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81章

  雷瀚海喘息半晌,澄清神志,确认那哭声并非虚幻之音,于是奋力一刺,将握在掌中削铁如泥的翠篁剑深深插进岩石层壁,只露半尺在外借以照明,而后他拾起朱六留在地道的斧、凿,一下一下用劲砸将开来。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地道内浓灰滚滚,荧荧闪着绿光的翠篁也因大量尘埃遮蔽而黯然无色。这时,一束稀弱的光线由雷瀚海头上方土层狭小的空隙透过,它为地道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明,却给地道里的人带来无尽希望。雷瀚海丢下手中工具,伸手推推那愈渐消薄的石块,果然变得松动。雷瀚海喜不自禁,顺手掣回配剑,气沉丹田,猿臂舒展,随着喝声息落,那把他和哭声阻隔的磐石登时被震得粉碎,顷刻间又一处四周封闭的牢房现于他的视线。雷瀚海双足点地纵上地面,不料哭声竟戛然而止。他两下游目,见这间牢房两丈方圆,与囚禁苏君那一间占地相仿,只是距中央甬道又远几分。左右无人,哭声如何解释?雷瀚海就算不信世上有鬼魂之说,但这离奇的现实摆在眼前,也足教他不寒而栗。

  “你是谁啊?”冷不防响起一声低沉且苍老的问话,骇得雷瀚海险些失态。他镇定举止,仔细循音窥探,果真发现眉目,但瞧一个人正蜷缩身子,蹲在此牢中烛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这里只有阁下自己么?如若是这样,那哭泣和发话之人就是你吧?”看见这人,雷瀚海直觉得无比亲切,可他实在没有印象几时跟对方接触过。

  那人抬起头颅,重重吸几口气,道:“不错,二十年来,不算狱卒送饭,你是第一个踏进我的牢房的人。小伙子你叫什么?”

  “我姓武。”雷瀚海留个心眼,未实言相告。他凑近数尺,欲看此人轮廓,尽管牢内采光极差,但他依稀瞧清其人须发皆白,估摸年纪不会轻了。

  “你也姓武。”只听那人道:“老夫问你打听个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确切的下落?”

  雷瀚海心下更奇,这老者怎么敢肯定自己必然认识他所说的那个人,而且还了解那个人的确切下落?

  老者话声未停:“他唤武瀚海,是我最亲的儿子,细攀你们尚是同宗呢。”

  “那不是我么?”雷瀚海不由自主地呼道:“你自称我父,莫不成……莫不成你是……”

  “武世忠。”老者平和地接过话头,说道:“虽然事先我不知道会在此处遇见你,不过打和你说话伊始,第一感觉就给了我你的身份。听见你说自己姓武,我很高兴。”

  “啊,爹爹。”雷瀚海走至老者身边,双腿徐徐弯了下去。莫看他与武世忠不存在丁点儿血缘关系,然而当初若非这名朝廷御医仗义援手,或许自己早在娘胎时便被无情的教规致于死地。挽救生命也好,讨好心仪女子也罢,总之对于武世忠的恩情,良心不容许雷瀚海稍做遗忘。

  武世忠挥动竹竿般的手臂,十分祥和地摩挲雷瀚海肩膀,道:“你知道你真实身世了吗?”

  雷瀚海坚毅地点点头,道:“家慈在遗墨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实际姓雷,但她老人家生前许诺将我过继武公爷,因此我叫您爹也入情入理。”

  闻得此言,一行浑浊的泪水沿着武世忠眼角潸然而下,他右手加力,将雷瀚海按得更紧:“你娘对你可谓用心良苦,‘瀚海’二字便是她给取的;至于雷朗兄弟更不简单,止缘当年我一念之差,没有道破真相,他硬是含辛茹苦的把教别人视做野孩子的你抚育成人,这等宽容的胸襟试问天下谁人可匹?反说老朽枉挂义父虚名,则未曾养你长久,倒令你们父子受武氏灭门牵连,四处奔波,我羞惭至极。”

  “父亲言重。”雷瀚海慌忙说道:“恩大莫过救命。正是由于您那时不顾个人生死把孩儿从虎口般的大洪山抱出,我才得以存活人世,并取得现在的成就。假使我婴年夭亡,那么家慈的血海深仇哪个可报,黄蜘蛛的大权亦必将落入奸人股掌。今朝母恨昭雪、基业稳固,这所有功绩皆赖父亲大义而赐,您非但是我瀚海的恩人,即便整个黄蜘蛛也不敢否认您的洪德。”他说话之际,将武世忠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轻轻拉至胸前,两只手柔缓而有序的来回摩挲着,似乎想借此安慰那已近残年的老人。

  武世忠心底更酸,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个让自己极其挂念的少年在个人感情方面已然原谅了他的过错,但在众生道义上呢?人罗、武世忠联手危害江湖,武林中早不再是什么秘密,如今人罗之所以能够打通周身经脉练就各种邪派武功,很大程度是依托武世忠的仙家医术,所以客观地说,这位曾经誉满天下的御医,在奸佞一步一步蚕食江湖的行动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他的义子,却是抗击邪魔的正气英雄的核心人物,此时此地,公究竟是大于私,还是小于私?

  大约搓了几百遍,雷瀚海停止了手上活动,他移动目光,凝视武世忠那张嶙峋的脸,说道:“父亲,论私我对您只有感激,可是孩儿目下忝为江湖盟主,责任不允许我不过问您与人罗之间的勾当。您今天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甘愿助那魔头兴风作浪?您是不是还贪恋着荣华富贵,梦想昏君有朝一日回心转意,继续封你做公爷?”他越说越是激昂,则始终不敢高声,生恐传到牢外教人听见招惹麻烦。

  “我料到你会有这一问。”武世忠自觉地撤回手臂,一副哀腔道:“你怀疑我放不下高官厚禄,这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倘真个那样,二十年前我便不会顶撞皇帝,说世间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的实话。海儿,其实真正驱使我和人罗沆瀣一气倒行逆施的根由,完全是因为你,还有你娘。”

  “啊。”雷瀚海低呼一声,马上又住口不语,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武世忠,待他下文。

  武世忠接着道:“自从在大洪山第一次邂逅你娘,我的心中再纳不下其他任何女子。这俗世上一切华丽的辞藻都不能表达她的万一,反而是对她的亵渎。当我被大洪山顶的冰天雪地冻得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天几夜,醒转之后,头一眼看见的正是你娘,那一刻我唯一庆幸的便是自己没有死,除了感谢上苍,我什么也想不到。

  “在知道了你娘凄惨而无奈的境遇后,我心里突然萌生出英雄救美的念头,尽管我手无缚鸡之力,她却武功超群。你娘见我执意帮她,于是让我先到黄蜘蛛祖祠等候数日,她安排了教务即去同我会合。只因我们两个能够互相陪守,所以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全部浓缩在那四个月里,虽然你娘怀的孩子和我毫无瓜葛,可每当她柔情抚摸胎儿之时,眉宇间流露出的慈母感情连我这大男人都为其心醉,什么官场功名、金银富贵,和伟大的母爱及永恒的生死相比,它们值得几文?

  “五月初六,没错,壬寅年五月初六,是你的生日,那天我和曾荫、万俟萍对过话返回祖祠,你刚刚呱呱坠地。我说不清是何种原因内心无比的喜欢你,大概是喜欢你娘的缘故吧。本来当时我已做好跟你娘共赴黄泉的打算,然而她则希望我保住性命,把你带出是非之地抚养成人。什么叫‘爱’?同生同死也许还不算,惟有在你喜欢的人最危难之际,帮她做些实际的事才不辜负了那个字,我便是有了这个想法,方于你娘的掩护下携你逃出大洪山。

  “如果事情的全部皆按我想方向的顺利进展,海儿,你现在一定不会担任什么黄蜘蛛教主,而是我的公世子。待为父百年,‘安国公’日食百斗的爵位便归你所属,那会儿你代母复仇的方式也非什么复辟教位,则是统御朝廷军马浩浩荡荡踏平大洪山,以扬国威。可惜在大洪山遇见你生父雷朗始,我就预感到你成长的道路绝不平坦。果不其然,宫廷奸人当道、帝王昏庸,那皇上听信人罗谗言,硬说东海海心生有奇莲可使人长生,准备前去挖采。采莲工程注定耗资巨大且徒劳无益,为父身居要员,怎好不忠心进谏?止因这便激恼皇帝,他命我半月以内研制出长寿金丹,否则杀戮武氏全门,我纵然怕合家受刑,但也毫无办法。”

  雷瀚海听至这里,不禁对父亲刚直不屈的气概感染,当下说道:“本来父亲无必要悲观,孩儿记得家严(指雷朗)曾跟我说过,当时他提出趁官兵抄拿武家之前要反杀皇帝乱其方寸,却被父亲劝止,但不知这是为何,难道您还信不过我爹爹的本领么?”

  武世忠略扬眼皮,瞧了瞧牢外油将燃尽的残灯,喃喃地说道:“雷朗兄弟身负石棺,在氵员山翻峰越岭如履平地,足见功夫已登峰造极。求实地说他刺杀皇帝端的易如反掌。但是皇帝有三处不可杀。”

  “父亲被那狗皇帝害成这样,怎么还帮他说话?”雷瀚海不解地问。

  武世忠晃晃皓首,道:“雷朗兄弟原本无罪,然而他若当真做了大逆之事,反倒十恶不赦,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摆脱不得官府追捕,永生没有安宁日子了;我祖上武殿章,乃大明开国功臣,受封后谨慎杜微,颇获民心,才不至教洪武皇帝妄加罪名罢官杀身,倘或在我这一代发生皇帝遇刺,而且行刺者出于我府,那么武氏几百年忠君的美名即荡然无存;嘉靖皇帝固然无道,可有他在位至少镇得住各郡藩王,万一皇上驾崩,那些觊觎皇座的乱臣便大兴刀兵,生灵涂炭,北方鞑靼再伺机反攻中原,这天下的百姓就没活路了。于义、于私、于国,基此三点就是我不许你父亲弑君的理由。”

  “所以父亲宁可牺牲自己家族,也要留住嘉靖皇帝的命,对吗?”雷瀚海理顺武世忠一绺搭在右肩的银发,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恰如其名。

  “不错。”武世忠道:“那时侯我已豁出全家的死活,意在力挽狂澜,不过我舍不得你,尚在襁褓便遭牵连而过早离开人间,那般我怎对得起你娘?于是我决定把你的身世和你生父雷朗挑明,然后让他带你远走高飞,从此了无联系。可就在我要跟雷朗兄弟道破真相的一瞬间,却又如鲠噎喉吐不出口,毕竟我还是放不下你们母子。你和你娘在我心中比任何妻妾儿女都重,个中原因我至今也无法解释。由于我的一时私念,竟断送了雷朗兄弟与你生前相认的机会,这件事是我终生不可以原谅自己的,我也不希望别人原谅。”莫看他口上依旧逞能,但话及此处,悔恨的泪水终究涟涟淌落。

  雷瀚海心知几十年来,这位昔日的“安国公”一直因曾经隐瞒了一对父子的真实关系而无时不刻的折磨着自己的神经,虽然他很想启齿劝解如此可怜的老人,却不晓得该怎样开口……

  又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成为永恒的历史,室外远处的鞭炮声也渐渐稀疏。武世忠拭去眼角泪花,再度用语言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海儿,有个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问题?”雷瀚海痴痴地瞧他,内心矛盾重重。

  武世忠道:“当年皇帝下令斩我全门,如今家人们皆已受诛,为什么独我不死?”

  “这……”雷瀚海不明根由,则又不便直问。

  武世忠凄惨一笑,道:“完全是人罗的心计。他知道我身为御医,擅长人体通筋活络,因此耍些手段在皇帝面前求情,称有法子教老朽炼造长生金丹,这才留得我命。而后人罗又对我威逼利诱,让我施展医术助他冲开三焦玄关,颐使内功无上深厚。”

  “你允了?”雷瀚海立即慌张问道,敢情这“三焦”乃是人体各脏器的统称,按位置高低,分作上焦、中焦、下焦,习武之人倘使参透玄机冲关成功,起码可令自身功力提高数十倍,这便无怪乎人罗被雷朗重创二十年后,武功何以又变得空前强大。

  只听武世忠道:“初时我不懂得打通三焦对人罗有什么好处,但凭他进宫以来扰乱朝廷,我便决定誓死不为他做事。可谁知那恶贼自有毒招,哄骗我说你的生死尽在他的掌握,黄蜘蛛有曾荫甘为内应,而朝廷通缉捉拿你这‘武氏余孽’的事又归他主管,照此说来,无论你是落草抑或奔官,皆属自投罗网,只有人罗方能保你周全,至于代价,就看我的态度了。

  “海儿,为父那时只盼得你平平安安,哪还顾得了什么正邪曲直?于是我仅在表面上迟疑一会儿,便同意与人罗合心,帮他增强功力。二十年间,不止‘三焦’上、中两道玄关,即便人罗奇经八脉中受伤的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六脉,我也亲配奇药逐一疗愈,这么做的唯一目的,纯是为了换你无灾无祸,以慰你娘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