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臂弯间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垫着脚站在桃林中的一株桃树下,一只手拉着树梢,一只手采摘着枝头红透了的桃子。
韩陵倚在一旁的树干上,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转动一瞬也不曾离开。
“韩陵!”太后忽然指着枝头,欣喜的说道:“那只桃又大又红,但是太高了,你去给我摘下来。”
韩陵越上枝头,脚尖在树梢上掠过,一个翻身落在了太后的面前,艳粉色的桃子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太后欢喜的接过,放到了臂弯间的竹篮中。
韩陵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陛下来了,你不见一见吗?”
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随即慢慢消失不见,她没有抬头,而是依旧低头看着篮子中堆得满满一篮子的桃子,每一个都粉嫩诱人带着露水,上面没有一只虫眼,比宫中贡品也不差什么。她神情落寞地说道:“我与他,虽是母子,却有太多隔阂,他怨恨我,我亦怨恨他……”
“那陆兄呢?”韩陵再次柔声问道:“你与陆兄十年未见,你不想见见他吗?”
太后抬头看向韩陵,眼眶中氤氲着水汽,咬着唇,没有说话。
韩陵上前一步,接过太后手中的竹篮,低声说道:“陆兄一定很想见见你,否则以陛下的心性,无论心中如何思念你,都不会踏入洛河行宫半步。”
太后心中自然明白,必然是陆成泽提议萧毅瑾前来洛河行宫避暑,若是萧毅瑾想要见她也不会将他困在洛河行宫十年……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悲凉。
她不懂,为何一切都变成了这样。
三十年前他们一无所有,唯有牢牢保护好彼此,可是当年的必死之局都能让他们兄妹闯出一条生路。
而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他们,本该万事都顺心如意,但却再次让她感受到了与当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无能为力,与对上天不公的恨意。
他的哥哥受尽磨难之后本该尽享权势富贵,本可以如当年所愿余生都逍遥快活。
可却偏偏,天不遂人愿,让萧毅瑾对陆成泽起了旁的心思。
她将他们分开三年,原本以为帝王轻薄,三年的时间足以让萧毅瑾对陆成泽的爱意慢慢磨灭。
她对陆成泽甚是了解,她的哥哥看似孤高却更是决绝,若是萧毅瑾身侧有了妃嫔,陆成泽绝不会委曲求全与萧毅瑾有半分牵扯。
可是,她没想到,萧毅瑾却真的等了三年。
七年前听闻陆成泽从江南再次回到京城的消息,她便知道一切已经无法回天。
她的儿子,与她的兄长,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居然真的如他们所说,两心相属,互许终身……
她的儿子向来自傲,以自身为重,却没成想居然真的改了心性,只为一人守身如玉。
若是这人不是陆成泽,不是她的哥哥,该有多好啊……
韩陵上前牵住太后的手,柔声劝慰道:“想必,你也很想见见陛下与陆兄吧,不然你又何必特意亲自来摘这篮桃子呢!”
陆成泽素来不重外物,亦不重口腹之欲,唯有熟悉他的人知晓,他素来喜桃。
喜欢赏桃花,更爱食脆桃,便是燕窝里都喜欢放上两粒桃胶一同炖煮。
早在太后得知陆成泽与萧毅瑾前来的消息之时,韩陵便察觉到她的心神不宁。
韩陵捏了捏太后的手心,轻声道:“既然心中想念着,那便去见见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太后倔强地没有说话,韩陵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劝,直接拉着太后的手走出桃林。太后顺从的跟着韩陵,没有半点挣扎。
韩陵带着太后来到河清宫,不等宫人禀报便走了进来。
“陆兄别来无恙?”
陆成泽刚刚沐浴完,披散着头发,身后的太监用干燥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听到韩陵的声音,立即抬头望去,惊喜站起身,大步走到韩陵面前道:“韩兄近来可好?”口中问候着韩陵但视线却看向了一旁的太后。
太后仰头注视着陆成泽,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涌出。
陆成泽原本对太后还有些怨气,但见到了现在这样伤心的模样,顿时心软。
这是他的妹妹,他从小捧在手心精心呵护的妹妹啊。
陆成泽慌乱地伸出手,胡乱地擦着太后脸上的水渍,不仅没有擦干反而越来越多。
“婉儿……婉儿莫哭。”陆成泽下意识,将年少时的安抚之言脱口而出:“哥哥在,哥哥在……”
太后却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进陆成泽怀中,用力的环住陆成泽腰嚎啕大哭。
陆成泽本就刚刚沐浴完,身上穿着的衣衫轻薄,温热的泪水的很快便透过他的衣服烫到他的皮肤。
陆成泽慌乱地伸手拍了拍太后的背脊,低声哄道:“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有什么委屈尽管和哥哥说。”
太后闻言哭的更加凄厉,脸深深的埋在陆成泽的胸口。
这一刻她不是太后,她只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小女孩而已。
这天地山高海阔,却危机重重没有一片能容得下她的净土。
唯有她的兄长,虽然年少,却拼尽全力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当年,他们身边虎狼环伺,但只要有彼此,心中却无比安定。
如今明明整个天下都尽是掌中之物,却险些形同陌路。
为何?为何?
陆成泽看着在他怀中不断大哭的太后,不由得皱起眉看向一旁的韩陵。
韩陵是他心目中的妹夫,虽无名分但事实就是如此,太后若有何差错,他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韩陵。
韩陵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反而冲着陆成泽无声的笑了笑。
陆成泽不解,却还是低下头继续安慰着怀中的太后。
太后嗅着陆成泽身上淡淡的冷梅香,心中的不安与伤感慢慢平息,哭泣的声音也渐渐缓了下来。
在太后情绪平定之后,韩陵立即上前,将太后从陆成泽身上拉到自己怀中。
而后把手中装满了桃子的竹篮递到陆成泽手上,笑着道:“太后知道陛下与陆兄今日回到,一大早便去桃林精心挑选了上好的桃子,陆兄可喜欢。”
陆成泽接过竹篮,应和道:“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将篮子交到身侧的宫人手中,命人洗净上面的浮毛再呈上来。
三人坐在厅中,太后拈着帕子擦拭着眼角,陆成泽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太后面前,温声道:“喝杯水润润嗓子吧。”
太后接过,用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将茶水饮尽,沉默了一瞬后,哑着嗓子,低声问道:“哥哥……哥哥这些年可还好?”
“一切都好。”陆成泽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回答道:“只是很想你。”
“我也很想哥哥。”太后低声说道:“只是以为哥哥会怪我。”
“怎么会。”陆成泽脸上的神情无比平静,若说当初没有丝毫怨恨是假,他被逼无奈与萧毅瑾分开三年,那三年的时光里,无尽的思念就如同刻骨的剔刀,一片一片剜着他的心。
不过这三年的别离,却让他彻彻底底明白了萧毅瑾的心,让如今的陆成泽面对萧毅瑾时可以展现一切,毫无保留。
尤其今日,在见到太后的那一刹,看见她哭的那样的伤心,哪里还会怪她啊。
陆成泽如同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伸出手摸了摸太后的发顶,柔声道:“哥哥永远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太后咬着唇点了点头,盈润的眼凝望着陆成泽,却又问道:“可是哥哥真的要留在皇宫里,和瑾儿……”
虽然太后话未说明,但陆成泽明白她要说什么,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沉默了一瞬后,却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恋慕陛下,陛下也愿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我之幸。”
说着,陆成泽唇角微微勾起,声音清浅却决然地说道:“君心不负,我定至死不渝!”
太后咬着牙没有说话,陆成泽这般直白的在她面前表白心意,自然是绝无更改之意,却还是担忧的说道:“皇宫之中情情爱爱枚不胜举,但无一例外,皆是色衰而爱驰,倘若……倘若……”
“不会!”陆成泽一口打断了太后的话,无比郑重地说道:“我信陛下!”
太后无言以对,用力的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陆成泽却看向韩陵,作揖躬身道:“只是,韩兄的血脉,却真的要因我而断了。”
韩陵伸手握住陆成泽的手,轻笑了一声道:“陆兄说笑了,我的身世本就错综复杂,至今不知自己该是姓韩还是姓石,又何谈血脉……”
“只要你与陛下两人都心甘情愿,都觉得这样心中欢喜便好。”
太后此刻慢慢睁开眼,惨然一笑:“只要哥哥觉得开心便可,即便以后……总还有我在。”
对于帝王之爱,太后依然难以相信,尤其是陆成泽比萧毅瑾年长了二十多年,等到陆成泽两鬓发白,萧毅瑾如今日一般,毫不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