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枭獍徒>第25章 米粮

  城外粮仓,裴知候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到谢怀御的身影,随手抓了个守备问道:“那谢怀御人呢?”

  守备互相之间茫然地对视一眼,道:“回裴大人的话,未曾见到小谢大人来过。”

  “没来?”裴知候来不及深思,立刻赶人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快去把里头的粮袋换了!”

  “是。”

  裴知候听到粮仓里传出运粮车的声音,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儿,有人推着运粮车出来了。裴知候见状,心下一惊,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亲自走上前去抵住了车辕,压低声音骂道:“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走后面小道么!”

  前方传来一个玩味的声音:“哦?还有小道?”

  裴知候暗道不妙,他抬起头看去,推着这辆运粮车的正是谢怀御!

  “你你......小谢大人怎会在此地?”不愧是混官场的,裴知候很快反应过来,挂上了讨好的笑容。

  谢怀御也笑得意味深长,他手探向腰后,边说:“我近来无事,想起那日分粮人手不足,索性来帮上一帮。”

  “哈哈滇远路百姓能得小谢大人如此记挂,当真是有福气啊!小谢大人真不愧......”裴知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谢怀御已摸出了匕首,向车上的粮袋一划。

  那粮袋顿时丧了气,任由里面黄褐色的砂土倾泻满地,偶尔夹杂着失了光泽的粗糠,一闪而过地归于土壤。

  谢怀御眉目间蔓上戾气,厉声道:“我当真是不知这算怎样的福气,不如裴大人来跟我解释解释?!”

  裴知候到底是滇远路的仓司,谢怀御还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惹恼了这不知深浅的地头蛇。他领着裴知候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马,两人方在舆中坐定,车厢外的车夫便慢悠悠地驾起马来。

  裴知候不安地看向挡住车厢的帷幔,又将目光欲言又止地逡巡回谢怀御身上,不知他是何意。

  谢怀御说:“这位驾车的小兄弟是沈指挥派来保护我的,裴大人不必多虑。”

  此种情形下,容不得他不多虑。裴知候的笑意似是僵在了脸上,说:“不知这位小兄弟是要驾车去何处?”

  “无事,随意转转。”谢怀御随口说道。

  “既如此,”裴知候硬着头皮说:“还是寻个僻静处停下便好,也省得这位小兄弟劳神。”

  “是么?”谢怀御敲敲车沿,向外问道:“你觉得劳神么?”

  车外不答,只是马车却陡然加了速,惊得裴知候心口直跳。

  “看来是不劳了。”谢怀御又敲敲车沿,说:“听裴大人的,好好寻个僻静处。”

  驾车的速度又降下来了,裴知候才得以好生顺了顺气。

  别瞧这裴知候被折腾了半天,脑子里可是一刻没停转,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已为自己寻好了台阶。

  他开口,为自己叫屈道:“小谢大人您别瞧我这事儿做得大逆不道,实则我是有苦衷的呀!”

  谢怀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裴知候道:“小谢大人在京畿路待得久,恐怕是没见过刁民本性是如何恶的。倘若向他们分发晶莹软糯的白米,难保连那些本可以自食其力的良家子弟都把手上营生丢开,攀附着官府赈济过活。他们本就年富力强,争执起来,真正受了灾的百姓哪有还手之力,岂不是眼睁睁绝了生路?”

  谢怀御说:“那只分发粗糠就是了,总也不该向他们赈济土粮。”

  “这就是小谢大人不知我们办事的为难了。”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可记得当初作安抚使来时,带来的粮饷如何?”

  谢怀御还是大略扫过一眼的,他说:“是白米。”

  “这就是难办之处了。”裴知候说:“郑都拨出来的,自然是质量上乘的好米。轮到我们办事时,又不可直接分发出去。便只能想些法子,与人暗中周转成粗糠,可就是这粗糠,也难找渠道一次交易出来,便只好混些沙土进去,暂且捱一阵子。二来,家中尚有余粮的自然不会来相争了,我们也可多救济些难民。”

  歪理,亲眼所见那沙砾可比粗糠还多了。谢怀御说:“想不到仓司大人思虑如此周道,真是叫人甘拜下风。只是,”他话锋一转,说:“我怎么前些日子来的时候,分出去的还是白米呢?”

  “这,”裴知候倒是忘了这茬,情急之中说道:“那时小谢大人初来乍到,只是担心不愿听我作解释。”

  “哦,”谢怀御了然道:“看来裴大人现下是觉得我可信了。我还有另一桩疑问,想请裴大人解答。”

  “小谢大人请问。”

  “既说是米粮还未来得及全部转圜,可我在仓中却未见余下的白米,不知其而今在何处?”

  “在......诶呀!”裴知候像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猛然间自暴自弃起来。

  谢怀御嘴角抽搐了一下,问裴知候:“裴大人,这又是何意?”

  裴知候老泪纵横,好一阵才抹抹眼泪道:“其实此中缘由,也是困扰滇远路多年的一大隐疾,从前安抚使来了是从不过问的,我们也恐扰了小谢大人的官声,故而此前不敢言明。”

  也许别家仕宦子弟幼时行事无论多么乖张,都至少有个长辈在背后耳提面命,是以待到他们略长大些,知晓些道理后,总会不知不觉地爱惜起自己的名声来。而谢怀御不同,这种事关官声的威胁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也不看看他义父是谁,岂会在意这种虚礼。

  谢怀御背靠车厢侧板,说:“官声如何,于我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裴大人可同我细细道来。”

  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大约知道,滇远路因地势险恶,四面环山中又下陷,故而淫雨成灾。那小谢大人可知,在滇远路,这样的地势并不止一处?”

  “哦?”谢怀御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知候接着道:“我们所处滇远路的首邑兖州府,实则也算得上是把守天险的隘口。出了城池,西北行去是天虞山脉,而往东北走则是浮玉山脉。兖州府就正坐于这两截山脉之间。”

  谢怀御说:“从前在郑都所见地图上,滇远路便是被这两截山脉围拢了。”

  “您和摄政王都被人骗了,事实上,滇远路的真正辖地,以北一直到令丘,才与异族为界。而有一块飞地正夹在浮玉山脉与令丘之间。”

  谢怀御思量了一下,说:“盆地。”

  裴知候一拍大腿,说:“是盆地,从前叫麓北盆地,现今我们叫它麓北寨。累朝起于此地的前辈正是因此地偏远难以管理,故而各项事物都不太上心,久而久之,竟被那贼人所占去了。”

  谢怀御思及晚间自己所行经地势,再与新得知的令丘相结合。神思辗转,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恐怕此地极适合屯兵屯粮,虽说偏远,于匪患来说,却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宝地。

  谢怀御蹙眉:“如此大事,旧时在郑都遭人蒙蔽也就罢了,怎么入了滇远路这些时日,也从未听人说起过?”

  “飞地本就无人,百姓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还有官府尽心尽力的瞒着,谢怀御想,大约在百姓眼中,那是与平襄路一道丢弃的失地吧。

  裴知候继续说:“再有,小谢大人若知道此地是为何人占据,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谢怀御懒得跟他绕弯子,随口应道:“莫不是山匪么?”

  裴知候激动起来,说:“小谢大人当真是料事如神,可不正是山匪!天可怜见的,那山匪占据了此间,在其中安营扎寨。起先还下山烧杀抢掠,我们前去与交涉,折了不少好手进去,才换得他们同意我们以粮来买平安。”

  “这山匪竟如此有本事。”谢怀御不太相信,说:“怎么不出兵直接剿了?”

  说起这个,裴知候又是泣涕涟涟,他说:“小谢大人可知出兵是何种顺序?”

  谢怀御说:“郑都的禁军平日驻守三衙,如有需要,须得向上征得枢密院同意才可发兵。”

  裴知候感叹道:“这就是摄政王的本事了。嘉弘朝时,三衙并不隶属于枢密院下,它二者分掌军权,地位相等。三衙拥兵而无调兵权,枢密院可调兵却平日里无兵,待到摄政王上了位,不知动了什么手腕,竟得以将三衙归拢至枢密院部下,故而郑都军备上下一体,效率更高。”

  谢怀御猜测道:“这么说来,地方上是拿不到调遣厢军的手令喽?”

  “正是如此,”裴知候说:“我们也曾想着递折子进郑都,直接要中央的调令,只可惜,总也盼不来。”

  这话有抱怨摄政王尸位素餐之嫌,谢怀御登时反驳道:“许是没递到枢密院案前。”说不准还是你们压根就没递。

  “是是,”裴知候忙应道:“自地方至中央重重关卡,中间被人拦了,也是有可能的。”

  裴知候说:“只是这山匪一日不剿,我们也一日难以管理。幸而他们得了粮草,平日里也不再下山惊扰百姓,我们便干脆将其视作废地,只混个相安无事便罢了。”

  “是以百姓不闻,”这倒是圆上了,谢怀御思量道:“往日厢军的调令权是被谁卡着?”

  裴知候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连看谢怀御的眼光都开始闪烁起来。

  谢怀御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裴知候打着颤说:“无......无人。”

  “什么?”谢怀御惊道:“这么说,滇远路多年来的军事调动,皆指靠赈灾时才会到来的帅司?!”谢怀御所担任的差遣是安抚使,而职称名是帅司,总掌一路兵工民事。

  “是,”裴知候哭丧着脸道:“摄政王革了许多无职寄禄官下台,小谢大人跟在他身边,想是也清楚本朝官职体系弊端,其一官多,其二闲人多。许多听着与武职相关的,事实上只干领俸禄,无权可用。故而虽说我这偏远一隅,有满满当当的官员,真遇事时,也寻不出一个肯担干系的。”

  此中弊端,向上是要追溯到开国时的□□帝了,他实在是忧心世家弄权,为此将官权划分的七零八碎,再代代相传,总之是该防的没防住,反倒弄得越来越不像样。

  谢怀御叹口气,问:“从前的安抚使竟没一个愿意出手的么?”

  裴知候说:“您瞧,这帅司的差遣名都是安抚使了,再加上并不常驻本路,惟恐做多错多,在职时只想混个无功无过。他们即便知道了也恍若未闻,久而久之,我们也不拿此事来叨扰了。”

  谢怀御合掌,说:“事情既撞到我眼前了,那就合该我来管一管。”

  “万万不可呀大人!”裴知候惊声制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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