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63章

  “万俟监察!”众人观瞧那“不速之客”,赫然是数日前臂残归山的万俟静。

  “监察伤好些了吗,你不安心休养,跑到忠义厅做什么?”包括雷瀚海在内也是颇显吃惊。

  万俟静没有同他答话,倒是屈膝俯身,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口气向犹自揉项的祖嵩说道:“你算捡了条命,我若出手迟点,你便死了。”对于她这句话,众人简直不明就里,那武世忠素有“神医”之号,所配的药自然同属仙家妙物,就算治病无效,也不至催人命哪。

  祖嵩这时痛感渐消,他圆睁环目,面部表情非常可怖,道:“这药是我阿弟用身败名裂的下场换来的,监察缘何轻易就给糟蹋了?是了,换这药丸是拿萍监察的身家性命做为代价,静监察当然心存愤恨,嘿嘿,合理至极,合理至极。”他越说越觉对头,完全不顾事实是否如此。

  万俟静知他乃是痛失爱弟而神智错乱,当下并不较真儿,只是道:“嵩坛主怎样说我都行,但事情的真相你必须知道!”

  祖嵩目下尚未彻底疯癫,闻斯言登时稍微理智下来,他疑惑的注视万俟静,喃喃地问道:“什么真相,难不成阿杭会辣手加害于我?”

  万俟静道:“祖杭不见得对你暗下毒药,可需防范武世忠、人罗借刀杀人。”

  她一指地上药丸,接着道:“这个东西根本不是疗愈‘天老儿’的良药,它是河豚胆,世间最毒的玩意。那人罗正是利用祖杭急于求药的心理,乘虚而入,将毒药送至他手,目的便是使本教闹出人命、众心涣散,如今他的心思已经达到了。”

  诸人这时去看那粒药丸,哪里还是方才红彤彤的颜色?经过祖嵩唾液的浸化,那药外面一层惹人喜爱的色彩早已消溶,变成一颗黑中泛青、腥臭无比的圆球,幸亏万俟静拦截及时,否则给“夜游神”咽入胃里,不消片刻他的肚肠即会化做浆水。

  这些人暗自庆幸,万俟静的话声却没有停止,她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在祖杭死后才将事实透露,是不希望他死得不甘心,如果他临终前,得知自己费尽心机弄来的竟是毒药,恐怕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安宁。”她擦去不知不觉间已淌到脸颊处的泪液,又道:“侥幸的是,祖杭大侠止看到嵩坛主把药含进嘴里便与世长别,倘若他非等哥哥服咽下去方……肯咽气,那么你们兄弟的命一个也保不住。”

  世间赞美的话往往是不可靠的,说它们的大多是那些口若悬河、心存谄媚的阿谀小人。他们不负责任的吹捧之词,可以使志存高远的人在浮名微利中变得飘飘忘我,渐渐迷失人生的目标。与之相反,真实的忠言诤告通常不怎么受人爱听,因为它有时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把一些沉湎于面具下的人的弱点统统昭示出来,教他们明白自己尚有不足。仅基于此,对真言诤友避之惟恐不及的虚荣人群并不在少数,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越来越平庸的症结。

  万俟静便是一个爱听、也爱说真话的人,她当着合教高层头目的面,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日游神”祖杭舍命换假药的荒唐闹剧,尽管这么做显得有一些残酷,但却不失为一件好事,用死人的声誉挽回活人的命。

  祖嵩平坐地上,双手捂脸,高挑的身躯因内心的痛苦而不停抽搐。此时的他大概已不能用“伤心”二字来简单形容了,然而除了这个词汇,别的字眼更不贴切。泪水涟涟,祖嵩仿佛从里面看见了弟弟,看见了自己和他由小到大共同患难的经历,看见了弟弟在忠诚与亲情之间的艰难抉择,看见了弟弟于那世知道豁出一切弄来的药差点害死哥哥时的悔恨,看见了人罗,武世忠之流阴谋得逞后露出的狰狞笑容……

  雷瀚海环视厅内许久无语的众人,知道他们心里此刻无比压抑,这种压抑不单单是由痛失一位功勋战将而造成的,也是追悔自己的失误,假如众人早一步察觉到祖杭有救兄背教的迹象;假如他们能够重视一、二,主动为祖氏兄弟寻找良药治愈怪病,那么这幕悲剧就不会发生,但是,人生没有假如。

  “各位。”雷瀚海一字一字地启齿说道:“前任战坛坛主祖杭一生功绩赫赫,我教弟子无望其项背者。他一时胡涂大罪加身,却不可抹杀其所有是处,依本座决定,还是盛棺入殓祖坛主,将他厚葬吧。”

  “教主仁厚。”诸家首领得言一齐下跪呼道。雷瀚海这一开恩,不仅为自己在黄蜘蛛又赢到了人心,同样令正愁如何处理祖杭尸身,担心会被弃置荒山任虎虫吞食的属下们暗松口气。

  “等等。”冯元方欲命人备一副棺椁,竟给祖嵩喝声阻止,只见他满面是血,似乎是适才掩脸之际由于痛苦而抓破皮肉。

  “嵩坛主有什么事?”雷瀚海机械地问,他这刻实在吃不准应以何种态度对待祖嵩,是为他凄苦的命运表示怜悯,亦或由于祖杭的背叛而牵连恨他?

  祖嵩“咚!”地一声硬生生跪了下去,以额触地,泣道:“教主说得是极。但阿杭身犯重罪,没有资格再做黄蜘蛛弟子,更不配装棺厚殓,您的恩惠只怕他在九泉之下也经受不起,还望教主收回成命,不要将阿杭收尸。”他言语间煞是悲戚,推恩请罪之心昭彰易见。

  雷瀚海眉头一蹙,道:“嵩坛主,这俗语云人死万事休,纵然祖杭生前有千百个不是,可他业已身亡,旧帐大可一笔勾销,何况‘日游神’毕生功大过微,享受隆重葬礼无半点不妥之处,几家坛主料来也乃此意。”

  伏辂立刻道:“不错。祖杭兄弟在教中的人缘不需任何赘言,教主的决定入情入理,嵩兄莫推辞了。”

  凡事有了开头就好办得多,其他众人见伏辂的好意并未遭到雷瀚海驳斥,当即也纷纷你句他几句劝说祖嵩妥善安排弟弟后事。

  祖嵩扬起面孔,跪着朝众人罗圈一揖,哽咽道:“嵩深谢诸家兄弟不念旧恶助我伯仲,奈何我们的确有负黄蜘蛛,再无颜于此食薪拿俸,只请教主、监察格外施恩,许我带着阿杭退隐江湖归返老家,以了残年……”言甫尽,泪又如泉涌。清澈的泪水与鲜红的血冉冉交融,竟教人分不清血和水哪个更浓。

  “这个……”雷瀚海心知祖嵩执意要走,想开口挽留则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情急之下将目光投向数丈远是万俟静。

  不料万俟静随即狡黠一笑,道:“我前些日子已向教主辞掉了监察职务,不久少林、峨眉便有高人来接掌黄蜘蛛一应事务。对于祖嵩离留大洪山,我好象做不得主了。”

  “你……”雷瀚海心下好气,本来教中内乱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而万俟静的撒手不管更是令他觉得进退维谷,他“格格”握紧拳头,恨不得冲下石阶将厅中某个人暴揍一顿来宣泄一下。气归气,想归想,大局终得有人扛,雷瀚海把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揉得不能再碎后,总算压住了怒火,长叹说道:“嵩坛主要去就去吧,本座尊重你的选择。可是我希望你永生铭记自己曾是黄蜘蛛弟子,铭记那段兴衰与共的时光。”

  祖嵩低声痴痴地道:“教主无须叮嘱这个,罪人的大半生都是在大洪山度过,淡忘它很难。教主珍重,告辞了。”他口里混混沌沌地说着,手上却极其麻利的横抱祖杭遗体,转躯面朝厅口。

  “祖大哥,你果真决定离开吗?”此时的冯元见挚友离别,这偌大个汉子倒也一脸挂泪,他似不经意的挪动脚步,恰好堵住了祖嵩去路。

  “冯兄弟,列位……”祖嵩双睛模糊地看了看冯元,又看了看万俟静、伏辂、芮翱、朱六(尽管后二位他并不十分熟悉)及一干人等,方缓缓道:“你们不必再寻辞挽留我了,我自忖身世凄零,不适宜和人群同住,容易累赘大家。你们把我遗忘了吧,我会一直记得你们的。大家保重。”言讫抬足迈步,绕开呆立的冯元,径直走出忠义大厅,将身体尽数暴露在强烈的阳光线下,然而斯刻他已毫不在乎,比及丧弟、损誉之心里痛楚,这点肉体上的微恙算得了什么?

  黄蜘蛛群豪流水般涌到厅口,望着祖嵩那凄凉的背影一点点消弭于视线之内,心中顿如打翻黄连坛子似的发苦……

  “唉,豆桔本是同根生,这亲兄弟的感情就是不一般哪。”人群里个子最小的朱六突然慨然自语。

  “你说什么?”粗鲁无知的芮翱斜睥一眼旧日的奴仆,不解问道。

  朱六犹自注目厅外,道:“祖杭为了医治哥哥怪疾,精心策划了出卖萍监察的计谋,若非教主、静监察智能过人,窥破玄机,想必我们这辈子都查不出元凶。现在想想祖杭的下场,我反而为他惋惜,毕竟他……兄弟情深。”

  芮翱冷哼一声,道:“背主负义有什么值得可怜?仰托教主宽容没有处死他已经很便宜了。”他顿了顿,发现雷瀚海正在身侧瞧着自己,于是话锋一变,道:“那个‘日游神’心机不凡,‘襄阳事件’密谋得天衣无缝,教主是凭借什么来使内奸现形的呢?”

  对于这二人对祖杭的态度褒贬不一,雷瀚海一时也说不出谁是谁错,只是道:“其实打这宗事初,我们就把它考虑得很复杂,如今回忆却简单不过。知道萍监察出门养病具体地点的不外三人,萍姨、静妹没有道理将自己或母亲往人罗手里送,所以嫌疑最大的便只剩下祖杭了。”

  伏辂忽道:“这仅仅是教主的主观推断,倘使拿不出证据照样服不得人。”

  雷瀚海颔首道:“伏坛主此言甚是,本座无有绝对的把握不敢妄加怀疑我教有功之将的。静监察回山的时候是腊月十三上午,而祖杭则是腊月十四清晨,前后差不多有一天时间。众位好好算算,襄阳城距离大洪山止有数百里路程,在咱们身怀武功之人眼里并不叫远,但为什么他们两个同是江湖个的绝顶高手,竟直差近十二个时辰才相继返教?十二个时辰,足够任何有心计的人耍任何手段。”

  “唔不错不错,或许祖杭便是趁此空隙与那人罗做了何种勾当。”雷瀚海语音落时,以伏辂为首的诸人立刻接过话头,可从他们摸棱两可的口气判断,显然还不怎么信服。

  朱六道:“那祖杭伤势较重,行动缓慢也有可能。”他明着是对雷瀚海的推论提出质疑,实际却为其后面的话展开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