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擒龙手>第43章

  

  君自天接过琴来,闭目想了一想,然后眉梢一剔道:“有何不可。”他以指抚弦,似漫不经心道:“弦动风雷起,入木神鬼惊;穷清冥之高远,洞九泉之幽窈。”指落音绽,龙吟凤呖,一时不已。琴声起于幽忽,悬于一线,若断若续,似有似无,凝神去听时,大音希声,飘渺无痕;而静心宁志后,泠泠然一身如洗,于幽忽间却有一线天光乍现,犀照烛洞,见岁月如流,人生若寄……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艽但觉得面颊上一寒,伸手摸去,竟然有泪结成冰。原来火源已熄,君自天捧琴而坐,早已停指,他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其他人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秦艽没想到音乐之美,竟摄魂若此,难怪段篑一生为此颠倒不已,赞叹良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君自天道:“乐为心声,何必在乎是什么曲子?”秦艽点点头。韩潮却不禁又惊又疑,低声耳语道:“小心星宿海阴魔引妖术!”他情知阴魔引非中穴点穴不能奏效,不过实因内心恐惧太深,尤其徐丰冉死后,更是时时警惕于心。

  

  君自天只冷冷一笑。

  

  秦艽突然道:“多谢君公子得赐妙音。天已经不早了,大伙不妨早些歇息吧。”韩潮道:“极是。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各人动手,不一会儿将寝卧之处收拾停当。骆中原数日奔波,焦心劳虑,早已疲惫不支,此刻卸下心中的重负,一闭上眼,就酣然呼呼大睡过去。韩潮察言观色,见秦艽神色有异,心想:“她为何突然间怫然不悦?我提醒她小心防范,也是为了她好,难道韩某是心胸狭隘,别有用心之人么?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一时辗转难眠,然后发现君自天也未睡着,正半坐半卧,仰目出神。时间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得君自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竟有说不出的寂寥感慨,黯然神伤。

  

  这一声叹息落入耳内,韩潮心中浮起一份愧歉之情,不禁有些可怜他,但随即想到:“这人心怀不测之志,再加边左一多年苦心孤诣的教诲传授,一旦羽翼丰满,大权在握,必然会引羌人南下,颠覆我汉室江山。那时就不是什么江湖正邪之争了,兵戎相见,生灵涂炭,天下必然一片大乱。这种兴衰盛亡的大事,岂可心存妇人之仁?太古神器,执之不祥,尚要镝毁,何况妖魔邪教之流。”他心念一定,即复坦然,这时再向室内凝神一瞧,却不见秦艽。韩潮心中奇怪,披衣而起,走了出去,只见屋外风沙甚大,月色疏寒。

  

  韩潮围着土屋绕了一圈,更是纳闷:“人到哪里去了,为何也不打个招呼?万一那两个波斯高手深夜来犯,岂不是危险得很。”他不敢远离,正往回走,突听得风鼓布料的忽忽声,一抬头的功夫,只见一个人影正在土屋的房顶上抱膝而坐,对月当风,不是秦艽是谁!韩潮心道:“胡闹。这么大的风,真是不当心身子。”他身上披了一条毛毡,正是上好的羊羔皮,随手解了下来,方欲跃上屋顶,谁知足下刚刚用力,猛听得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从上面传来。这声叹息甚是轻微,霎眼便被寒风吹散了。

  

  韩潮胸口血气一逆,整个人顿时僵立在地上。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思潮反复,一时竟然不知做何所想。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粒粒的飞沙积在毛毡上,等回转屋内时,已入手粗糙。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一大早,苏拉们热好食水,套备驼马,已等着众人起身。桑椹儿精神见好,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君自天身边睡了一夜,顿时忸怩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叫他抱上马车,低低地叫秦艽:“秦姊姊……”秦艽看她面上酡红,透着一种少女的羞怯,那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分外动人。君自天道:“秦姑娘臂上有伤,不要麻烦人家。”桑椹儿问道:“秦姊姊也受伤了么?要不要紧”秦艽道:“没什么大碍,不过要是把妹子跌在地上,那我可罪过了。”她向骆中原斜了一眼道,“有没听过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句话,你还不快把桑姑娘抱到马车上。”

  

  桑椹儿忍不住惊愕,不晓得黑大个怎么转眼就变成了秦艽的弟子,突觉得身上一轻,已被骆中原抱起。骆中原鼻观口,口观心,木着脸将她抱到马车上,哪里还有病重时小心体贴百般慰护的样子?桑椹儿心里酸溜溜:“你有个年轻本事大的女师父,就得意起来了么?欺负我这个没有师父的。”一时又气又疼,眼泪滑了出来。骆中原顿时慌了手脚,一边忙着给她擦着泪水,一边急道:“怎么?!哪里又不舒服?是不是要……那个……方便一下?”桑椹儿给他这么一说,又羞又气,自然泪落得更凶。骆中原无法,人抱在手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秦艽由着他们胡闹,只是微微而笑,翻上马去,自己扬鞭先行。她这般神采奕奕,大改常态,倒让韩潮一阵子茫然,回视君自天,却见他冷眼旁观,脸上如罩了一层寒霜,偶尔投给韩潮的目光,更是森然无比。韩潮更为困惑不解,不免满腹气窒。动身前几人商议过,君自天为诸方标的,便由摩柯随身护卫,韩潮则骑着桑椹儿的黑马紧跟其后,一旦中途遇险,韩潮便带着君自天先行赶往敦煌城。

  

  秦艽走在前面,十几里后,渐渐看得村落人烟。这里正是新店子,距敦煌不过四十多里。从新店子望敦煌,大埠繁盛已经隐约可见。路口驿站边,几个小孩子听得马蹄声,纷纷跑了出来,秦艽性子随和,便被他们团团围住。有的卖锁阳,有的手里攥了一把甘草,嘻嘻笑笑,这时一个披着羊皮袄的汉子从店里面跑了出来,分开孩童,将马头一牵道:“客官,向里面坐,喝口热乎乎的酥油茶。”那人手掌一翻,亮出一片御内禁卫所用的铜牌来,随即不着痕迹地滑落袖中。

  

  秦艽知道是杜榭沿途布下的暗哨,跃下马来道:“有劳了,我还有几个同伴就在后边,请你一齐招呼一下。”驿站旁边有五间土屋,三明两暗,秦艽进去后,立刻有人绞了热手巾,端了一盏清茶上来。紧接着听得一匹快马沿着大道去了,不用说,自是向杜榭等人报信。这间屋子很是宽敞,里面烧了一张大炕,热气袭人,炕上置几,摆了几盘点心瓜果。秦艽也不客气,取了片白瓜,慢慢吃了起来。回想这一路上的林林总总,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腔子里的这颗心一时冷了热,热了冷,到后来不免一阵空空荡荡。

  

  没过多久余人也陆续赶到。骆中原抱着桑椹儿先到里间安顿,韩潮不免抓了一个禁卫询问近况。君自天盘膝坐在炕上,呷了一口茶,也拣了一片白瓜吃了起来。秦艽抛了瓜皮道:“这里的瓜果不比江南,似乎异常的甜美。”君自天道:“敦煌地势偏低,虽然处与瀚海戈壁之中,但籍着南面祁连山水的灌溉,土地肥沃,物产甚丰,算得上是有名的世外桃源。不过要说起瓜果,还是属吐鲁番的上佳。”秦艽一笑:“少宗主对于西疆一带看来了如指掌。”

  

  君自天不动神色道:“那也说不上,不过是多来了几次罢了。”秦艽手指在几上划来划去,突然问道:“这法门寺藏宝就在敦煌城内么?”君自天道:“不在城内,不过出了玉门关向西,一两日可到。”秦艽慢慢道:“少宗主看起来,倒是慷慨豁达之极。”君自天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所谓识时势者为俊杰么。”“那桑姑娘呢?”君自天笑道:“她呀?说不定要烦劳贵徒护送回星宿海,不知秦姑娘舍得否?”秦艽淡淡道:“你既然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

  

  君自天难得听她如此说话,心念一动。秦艽突然站起来笑道:“摩柯大师,我暂且借人一用,过后即刻归还。”秦艽一把握住君自天手臂,带出门去,摩柯伸手欲拦,但秦艽脚步一错,刚好从他指沿闪过,转眼间出了房门。她向摩柯挥了下手,拉着君自天跃上对面的屋脊,摩柯与秦艽的轻功相距甚远,见她示意不走,自己也就在门口立定。

  

  屋顶上北风猎猎,陡然一股寒意袭人头面。君自天紧了紧衣襟道:“高处不胜寒。秦姑娘到这里,有什么深意么?”秦艽道:“便在高处,才能让人敞开了说话。”君自天眯眼看去,南方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戈壁沙漠,蓝天黄沙,渺无边际。听得秦艽道:“少宗主,我有几句话想来问你。”君自天“哦”了一声笑道:“倘若秦姑娘要问的话,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艽也不看他,放目远眺道:“君少宗主,这西北藏宝一行,你想要多少人陪葬呢?”

  

  君自天微微一怔道:“此话从何说起?如今我是三庭四院的笼中鸟,阶下囚,苟且偷生已属不易,何谈杀人?真是好笑呀好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秦艽等他笑声停歇,淡淡道:“少宗主杀人,兵不刃血,才是真正的高手。”君自天笑意减退,目光转冷道:“秦姑娘谬奖了。”秦艽道:“别的且不谈,单说你常常出入戈壁大漠,对牙海的道路又了如指掌,你明明知道该如何绝处求生,却故意陷众人于死地。在一旁看着他人自相残杀,你心中是不是大为快意呢?!”君自天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些人与我是敌非友,既可作壁上观,何乐而不为?”

  

  秦艽听得手足渐凉,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来,只见眼前这人容色冷酷,慢条斯理道:“你难道不奇怪么,我千辛万苦寻到法门寺藏宝,却只取了一袋宝石赴京?这事说来简单,漠北王于阗玉雄霸安西已久,方圆千里内的风吹草动难以瞒过他的耳目。三庭四院得不到藏宝还倒罢了,真的拿到手里,也不知是否有命回得了中原。”他继续道,“就算你对杜榭韩潮等人坦然相告,剖明利害,他们便会罢手么?他们甘愿无功而返么?哼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咎由自取罢了,与我何干?”

  

  秦艽道:“李德宁呢?他对你一向礼敬有加,你却待他如此,难道不扪心自愧么?”君自天一笑道:“多谢你关心。他已经过嘉峪关返西夏了。再说,他们一族的命是我给的,便是为我而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秦艽道:“那你把我们秦家卷入此事,又是为何?”君自天道:“这也算是机缘巧合。不过说到原因,仔细探究起来,自然是为了天外天。二十年前,我师父受挫于贵门,偃戈息羽,僻居西疆,多年来一直郁郁不欢。我不禁想瞧瞧天外天究竟有什么惊人手段。”他望着秦艽,目光转柔道:“不过却害得你一路辛苦奔波,我心中确确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