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游龙笑歌>第十三章

  连日大雨总算消停了,凌烯一大清早便出了云来客栈,踏着泥泞的道路一路行到南山,还是那棵老槐树下,这一次她来的光明正大,当然亦没有邀约任何人。

  她就坐在树下,放眼遥望南山下的尚京城,仔细确认无人跟踪之后,她便将一份油布包裹住的小盒塞进了老槐树的树洞中。

  这是她与堂哥联络的秘法,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在老槐树下碰面,如有急事,则将书信或者物件放入树洞内,他便会知道。

  下山途中会路过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那正是凌府别院,原本该是她的“家”,她总会不自觉地张望这院落,幻想自己能推开那道门,走进去。可是她早已不是凌悦歌了,永远都不是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是三年前修的,为的是这院子体弱多病的凌悦歌,虽然一直被监视,被变相的软禁在这里,但是“她”始终保全的性命,日子也算得上舒适,宜王从不刁难他们,因为这些孤儿寡母不值得他多操心,甚至在九年前给了他们这座院子,让“她”在这里养病,似乎一再施给他们恩德,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辈子就是福气了,国仇家恨、屈辱卑微都该被忘记。

  可是,凌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这红墙小院里住着自己的母亲,她也正思念着自己,但是凌烯不但不能进去看看她,就连慢下脚步,在这院门口站一会儿都不行。因为她是凌烯,宜王收养的孤儿,如果她的行为举止有半分差池,她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宜王发现,那么死的不单单是她,还有被小心保护了一十二年的凌尉曦,也就是现在住在小院内的凌悦歌,凌氏最后的血脉。

  二十年前,文至亡国,皇族凌氏便一直在逃亡,一直在谋划复国,但是这谈何容易,几乎是痴人说梦。后来几年中,宜王派人将文至与锡镕两国的皇族全部抓回了尚京,行了一番封赏,赐了爵位,实则软禁在城中,而两国皇室中直系血缘的男子几乎都被以种种方式杀害,即便只是小孩。而旁支中的成年男子也无法活命,小孩都被宜王以酒肉声色腐蚀心志,或以慢性毒药惨其身体。

  凌烯的父亲,原本是文至太子,那年时局动荡,便带着家眷和亲信四处逃亡。凌烯有两个亲哥哥,在那几年中一个染病而亡,另一个被宜王的人擒住,想来是遭了毒手。她的出生让她的爹娘欢喜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她的父亲也没能躲过厄运,而她和母亲由于只是女流之辈,便被带回来了尚京。

  到了尚京才发现,凌氏宗族几乎所有活着的人都被抓了,除了四皇叔一家,不过没过半年,四皇叔的死讯传来,凌氏宗族顿觉复国再无希望,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四皇叔还有一子,只比凌烯大了三个月,从出生一直被养在凌氏一旁系族中,得以存活下来,但是宜王心狠手辣,即使能活下来,不是变得胸无大志只懂玩乐,就是被药毒害。没多久,文至旧臣带着那个男孩找到凌烯和她的母亲,以皇室命运为由,迫她母亲将凌烯与这男孩对调,保护凌氏最后的希望。

  从此,凌尉曦成了凌悦歌,易了性别,改了女装,伴在凌烯母亲身边。而凌烯却没有好运地换个身份而已,宜王发现了凌尉曦乃是四皇叔之子,便要痛下杀手,于是为了瞒骗宜王也为了保护凌氏血脉,一队旧臣侍卫便护送凌烯逃跑,此后才发现凌烯早已中毒,离开了宜王的掌控反而活不下去了,便派人潜回尚京通风报信,好让凌尉曦假作病态,掩宜王之耳目,而保护凌烯逃跑的人,最终一一死去。

  当她毒入心脉,以为不久于人世之际却意外被人救起捡回了一条小命,得了半年的安乐时光,还是被带回来宜王的身边,那时,她已不再是凌悦歌,也不是凌尉曦,而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凌烯,一个孤儿罢了。

  桃花树下落英无数,掺和着泥土,变成一副颓败的景象,只是若抬起头,桃花树的树枝上仍有艳丽的颜色,再仔细些,还能看见一些小小的花苞,生机就在那里,谁还伤感于满地落花化尘泥?

  就好像她自己,早已无人在乎她究竟是谁了,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只是回忆日渐清晰,缘因日日忆起,不断不断地让那些过往更深刻。

  “怎么了?”宇文珣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凌烯刚反应过来,人已坐到她身侧。

  这一次,凌烯没紧张,没羞涩,也不准备逃跑,她就依着梁柱,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不开口说话,宇文珣就这样伴着她坐着,也不说话,当她看向他时,便能看见他在微笑,柔和而平静。

  “看着这桃花树,我便会想起自己的爹娘,我娘总喜欢这样坐着,望着我在桃花树底下玩耍。”凌烯幽幽开口,道出心中所想。

  “一个姑娘家打理偌大一个客栈着实不易,为何不将其变卖回乡投奔亲戚?”宇文珣当然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苦撑着客栈必有她的原因,却依然问了这个很蠢的问题,因为他实在太想知道,太想多了解她一些。

  “当年爹娘带我来到尚京之时我尚年幼,他们过世后我早已记不得家乡还有谁能投奔,时隔多年,家乡是否还有人在尚难知晓。况且,这客栈是爹娘辛苦经验下来的,处处都有我的回忆,我怎能舍得将它变卖?”

  凌烯说得平淡,却让宇文珣觉得意外凄冷,仿佛这短短几句话中,他便能体验几年来她心中的悲伤无助,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好遇上了高姨,若不是有她帮我,照顾我,莫说保住这云来客栈,说不准连我自个儿都不知被卖到何处去了。”凌烯嘴角勾出一抹苦笑,半真半假,自己确实是被卖了,被自己出卖了。

  宇文珣看着她,清丽秀美的眉眼中包含了多少艰难辛酸,水雾蒙住眼中的神彩,想起往日她脸上的笑,现在的她,那些沧桑和孤寂,真实得让他不禁心痛,却无法安慰。

  方才他从窗户中看见这熟悉的身影孤坐,便忍不住下来看看,是否只有此时此刻此处,她才能放开自己的坚强,任泪水崩溃,让思念放肆。

  晶莹的泪滴从纤长的睫毛上抖落,划破她淡淡的妆颜,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她急急忙忙胡乱擦了擦泪痕,低头道一声:“让宇文公子见笑了。”便起身落跑,却被宇文珣拉了回来,拉进了自己怀中。

  “若想哭便哭吧,别说客套话,倘若我可以,我真希望能让你笑,倘若我不可以,那就让我陪着你哭,可好?”

  他的声音依旧有着温柔的力量,包容她心中所有的寒冷和孤独,温热的胸膛可以让她依靠,他的心跳,一声一声告诉她这是真实的怀抱。她居然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襟,忍不住失控的泪水,再一次失掉了理智,再一次放弃了坚强,再一次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哭泣,只是紧紧抓住可以依赖的人,只是弃守了心中的堡垒和仇恨。

  最后,她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出戏,她是最好的伶人,他会爱上她,会任她摆布,她会完成宜王交代的任务,也能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有任何差池!不会有任何差池!

  可是梦中,她还在他怀里,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体温,只是,醒来时,她不会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