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79章

  “丫头啊。”雷瀚海口上呼着,大踏步跨了过去,俯下身四番抱住苏君。“你不在我怀内塌实睡觉,跑开为的什么……啊!天哪!君君,你怎的这样做?”原来他正发问之时,忽感一股热的黏液淌到腕上,仔细观看,竟见苏君右胸处插着一枚簪子,深及柄端,泛黑的血水沿着缝隙缓缓冒出,浸湿了整个赤裸的前心。

  “君君,你才是傻呢……”雷瀚海语音呜咽,眼中一片模糊。他明白苏君自杀的动机,假使一个人身受无法可解的毒咒,而且她内心更受着比肉体苦楚百倍的煎熬,那么相信不管是谁,都会厌弃这个世界。

  苏君绽颜一笑,酒靥里落了一滴苦涩的泪液,她颤着举起沾满血污的左手,忍痛柔声说道:“‘轮血鬼印’附在身上,就同死了……我能挨到见你,便……可以瞑目了。”这段话说完,那只无力的手才触及雷瀚海满是泪水的脸。

  雷瀚海匆促握紧她手,痛心说道:“你不该寻短见啊,我们还没成亲呢!”

  “成亲。”苏君侧转玉首,晶莹的珠子似断线一般簌簌而落,比血流得还多:“不可能的,我这一生注定只有一个夫家,就是金陵曲氏。”

  雷瀚海心下更悲,道:“可你心里一直有我,对吗?”

  苏君猛地又扭过俏脸儿,直视雷瀚海,摇头道:“开始不是,我最初喜欢的男人确是玉管,我迷他的才华出众,迷他的英俊潇洒,总之,在我眼里他完美至极。然而后来我方知道,他的情感始终被那名叫云黛的女子占据,至于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即便这样,玉管临终前使我假做嫁入曲府掩人耳目,以助你冒名闯荡江湖这等败名节的事我都肯依,为的仅仅是表明自己多爱玉管。

  “但在初至八卦村的那个午后,我和你漫步那片树林,终究明白了玉管并不属于我,而真正值得我喜欢的是你,瀚海。无奈老天爷总是开我的玩笑,每每我向你稍示爱意,你虽不曾开口拒绝,可那以报父母仇、伸江湖大义为己任的神色却令我望而却步。好在事实证明你不像玉管那样对我绝情,那一夜你的举动,已经说明很在乎我。”

  “哪天晚上啊?”雷瀚海立时茫然,他实在不记得自己除了在大洪山的客栈向苏君诀别时倾吐心声,还在什么时候当着她面有过何样言行。

  苏君凄惨一笑,道:“看来你真认为我不知哩。留宿八卦村我们共住的次日深夜,你突然想……想……想拥有我,当时我感觉你是存心所为,就故意佯睡抓了抓脸撩拨一下,谁想反倒弄巧成拙,遏止了你的行动。”

  “啊,我只道你睡着这事就我自己晓得呢。”雷瀚海此时如梦初醒。

  苏君道:“打那宿后,我们的关系愈加微妙,本指望从此比翼齐飞双进双出,永不分开,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我们的爱情最需要考验之时,半路竟杀出个挨千刀的夏侯迟,他教我明白了祖宗的规矩和个人的感情哪个更不可侵犯。假若我与你断绝来往,牺牲的只不过是一个庞大家族里一个孙辈的姻缘;反过来我真和你互结秦晋,那么苏氏列祖列宗维护几百年的声誉即付诸东流。瀚海,你说我身为苏氏同辈中的长姐,怎好止顾自己幸福而开悖逆祖训的先河?这让弟弟妹妹乃至后人如何立世?瀚海,对不起了。”

  雷瀚海此时的心已碎得无以复加,他放平苏君身体,使她伤口流出的血最大限度减少:“你选择离开我,难道没一丝犹疑吗?”

  苏君因身子移动,胸腔里的器官被尖锐的簪锋划了几下,痛得她连颦修眉,“怎么会,那日我在客栈给你写作别书,心里面不知流了多少泪。瀚海,假如……假如你临走前能够通过考验,或许我拼了身败名裂也会留下来与你长相厮守的。然而,这是天意……”

  “什么考验?”雷瀚海揩去满面的泪液,但是很快又泪流满面。

  望着情郎痛哭,苏君虽本不想再提及那段足以让这对有情人悔断肝肠的往事,但她不甘心含恨而终,也不愿教心上人什么都不明白的独活世上,她要在将死之际,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八月初八你在我房间门口表白,晓得我隔着门做什么吗?”

  雷瀚海摇头,不过他模糊记得当时苏君似乎在哭。苏君极其平静的仰视经过能工巧匠凿得异常平滑的牢顶,一字一顿道:“我在和老天打赌。从你的口气我不难听出,那个时候你对我是非常非常的在意,倘使有人突如其来问一句雄心和温柔哪个更重,或许你的意念会动摇。我正是抱着这种幻想,就……就……”语及此处她一脸羞红,只因这牢中光线甚暗,且殷红的血已凝盖她颊,故而难以发现。苏君喘息一阵儿,终于豁了出去,道:“我就脱光身上的衣裳,等待你冲动闯将进来结夫妻之实,到那时我们木已成舟,以后结婚也就谁都管不着了。可叹我枉费心机自作聪明,竟没算到你会屈伏于理智。我们端的无缘哪。”

  “谁说的!”雷瀚海又搂起苏君,用自己宽实的胸膛堵住她依旧渗血的创孔,虽然这样做顶得那簪子复进几许,可起码能够延缓伊人片刻生命,令她吐完肺腑之言再无憾而逝,“我们无缘岂会再次相见?君君,你莫乱信旁人嚼舌。”

  苏君目下已无力微笑,仅在雷瀚海耳根细若蚊鸣的说道:“命运大概在最后时刻对我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见着了你……人罗数日前领黑衣武士血屠曲府,不仅曲昊伯父惨遭毒手,全门上下男女老少亦尽数罹难。瀚海,我止求你为他们报这血海深仇,答应我么?”

  雷瀚海心知说话间苏君即将玉殒香消,顿时哭得更凶,他口齿微动,说道:“你不消嘱咐这个,我一定会取人罗心肝,去祭奠所有给他害死的人。”

  “那我代曲家谢过你了……”苏君很想对雷瀚海桃花般的再笑一次,然而她却再也做不到了。

  “君君!”当苏君娇弱的手掌滑落触地,雷瀚海立觉整个穹苍为之塌陷,他轻抚伊人尸体,痛不欲生……

  “叮叮!”,一阵金属凿石的声音乍然而起,终结了牢内漫长的寂静。正是这阵响动,使雷瀚海刹那间如梦方醒,他意识到,时间永远是客观存在的,它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消失而倒流或者停止前进,所以若想避免追悔莫及的悲剧重演,除了把握现在,别无他法。雷瀚海呆滞的望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只见牢中西墙的一块地面坚石已裂开罅隙,随着敲击声越发清晰,裂痕亦愈来愈大。这会儿的雷瀚海几乎成个血人,身上沾的全是苏君的血。他放下安详闭目像是睡着了一样的苏君,摇晃着站起身来,径奔那墙根裂痕之处。从身体僵硬酸麻的程度判断,雷瀚海估摸自己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搂着苏君的光景不会短了。他十分奇怪地伸手抠去几块裂开的石头,北侧十五排七号这间牢房的地表赫然现出一条地下入口,直径足可容下两、三个人行走。

  雷瀚海惊诧之际,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子忽地显于牢内。那胖子见到雷瀚海,同样满面惊喜,一躬倒地道:“兄弟,你可教哥哥我好找哇。”却是这番化名应敖进京的朱六。

  雷瀚海眨眨眼睛,顿感二目火辣辣地痛,想来必是长时间一瞬不瞬注视苏君所致。

  “啊,教主,你流血了。”朱六又道。

  雷瀚海瞧瞧自己一袭被血凝得不成样的长衫,说道:“这不是我的血。”

  “不。”朱六道:“属下指的是教主的眼睛。”

  雷瀚海心下一懔,用还算干净的左手食、中二指摸摸右边眼角,果真触到一滴红色液珠,“我泣血了。”他喃喃地道。

  朱六瞥了一眼苏君遗体,多少猜出一些她与雷瀚海的关系,缓缓说道:“人在时不懂得倍加呵护,死后哭得再惨复有何用?”那口气既像自言自语,其中也充满指责兼并同情的味道。

  沉默少刻,朱六抚摩雷瀚海背脊,接道:“快走吧。今天是大年夜,这里的牢头贪嘴回城取饺子,人罗的黑衣武士又被伏辂、冯元领黄蜘蛛精英弟子重创,无暇顾及密牢,我便趁这空隙赶来营救教主。”

  “朱兄怎知我被关在此处的?”雷瀚海一边横抱起苏君尸体,一边问道。

  朱六隔着铁栅窥探牢外动静,见那宋牢卒并未回来,遂道:“说来复杂,咱们且走且讲。”

  “嗯。”雷瀚海应了一声,屈身跳入地道洞口,旋即又探出脑袋,对已死数日的苏君侍婢说道:“琼姑娘,眼下形势紧迫,雷某无法连你一同带走,恕罪则个。你替君君受刑先亡,我将永记大恩。”言讫身形重潜地道。朱六待其走出十余步,也跟着离开。

  却说这地道乃朱六仓促挖通,着脚处深浅不一,业已极度疲乏的雷瀚海摸着黑弯腰一跛一跛走了不到盏茶工夫,只累得浑身酸软,目眩金星,忽地,他身体右倾失去平衡仰面载倒,被怀中冰冷的苏君重重压在下边。

  “教主,你没事吧。”朱六个矮灵活,几步晃至近前,关切叫道。

  骤然跌交,雷瀚海感觉自己已没了丝毫力气,他喘息半天,才道:“莫非我们入京势必要以败告终吗?使了如此多的手段,却仍旧占不得上风。”

  朱六立即道:“教主不可过于悲观,你现今尚未与人罗正面交锋,焉知局面无法改变?”

  雷瀚海平躺地面苦笑道:“我刚愎自负,蛮以为假作哀兵能骗过人罗,谁知他城府深邃,略施计谋便顺水推舟将我囚禁。如今的他不仅依附朝廷统掌天下雄兵,又四处网罗高手得无数邪魔相助,就连我原本最敬重的二师伯方抑扬也禁不住尘世名利的诱惑而变节投贼;反观我方亲人则陆续遇难,先是嵩、杭二位坛主最早离教,然后萍姨和静妹亦相继失踪,止此两点黄蜘蛛就基本毁损半壁江山。苏君的死给了我莫大触动,在她生命终止的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个专爱捉弄人的世界是否真实,为什么关爱我的人的结局都是那样不幸?这让我不愿相信可不能不信,天意真的是站在人罗一边。”他越说越感绝望,觉得自己和黄蜘蛛乃至整个武林的正义宛若这黑漆漆的地道,寻不到丁点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