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雾居山静得吓人。
山脚下的长桥早就被撤了下去,独留一条铁索供人出入。铁索那头是重明教弟子与好几十个傀儡把守,绝不会让可疑之人混入。
花寒躺在木棺中,四周是同样大小的木棺,总共二十具,由四十余名重明教弟子抬着,来到雾居山下。
不得不说,魔教之人各个武功高强,轻功绝顶。抬着棺,还能飞跃铁索,气息丝毫未乱,从他偷偷开好的孔里,看着外头眨眼间便越过的深渊,花寒心里越发沉重。
如此敌人,他们集结起来的武林正道人士,当真敌得过吗?
“开棺验尸。”
听到前头传来这句话,花寒咬破藏在舌底的龟息丸,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有人打开他所在的棺盖,探入冰冷的指尖,确定是具尸体后,才被放行。
过了这一关,花寒一直提起的心才微微放下。
魔教每隔两日,就要收集死尸来做傀儡。这本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过了子夜,听胡城里的更夫说起的。
更夫说胡城闹鬼,每过了子夜他就会撞见鬼影。也许是他常年累月做这行当,那些鬼并未伤他,但他也不敢做别的,下了值就归家,从不敢跟别人提起这些。
花寒也是误打误撞,喝醉了把人给撞倒了,更夫只当他醉死,嘴上碎叨念着,边把他拖到屋舍拐角,边说:“你要被鬼吃了以后可别来找我,我也算好心救过你!”
花寒不信鬼,此后他便上了心,接连几日都在城中打转,又听城外村民说乱葬岗总是不安生,埋怨打柴都不敢从那儿过了。
这一日,花寒瞒着顾萧满,孤身一人来到乱葬岗。现在恰好黄昏,这坟地却是阴气弥漫,连一丝光线都见不着。
他打着灯,四处察看,倒真让他看出了些端倪:乱葬岗多是战乱时期草草埋葬的尸首,里头杂草丛生,也不缺无家可归之人的尸首。但近年风调雨顺,不至于有饥荒,因此该未有多少痕迹。
可他却发现这乱葬岗不少草都断了根,泥土也被翻出来,连骨头都散落在各处。
肯定不可能是什么“鬼”做的了。
他直觉此事与魔教脱不了干系,于是翻上一棵大树,又怕有人发现,便吃下来之前百叶先生送的龟息丸。
百叶先生投归武林盟之前,乃江湖上有名的用毒高手,只是后来毒杀先盟主未果,反而被其折服,心甘情愿入了武林盟。
百叶先生要坐镇武林盟,未随他们同来,只好配制各式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武林盟众每人都有那么几瓶子不同的药丸。
藏好了身形,花寒就靠在树干上等。
子夜一过,乱葬岗外就隐隐听到了铃铛声。原本昏昏欲睡的花寒猛然惊醒,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声音出现之处。
最开始看见的还是火光,白灯笼、黑披风,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只只灯笼凭空飘浮,难怪无人敢来这乱葬岗,怕是都被他们吓跑了。
离得近了,花寒才看见那些身着黑披风的人都戴着银面具,披风下却是白衣,腰间坠了金铃铛,胸前大片火红。
白衣、银面、重明鸟。不是魔教是谁?
他当即恨不得跳下去,好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生生忍了住。便见那些魔教中人开土挖尸,尸首残破不堪的不要,面容不清的不要,最后只挖出十几具,皆放入他们抬来的黑棺中,再遮掩痕迹,速速离开。
看那些人抬着棺木,去时却比来时还要快,脚步轻点,眨眼就行了常人好几步的距离,便知这些人武功不俗。
幸好有准备,先吃了龟息丸,不然若是被发现,花寒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
得知这桩秘事,等到了黎明破晓,他才敢往武林盟的驻地去。
一夜不见人影,顾萧满心里着急,还只能差人偷偷去找,现在见了人,满腔怒气都显露于脸上。
花寒忙把事情说了,才安抚住顾大侠,又说出自己的计划。
“你的意思是,藏在那些棺材里,偷入雾居山?不可,你怎知这不是魔教的诡计?”
顾萧满虽不及百叶先生足智多谋,却也不是个脑子过于简单的,否则武林盟的人哪里敢让他主事。
魔教封山他们过不去,好容易才看到救少爷的希望,花寒哪里肯就这么放弃,“这闹鬼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那更夫说了,连续好几年了,怎会是专门让我们上钩的陷阱?”
原来花寒也想到了这一层,专门跑去那更夫那里,施了诸多银子才套出来的话。
“那更夫就可靠了?”
“顾叔叔!”花寒无奈,“少爷被掳走这么久了,还不知是死是活,您就让我去看看成不成?”
花寒的心思顾萧满哪里不知道,云尘与花寒自小一起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只是这小子武功不错,心思却单纯,怕是中了魔教的计。
“我不同意”,顾萧满略一摇头,“别人就算了,你不能有事。”
老盟主走了,又遭意中人背叛,若是兄弟再出事,云尘怕不是要疯。
“行了,我还要去和那些门派的掌门议事,你好好待着,姬挽青的赏剑会后日就要开启,云尘不会有事的。”
若是有事,那只蛊虫怕是早就死了。
这么想着,顾萧满走出门,还吩咐他人看着花寒,不要让他再随意出去。
然而事与愿违,花寒不仅跑了,还真混入了雾居山里。
棺木不停晃动,凭着感觉,花寒便知是魔教这些人正抬着棺上山,透过孔看去,地面的砂石和枯草极速退去,真是快啊!
等地面的砂石渐渐变成了石阶,他便知道恐怕是要到了。果然,视线中越来越亮,又过了快半个时辰,他被重重放到了地上。
视线里黑漆漆一片。
不久就听到有人说话,“秦长老,此回共二十具尸首,都在这里。”
接着便有粗哑老气的声音响起,“做得很好,兄弟们都下去领赏吧。”
“谢长老。”
等四周渐渐静下去了,花寒听到一人的脚步声靠近,很近,就在他的耳边,最后停下。
龟息丸一次可用一夜,莫不是失效了?
紧接着棺盖就被人打开,他忙闭上眼睛。
“花公子?别装了,这里没别人。”
见花寒还是紧闭着眼,秦啸笑道:“老夫和秋盟主早已联手,你不必怕。”
这话花寒可不信,但已经被识破,他也不再装,睁眼瞬间一掌拍去,被对面的独眼老头接过,趁着送来的掌风他迅速朝一旁退去,哪知四下便有手持利刃的傀儡将他团团围住。
顾叔叔明明已经提醒过他,他怎么能这么蠢!眼看四周都是敌人,花寒舌尖一抵,毒药就从舌底滚出,若是打不过,只有一死。然而还没等那些傀儡动作,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花寒!”
转头看去,他的少爷从远处跑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别怕,是我。”
就好像很多年前,还在松灵山上,他被毒蛇咬了,神思恍惚间,少爷跑过来替他吸了毒,抱着他,“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少爷!”蓦地鼻头一酸,花寒紧紧抱住秋云尘,眼泪止不住地掉。
秋云尘抚着花寒的脑袋,不住说:“我在呢,你别怕,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
他的花寒今年才十九呢,还是个孩子。
“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啊,老夫好多年没见过了!”
“此次,多谢秦长老了。”松开花寒,秋云尘站起来致谢,无论秦啸目的何在,这一次的确帮了他。
“哪里,老夫既和秋盟主合作,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武林盟的人被谷狄英算计呢。”
早些天秦啸就告知秋云尘,谷长老要利用择选傀儡的时机,来引武林正道那些人入瓮,尤其是武林盟的人。
没想到布置多时,就引诱了个武功平平的小子。午后他便拉着谷狄英下棋赌傀儡,谁赢一局,便得个对方精心研制的傀儡,输的人喝一壶酒,并用银针刺一根手指。
三局两胜,谷狄英不过喝了一壶他掺了料的酒,就倒地不起了。现在嘛,尸首怕是已经被后山养的狼给吃了。
重明教向来是弱肉强食,哪天被人害死,也不过是活该而已。
“秋盟主,今日事巧,你便跟着这小子离去吧,老夫自然会善后。”
秋云尘与秦啸合谋数日,手中也有对方给的药,午时吃过饭,便将药粉倒入熏炉,大开窗户,合衣假寐。
他知道陆明定会在暗处监视着他。吃过解药,两个时辰过去,果然在屋外发现倒地的陆左教使。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从地宫另一侧离开,可不知是不是陆明有所察觉,之后再未带他进过地宫,只能趁此机会。
“好”,秋云尘也不多说,“花寒,我们这就离开。”
换上秦啸给的外衣,伪装好,秋云尘拉着花寒,分别躺进一具棺材,秦啸就唤来两个之前抬棺的弟子。
“你们眼瞎了吗,这两个脑袋都被削了半截怎么做傀儡?”
那两个弟子仔细看了,发现这两具尸首确实不全。其中一个还想辩几句,另一个忙道:“长老恕罪,可能是弟子眼花了,不知长老如何处置?”
秦啸本来还想着杀鸡儆猴一番,没想到这弟子如此有脸色,便道:“抬下山扔了,你们再回来受罚。”
山下自有人接应。
天色还未明,两个弟子一人举起一棺,便准备下山。
“秦啸,你身为教中长老,竟勾结武林盟,意图放武林盟主出山,叛教之举,合该打入万毒穴!”
声音的主人,便是秦啸亲手扔进后山的谷狄英谷长老。
谷长老红衣飞扬,身后跟着个白衣公子,正是离教多日的姬挽青。后方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弟子。
“教主您说是不是?”
秦啸面色铁青,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躺在棺材里的秋云尘和花寒亦是心底发寒。
姬挽青却是没理谷狄英,只盯着那两具棺材,“云尘,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事情败露,秋云尘兀自掀开棺盖起身,看着姬挽青一言不发,听到动静的花寒连忙出来立在秋云尘身前,嘲讽道:
“伪君子何必还要虚情假意?”
秋云尘将花寒拉至身后,神色认真,“我不走,你放他离开。”
花寒不敢置信,“少爷!”
姬挽青眼睛在他们紧握的双手上打了一转,忽地笑了,“不可能。”
趁着暂时没人关注他,秦啸脚步后退,想隐入那些傀儡中,哪知姬挽青怒火不敢朝秋云尘放,余光瞥见秦啸想跑,袖中银针直直破空而去。
不过转瞬间,这位昔日风光的秦长老就被刺破了喉咙。接着无数银针将他扎成了刺猬,他竟连一丝反抗之力也无。
这一刻,秦啸才明白,姬挽青早已不是那个弱小可欺的娃娃了。
手下说杀就杀,姬挽青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他归来,再想逃怕是难了。
解决完了秦啸,姬挽青伸出手,“云尘,过来,这么晚了,你该睡了。”
这般哄娃娃的语气让花寒蹙起眉头,少爷在这雾居山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被当成个傀儡一般,任意玩.弄?
秋云尘只摇头,“你先放他走。”
“我说过了,不可能。”既然云尘不愿过来,他过去就好了。姬挽青几步越过,稳稳立在秋云尘身前。
花寒的手臂被死死擒住,动不得半分,只能冲姬挽青瞪眼。
秋云尘面无表情,眼神坚定。姬挽青叹口气,“好,你跟我回去,我放他走。”
如此,秋云尘的手才松了半分。
瞧见魔头只注视着少爷,手臂又被松了开。花寒抽出腰间匕首,猛地刺过去——
头颅被手掌击碎,七窍流血,身子重重倒下,秋云尘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
“花寒!”
窒息感就像寒风袭来,将他从头到尾冻了个彻底。眼睁睁看见亲人死在面前还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千万只虫蚁噬咬也不过如此。
秋云尘浑身不住颤抖,心痛到极致已经麻木。却还是能听到姬挽青在他耳边说:“对不住,我也没想到他会动手。”
血流了一地,他趴在花寒身边,手指轻轻伸过去探呼吸,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口气……
破碎的头颅,大张的双眼。死不瞑目,他的花寒死不瞑目啊!
“云尘,别哭。”跪下来,抹开秋云尘脸上的泪,姬挽青把人揽入怀中,“你别怪我。”
把僵硬的身子掰过来,姬挽青揽着人起来。秋云尘双目通红,里头满满都是恨意。他张开嘴,狠狠咬住姬挽青的肩,直到口中灌满了血腥味。
姬挽青只把人抱着,轻声哄着,“我会用冰棺把他的尸首收殓好,等这件事定了,我和你一起,送他回家乡。”
多么通情达理啊,可惜,秋云尘说:“我只要你为他陪葬!”
这些时日积攒下来的内力,通通凝聚在掌心,只待他拍进这个魔头的体内!
然而,姬挽青先一步点了他的穴,“我知道你没乖乖喝药。”
把人抱起,吩咐谷狄英准备好冰棺,姬挽青飞向断崖。
万籁俱寂,秦长老的尸首静静躺在一口棺材里,由几个弟子抬往后山。谁也没看到,从其口鼻中钻出几只虫子,慢悠悠爬出棺材,隐于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