的碎纸片点缀着白的雪泥,肃肃的风似刀刃,带着威胁意味拍上来,叫奉冰裹紧了衣衽。

  他先去兴宁坊的十王宅寻找奉砚,奉砚却不在家,据仆人说,是昨夜歇宿在平康坊了。于是他又折回南返,到平康坊去。

  天色尚早,平康坊的勾栏酒肆甚至还未开张,他走入这座沉寂的欢乐场,雕金的阑干,嵌银箔的灯笼,重重叠叠的纱幔,此刻灭着掩着,都像前朝的风景。赵王李奉砚最常去的地方名叫芳辰馆,前门正紧闭着,奉冰绕到后院,那里据说是赵王包下来,住着传言中他豢养的外室女人。

  奉砚或许是得到了家丁传来的消息,竟已在院门口候着他。看他脸色,奉砚也不多说什么,便延请他入内。

  一名淡妆女子从内室里探出头,又缩回去,奉冰听见她低声地唤人:“过来,不要乱跑!”俄而那内室的帘帷便拉紧。

  奉砚看着奉冰落座饮茶,才缓缓地道:“你是为裴相的事而来的?”

  奉冰点头。

  奉砚盯住了他,“你如此信任我?”

  茶香袅袅,两兄弟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奉冰的面色纹丝不动,低垂了眼睫,淡淡地道:“是裴耽信任你。他说,若遇上危难,可以来找你。”

  李奉砚笑笑,“即使五年前,我将你抛下,独自逃去了骊山?”

  “我们四兄弟中,你是唯一一个还有母亲在的。”奉冰平和地道,“汝南周氏也不算小家族了,你多所顾虑,谨小慎微,凡事都不出头,是以能保全至今。”

  “除了母妃,”李奉砚顿了顿,“我其实……”他的表情晦涩,奉冰很难看懂,他却还掩饰地站起来走了两圈,才又道:“骊山围猎时,裴相已做了部署——你知道神策军中有他的人吧?圣人将神策中尉撤换,我们便已感到警惕。或许圣人也察觉风声,所以从骊山回来便要撤他的职,然而这才第几天,圣人又坐不住了。”

  李奉砚的措辞让奉冰有些微不适,在案边挪了挪身子。“我们”。他心想。裴耽与三哥,何时成了“我们”?那他呢,他只是一个拿着裴耽送的东西“保命”的,最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吗?

  然而李奉砚却好像全然看穿了他的心思,默然一阵,慢慢地道:“我与裴相的交情,其实——”

  “哎,哎!”一阵急促又压低声音的叫唤,一个男孩从内室的帘下钻了出来,那名淡妆女子焦急地紧追在后,“殿下在议事呢,不要去吵殿下!”

  那孩子却不听,手脚并用地要爬上李奉砚的腿,李奉砚自己也被吓一跳,险些叫出“祖宗”,将那孩子抱起,那孩子却还双足乱蹬,一手去抓李奉砚的头发。那女子作势要打孩子,孩子却笑得更顽皮,直往奉砚怀里躲——

  李奉砚颇狼狈地躲避着孩子的踢打,方才的沉稳全不见了,眼风瞟到奉冰,忽然灵机一动地道:“阿川你看,这是四叔!叫四叔!”

  奉冰结结实实地呆住。

  *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几人重新落座。

  那个叫阿川的孩子当真喊了声“四叔”,嗣后女子终于找着一只小竹马给他玩,吸引去他的全部注意。女子跪坐在奉砚身边,敛袖添茶,奉冰见她眉眼绰约,神容端庄,与三哥间相处得极其自然,心下已有了几分论断。

  “裴耽……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奉冰低声。

  李奉砚默认。

  奉冰又抿了一口茶。对面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没有宝妆靓服,也无金玉雕饰,只是闲闲地吃着茶,用着点心,看孩子玩竹马。但这平凡的景象,却似乎已许久不曾在奉冰的生命里出现。

  这个孩子,至少已三岁了。

  他的三哥,看起来谨慎、温和、圆滑、真诚,但的确,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裴耽投向赵王,恐怕就是因为他知道赵王有牵累,也有希望。

  “说实话,我与裴耽,不算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各有盘算。”李奉砚停顿了一下,沉声地道:“他既让你来找我,说明他的确信我,那我定不会背诺。”

  --------------------

  明天休息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