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定。”
在还未回暖的春日里, 这三个字如同一阵炽热的夏风直直吹进温若的心中,亦给她冰凉僵硬的身子注入了一股暖流。
察觉到温若的身体有些许放松,谢屹辞稍稍松开手, 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她的眼睫还沾着泪, 谢屹辞抬手用指腹轻轻蹭去,“不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与你无关。”
温若缓缓抬眸, 近距离凝视着他漆色的眸,试图从他的眼里找出一丝挣扎的情绪。可是却没有。他始终坚定而坦然,见她不说话, 他继续开口:“你我之间的关系, 亦不会变。”
“为什么......”温若愕然。如果是未失忆的谢屹辞, 她会毫不惊讶于他的坚定。可他又忘记了, 与现在的他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才认识一日的人罢了。
为什么?
在方才静默的瞬息中,谢屹辞亦在心里自问, 如果一切一切都是先帝设的局, 他真的还能毫无隔阂地同仇人的女儿继续走下去吗?
事实上,他对她、对他们之间曾有的经历依旧毫无印象。可有些事就是那么稀奇, 撇去初见时的混乱, 不过一日之长,他便敏锐地发现:他与她的拥抱是如此贴合, 连她入睡时的呼吸声都能使他混沌的神思安定不少。由不得他忽视, 冥冥中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就是她,只有她。
谢屹辞是天生的将军,与生俱来的潜意识里便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只一瞬,他便把仇人的女儿这五个字彻彻底底从心中剔除。
她即是她, 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她。
所以,谢屹辞很确定。不论她是谁的女儿、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这些虚无的东西都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因为......”谢屹辞薄唇微动,眸色愈甚。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出,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寻觅的喊声——
“将军、将军!”
两人神情微变,知晓应是有人找过来了。温若揉了揉微酸的眼睛,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才跟谢屹辞一同出去。
见到谢屹辞安然无恙,范晞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生生红了眼眶,他疾步跑到谢屹辞面前,几乎喜极而泣:“大哥!还好你没事,可把兄弟们吓坏了!”
因着温若身份特殊,范晞只能偏过头微微颔首以示关切,温若亦是轻轻点点头。没想到的是,另一队士兵也正好寻到此处,为首的将军远远瞧见温若的身影,便快步奔过来......
温若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祁芳,主仆俩无声相对,都不自觉地红了眼。可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只短短寒暄几句,谢屹辞便吩咐众人先行,留下一小队人在竹屋外等候。
云觅自然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不多时,两个身影叩门进了屋。
“我们要走了,谢谢云觅姑娘这几日的照顾。”
闻言,云觅状似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走吧走吧,赶紧走!”顿了顿,她似又想起了什么,还是起身正色地望向谢屹辞:“我的话,一直有效。”
谢屹辞自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他颔首,言简意赅:“多谢。”
云觅点点头,然后朝温若招招手。温若不解其意,却还是走了过去。待她一靠近,云觅便将一只小锦囊塞进她手里,继而凑近她耳边轻声说:“噬情蛊确实棘手,但我会尽我所能寻得解蛊之法。要是这位大将军犯浑不肯来宁国,到时你便敲昏他,带他来寻我。”
言罢,还未等温若反应过来,云觅便将人轻轻一推,“好了好了,快走!”
两人便走出屋子,与院子里玩儿的淮淮也告了别。待众士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淮淮跑进屋子找云觅,却见她在收拾东西。
“母亲母亲,你在做什么?”
云觅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和儿子本就不多的衣衫收入包袱,然后转身轻轻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咱们又得换地方住了!”
此处已被这么多人发现,不出三日云琛必定能寻过来。
她得赶紧溜!
“好呀好呀!”淮淮很是兴奋,他早就住厌这个竹屋了呢。
*
敌军已然溃败,此战大捷。回营后,谢屹辞清点兵将,并定好归期。因着温若始终是以军医的身份在神嵬军营,如今回京,亦是与医女们同行。
大捷而归,全军上下皆是兴奋不已。唯独谢屹辞和温若,因着噬情蛊还有未解的谜团而心有愁绪。范晞自然看得出来,自回营后,大哥一直情绪不佳,他试探着问过,却被随意搪塞过去。而且他还发现,自掉崖之后,大哥似乎又知晓了公主的身份,也不知道在山崖下发生了什么......
于是,众人各怀不同的心情,踏上了回京的路。
与此同时,宫中有人却坐不住了。自听闻谢屹辞落崖的消息后,太后喜悦不已,可不日之后,边地又传来渊政将军毫发未损的消息......太后的心上上下下着,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冷箭射不死他,掉崖摔不死他,这人简直是有九条命!
太后恨得牙痒痒,不仅因此,更是因为此战之后,谢屹辞在民间的声望更甚。边关捷报传来之后,坊间更是传出“战神在、大昭兴”的言论。
——这如何能让她睡得安稳!
温曦刚进寿宁宫,便见到太后有气无力地靠着软椅,她赶忙上前:“母后的脸色怎又这样差?”
“明知故问,”太后柳眉微蹙,然后重重叹息:“再过几日,谢屹辞便要入京了吧......”
闻言,温曦却莞尔一笑,道:“原来母后是为此事烦恼,您莫急,女儿今日进宫便是为了替您解忧。”
解忧?
如何解?
太后神色恹恹,并不信温曦的话,“你能有什么好主意?连死士都不能奈他何。”
“母后何必非要他死呢?”温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要摧毁咱们这位渊政将军,可不一定是要他的命。”
顿了顿,温曦勾唇继续道:“女儿知道母后因坊间百姓的传言而忧虑。但母后可知,有时候昨日蜜糖可以变为今日□□呢?”
“此话怎讲?”
“百姓......呵,不过是一群庸人罢了。”温曦鄙夷地轻嗤,然后俯身在太后耳边低语。
渐渐地,太后面上的愁容消退,眉眼间浮出些许浅笑来。她问:“此事你可有把握?”
“自然。”温曦一扬眉,笑道:“近日我与岁白之间的关系大有改善,此事有他在暗中相助,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好好好!”
听到曦儿和裴岁白夫妻情谊渐缓,太后心道真是双喜临门。如今边关战乱不再,大昭自然不需要什么功高盖主的战神。既然谢氏一族将百姓看得那么重,那这份礼可一定要让他永生难忘才是。
*
自边关到京城,数日赶路,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地行入城门。可是与以往得胜而归的情形不同,这次街道两边的百姓只安静站立着,脸上更没有什么雀跃的表情。
欢笑迎接、掌声高呼。
全都没有。
就连坐在马车内的温若,也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静。
太安静了。
“大哥,”范晞牵着缰绳将坐骑靠近谢屹辞的红鬃马,然后压低声音道,“不对劲儿啊......”其他的骑兵、步兵打量着四周的百姓,脸上的神情亦是同样的疑惑不解。
忽然,一记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的街道——
“他是随意屠杀朝臣的恶魔,才不是什么战神!”
这句话,让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谢屹辞亦是眸色一顿,牵着缰绳的手僵住。温若眉心一跳,用微颤的指尖挑开车帘......
许是有人开口,一旁静默的百姓开始小声地议论纷纷。
“是真的吗?原来堂堂渊政将军,是这样虚伪暴戾的人。”
“可不是!我原本还不相信,可我那在宫里当差的老表说了,两年前......”
“什么神嵬军,说不定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
温若听着这些人云亦云的话,感觉到浑身血液凝结在一起。
——两年前谢屹辞及冠宴上的事,原本早就被压下来,怎会突然传至街头巷尾?
这是有预谋的。
温若的目光看过去,企图辨出人群中故意挑事的人。可这样的人数目不少,几乎将言论传的如同真事一般。
不、绝非只是今日开始的。要让所有百姓疑惑茫然,这谣言必然已经传了好几日!
渐渐的,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响,有心闹事的人更是逐渐向军队逼近,连街兵都拦不住......
谢屹辞始终沉默着,只是那双狐狸眼里的眸光渐黯。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去,清晰地看出每个百姓脸上的表情。
疑惑、鄙夷、厌恶、愤怒......
他的脑海里突然有很多声音响起,有云觅说的话、范晞对皇室的抱怨,更有那挥之不去的谢氏祖训——
“谢氏一脉,不求声名;生死无悔,护佑万民。”
谢屹辞缓缓仰首望天,却不知天色何时已经暗了下来。他忽然轻笑,喉间溢上一股腥甜,却被他生生压住。
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谢屹辞,这就是你护佑的百姓。
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没有答案。
他无法给自己和神嵬军一个答案。
这时,一抹娇小的身影倏地跑到队伍地最前,迎着所以谩骂和诋毁,一字一顿地喝道:“安、静。”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喧闹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
温若冷笑,继续道:“造谣、诋毁,这便是你们迎接血战而归的将士们的态度?我想请问各位,见过战场打过仗吗?你们好好看看你们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哪个不是身上有带伤,更有好多将士,埋骨边关......正是因为有他们,才给了你们可以站在这里诋毁他们的机会!”
说到这里,温若双眼猩红,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是紧紧攥拳。而神嵬军各个兵将皆是眼含泪光,只是强忍着不做声。百姓们亦是神情松动,有些人的脸色亦渐渐浮出愧色。
只是,还是有混在人群中故意挑事的人不愿作罢,继续开口:“你是何人?即便神嵬军是好的,可他呢,他还是杀人狂魔!”
“杀人狂魔?”温若呵笑,“你口中之事无凭无据,你可亲眼看到过谢将军滥杀无辜?”
“我、我......”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他不过是收钱办事,哪里有与人争辩的好口才。
“至于我,我乃大昭永乐公主温若。今日之事,我绝不作罢,谁造谣、污蔑、滋事,一律按大昭律例严惩不贷!”
见温若亮出身份,众人皆是一惊。可温若顾不得他们的情绪,只旋身吩咐道:“来人,将此人压下去,好好审问。”
“是!”
见有人被带下去,混在人群中的挑事者都不敢再说话,百姓们亦是往后退去。街道终于畅通,队伍继续前行,只是大家的情绪愈渐沉重了。
各路队伍渐次分开各回府邸,而温若和谢屹辞带着一队亲兵回到将军府。下了马车,温若便匆匆追着谢屹辞的身影进入府邸,她没上前,只静静跟在离他两三步距离的位置。
待两人行至后院时,谢屹辞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温若被吓到了,她赶忙上前拽着他的衣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哽声:“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我让人去请府医......”
她正欲转身去唤人时,手腕却被扯住。她转身迎着皎洁月光,看清了谢屹辞眸底的哀色。然后,在谢屹辞正想将她拉进怀里时,温若快他一步,抬起手圈住他的脖子,牢牢将他抱住。
抱得很紧很紧。
谢屹辞的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后他慢慢地垮下脊背,将脸贴向她的雪颈。不多时,温若的脖颈处传来微热的湿润。
她的心感受到被灼伤一般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