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凌波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什么。痛也痛过,怨也怨过,她似乎在不足一月的时间里把一生的激烈的情感全部挥霍殆尽,当一切重归平静,反而是这个淡淡的疑问浮现在心中。

龙溟不由得笑了:“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很想告诉你。”只是碍于身份,不能说罢了。他又何尝不曾期望过这样一天的到来?虽然和预期完全不同。

龙溟转头看向西北的方向,仿佛想透过厚厚的青石砖墙看见遥远的草原,有太多的东西一下子涌上心头,有好的,有坏的,有无可奈何的,有无可替代的……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忽而自嘲一笑:“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其实很少会刻意想起,但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可以感受到吹过草原的风,凛冽的,温暖的,夹着冰裹着雪的,抑或是带着青草香气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故乡,想到它的时候,多半不会令人兴奋莫名,但却是融入了骨血、融入了每一次呼吸。

半晌沉默,龙溟忽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曲子,和中原迥然不同的风格,让凌波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那调子并不复杂,一段一段地循环往复,但每一段都有所不同,时而苍凉豪放、悠远辽阔,时而低回婉转。

凌波完全听不懂内容,也不像凌音那样对宫商角徵羽有着深切而透彻的造诣可以轻易地沉浸在曲调中,但这却使她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隐藏其中的情感。那或许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那是他的家国,是他心中最最重要的一切。

一曲终了,龙溟主动解释道:“这是我们最古老的民歌,讲的是夜叉族的历史,它还有很长,而且还会继续变长。”他看向凌波,灼灼的目光中跳跃着火光,“或许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编入这首歌。”

凌波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接话。她听得出在他看来这个“或许”,唯一的不确定性只在于她今晚的决定。就像没有听懂似的,她避重就轻地问道:“可以给我它的意思吗?”

龙溟笑了笑,回道:“好。我们夜叉族的祖先是神农氏的后裔,有一天,一位骑着白马的青年,沿着西拉沐沦河自由驰骋,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在草长莺飞的木叶山下,他遇见了一位骑着青牛的仙女……你听过《敕勒歌》吗?”

凌波点点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龙溟不由得感慨,“千百年来,竟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出比它更好的描述。(注)青年对仙女唱了这首歌,问她,”他顿了顿,无比专注的凝视着凌波的眼睛,“愿不愿意留在草原,愿不愿意随他回家。”

注:这个,敕勒歌是鲜卑族的,白马青牛是辽人关于自己起源的神话传说,而辽人属于契丹族的一支,契丹族属于鲜卑族的一支,扯到一起应该不算太雷吧?但反正是架空,请不要太当真~~

正文 章四十四 雨夜混战(3)

凌波的手指颤了一颤,随即悄悄握紧,心尖上涌起一股微疼、又微酸的情绪。她时常觉得看不懂他,也曾为此忐忑不安过,可就在此时,一切都似乎变得十分透彻。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模棱两可地试探,从前是因为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谎言,唯一一次抛开顾虑许下了承诺,换来的却是她的彻底决裂。而现在,他已经没了当初的成竹在胸,想问却又放不下自尊,所以只能重新退回到小心翼翼地试探,为了给自己留些余地。

可是在这个当口,这样的试探却势必得不到回应。就像龙溟有他的夜叉,凌波也有她的家国,她必须要做出一个无愧于师门教养、无愧于黎民苍生的选择,而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私人感情的干扰。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赶上最坏的时机。

于是凌波只能再度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示,轻描淡写地问道:“所以,你们自称是神农大神的后裔?”

龙溟端详着凌波的神色,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有些不同了,可他面上却并不显现出来,仍是笑吟吟地回道:“是啊,就如你们自称是伏羲与女娲的后裔一样。当年神农氏战败,一部分族人被迫臣服,而一部分则离开了中原,就成了我们的祖先……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凌波微微蹙眉:“就算如此又如何?都是那么久远的事了。不过是借口罢了,不论事实如何,你们都不会改变南下入侵中原的决定。”

“不错。”龙溟耸耸肩,笑容中充满算计:“但这个借口堵住悠悠众口,足矣。”毕竟,比起毫不相干的异族,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人总是更容易接受一些,“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记载这些远古故事的古籍大量流传。”能找到真的最好,若是找不到,说不得要动些手脚。

凌波怔了怔,连这些都已经计划好了?她再度深切地体会到龙溟对中原的处心积虑与志在必得。

她忽然有了个幼稚的疑问,明知道不该问,可那疑问就好似在心中发了芽,欲言又止了半晌,仍是问出了口:“若我执意阻你,你待如何?”

她依然静静地望着他,可是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情绪。

龙溟慢慢地收了笑,他明白凌波在问什么——如果把她和夜叉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他总是在回避这个问题,总是在寻找两全其美的方法,但其实心中一直清楚自己的答案。

龙溟命令自己不偏不倚地直视着凌波的眼睛,低沉且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杀。”

一时间,仿佛整间石室都寒冷了三分,弥漫着一股肃杀。

这答案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凌波仍是觉得心尖一阵紧缩,但同时又有着一种释然,仿佛卸去了所有的包袱,豁然开朗。这样的心情,早已不是简单的喜或悲可以形容,已不能用语言来描述。

她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又好像很近:“我终于……终于……”她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一阵人声响动,紧接着两名守卫齐声唤道:“夏帮主。”声音颇为恭谨。

龙溟与凌波俱是又惊又疑,不着痕迹地扫了彼此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是一派茫然。

这时就听外间有人不悦地咳嗽了一声,用着有些幼稚地方法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那两名守卫连忙一拱手:“黄帮主。”

这人自然是黄大伟,在天下数一数二的漕帮面前,水蛟帮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帮派,但因与瑕姑娘交好,倒是成了夏侯少主的心腹,也就连带着得了皇甫少主的青眼,在义军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这两个人的组合同时出现,怎么看也不会是小事,更何况听脚步声应该还不止他们二人,而同时进入地牢的明明不准超过二人才对,敢公然破坏夏侯瑾轩定下的规矩,究竟是所为何来?

凌波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见礼,就听夏帮主不怒自危的声音响起:“我等奉盟主之令,将犯人移往他处。”

龙溟闻言心中一沉,这变故究竟是在魔翳的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而沈天放又为何突来此举?莫非察觉了异样的不只有凌波?又或者,她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他人?转头见她脸上的惊讶全不似作假,心中竟有一丝淡淡的欣喜。

凌波闻言自然无比惊讶,心中第一时间浮起的不是松一口气,反而是忧虑,下意识地看向龙溟,却见他眉间的褶皱还未来得及打开,竟是朝自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