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17章

  黄昏时分,奉冰与春时两人在房中摆席,高高兴兴地吃完了,春时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又忍不住想起在牢州没饭吃的时候。

  最早的两年过得最苦,郎主有不少心爱物件,都是在那两年一件又一件变卖掉,直到今日也没能再赎回来。

  饭,真是很重要的东西。

  ——但即使为了吃饭,郎主也不曾动过那一条襦裙,它始终被珍重收藏在最妥当的地方。春时早已将肠子都悔青,那襦裙上缴之后不知去了何处,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郎主身边,都是他自作主张的错。

  *

  奉冰卧床两日,闷坏了,要去这园子里走走。园中花木都凋敝,入夜渐起了霜,积冰的小径上湿滑难行,他与春时两个相互搀扶正万分警惕地迈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箫声。

  他蓦地抬起头。

  原来他们已十分靠近这座宅邸后门,两旁种着梅树,一直绵亘到屋外,铺成一条梅林小道。门口守着一名仆人,正是杨钰分给他的那两名男仆之一。

  春时见到外人,不好多说,只朝奉冰挤眉弄眼:“后花园,那个,后花园!”

  奉冰无奈地笑,反而坦坦荡荡,“我知道,这是裴耽在吹箫。”

  说着想从后门出去,却被那仆人拦住:“郎君,外头凶险,劝您不要随意出门的好。”

  奉冰打量着他,此人高大强壮,杨钰介绍来的时候他便猜想,或许是有心要给他看家护院的。“这是杨侍郎吩咐你的?”

  像有什么话在那仆人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下去,“是。”

  “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奉冰微笑道,“就瞧一瞧梅花。”

  裴府的围墙不高,但干净而森严,雪白的壁和玄黑的瓦,将这空地上的梅林衬出遗世独立的风韵。围墙内的箫声气息颇虚浮,奏的是一曲简单欢喜的《抛球乐》,间杂着一名女子的歌声与许多男女的笑闹,因而听不清歌词。

  看来是裴耽在宴客了。

  他的伤是真的丝毫不碍事儿,竟还能吹曲子,不怕把五脏都崩掉。

  正逢月末,一轮弯弯的眉月隐在暗云之间,红的梅花也像是紫色。奉冰心情不坏,跟着《抛球乐》的曲调轻哼:“珠泪纷纷湿罗绮,少年公子负恩多,当时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春时瞠目结舌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奉冰。奉冰只是低头好笑。

  这无聊的小词还是裴耽教他的。

  他刚成婚时,也没想到裴耽不仅会写冠冕堂皇的骈四俪六,还知道许多市井勾栏的淫词艳曲。少年公子初尝人事,对一切都极感兴趣,大半夜拉着他琢磨什么是“香檀枉注歌唇”,什么是“胸上雪,从君咬”,奉冰连想都从未想过这些乱七八糟,却全被他带着体验个遍。他有时也会不怀好意地问裴耽,有没有去过平康里的青楼?那里的女子会的更多。结果裴耽却往往不应,闷闷只折腾他一个。

  对奉冰而言,这些事是夫妻才会做的私事,成婚之后自然而然要发生,离婚了也便自然而然要抛下。他不是少年人了,就算“少年公子负恩多”,也伤不着他。

  曲声奏毕,对面传出轰然的叫好声,隐约听得有人劝酒。一阵风倏忽刮过,奉冰冷了起来,便打算回去。

  突然有一只色泽艳丽的彩绣球从那围墙后头飞砸过来——

  “啊呀,糟糕!球丢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刹那打破了所有笙歌热闹,奉冰防备不及,被那绣球砸中了肩膀,下意识捧住,连连后退几步。

  春时也吓一跳,看向那十二面的绣球,上头绣满了浮夸的花纹,还粘着华丽翠羽,像是招摇的鸡冠子。

  裴府后花园的门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穿得跟团子也似的小女孩颠颠儿地跑出来,伸手便朝奉冰道:“是我的球,还给我!”

  奉冰将绣球给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对方的婢女全慌张向他行礼:“对不住了郎君,对不住,我们小娘子贪玩,不小心把绣球扔出了围墙……”

  奉冰摸了摸鼻子,原来这就是“抛球乐”啊。

  这女孩他曾见过,是裴耽的小堂侄女,当初还是个粉娃娃,五年过去眉眼长开了,明艳娇贵,与裴耽竟有几分相似。但奉冰不敢相认,只含糊说了句无事,便转身离去。

  小女孩抱着绣球蹦蹦跳跳又跑回去,在裴府的花园里绕啊绕,直到找着了她最喜欢的裴耽,笑着扑上去:“小叔叔!”

  裴耽受了伤,因不愿让这帮从河东赶来祝寿的亲戚看出来,便懒懒散散地斜卧在美人榻上,遭她这一扑,险些没吐血。

  “这个要给小叔叔。”小女孩将绣球往裴耽怀里硬塞。

  裴耽将绣球在手里掂了掂,“为什么给我?”

  “小叔叔好看。”女孩毫不犹豫。

  “少年公子负恩多,听没听过?”裴耽促狭地笑,“当时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女孩听得半懂不懂,依稀感觉被拒绝了,不高兴地将绣球收回来,“不要就不要,方才还有个好看的叔叔,我再去找他。”

  裴耽挑了挑眉,“还有比我更好看的叔叔?”

  女孩盯着他瞧,煞有介事地道:“他与你不一样。他,淡淡的,好像还生着病。”

  裴耽的眉毛拧了起来。他突然抬高声音喊:“杨钰!”

  杨钰正在旁席与人喝酒,上司这一喊可把他吓着,忙不迭赶过来,“裴相有何吩咐?”

  “让你将人看紧点儿。”裴耽道,“他今日出门了。”

  杨钰立刻去查问,那名守着奉冰后院的男仆过来,与他嘀咕了几句。杨钰回头,小声:“出后门也算么……”

  裴耽默了半晌,忽然没了乐趣。“万事小心吧。”他丢下一句,便起身预备回房,却又被自家二叔拉住,要他一定喝下自己敬的酒。

  二叔的两个儿子又将参加春闱了,因之前屡试不中,家里给他们花钱买了官,却被同僚嘲笑,总不高兴。二叔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裴家,谁也没有允望会读书呀,您看在二叔这张老脸的份上,喝下这杯酒,将才气分一点给他俩,保佑他们明年上榜,好不好?”

  裴耽看着二叔和两个脑满肠肥的堂兄,一时没有言语。

  这群亲戚打着为他祝寿的名义入京来,早已让他烦不胜烦。

  在过去,他是蟾宫折桂、圣旨赐婚的状元郎,带着他新婚的伴侣奉冰回老家时,他们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再远一点,当他的父亲死在高丽尸首无存,母亲闻讯便哀痛病逝,五岁的他捧着父母衣冠和朝廷御赐的满门忠良匾,独自在族中祠堂里戴孝行丧,他们也还分明不是这样的脸色。

  裴耽眸色渐深,忽而掠过一丝无人得见的阴冷。

  二叔手中的金脚杯凑到了眼前,裴耽拿起了早已备好的茶水,对二叔低笑道:“明年的主考我认识,但面子不大,只能保一人上榜。您思量清楚了,与我说便可。”

  这话,旁边的两兄弟也都听见,一时间表情异彩纷呈。

  裴耽笑着与发愣的二叔碰了碰杯,好像只是做了个快活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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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节诗句都引自敦煌曲子词。

  是的,“胸上雪,从君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