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你死我活>第一章 无奈界边棋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今夜的天特别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光亮也没有。

整个天空仿佛就是一层又黑又厚的幕布,将八荒四合裹得死死的,既不透光,也不透风。

太闷了。

立秋已经有一段时日,可是仍没有秋日该有的清爽。

李洛一个人坐在后花园石阶上,手里提着一壶酒,却一口也没喝。

他心中也犹如这天,又堵又闷,什么也看不分明。

那日连夜赶那份奏折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不仅几乎完全模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只觉得当时冲动起来,不能自己,手提狼毫一气呵成——现在恐怕也再写不出那样犀利的文字了。

这么多年的耕耘,这么艰辛得来的功名,竟然想亲手毁去……

自己莫不是真的疯了?

这些日子来,李洛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不停地摸额头,摸得额头又光又滑,好像要提前秃顶。

是什么让自己如此疯狂而草率?

难道从政这么多年,在比战场更凶险百倍、更加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当勾心斗角已成习惯,当尔虞我诈已成规矩,当对某人效忠已成为自己生命的意义之一的时候……

一想到那个人,李洛就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怎么也克制不了。

他抱着头半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沿着院中小路胡乱地走着,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

武约……

这个自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如今仿佛是生长在另一个世界,也统治着另一片天地。

是的,统治……

她那过人的精明与魅力,自己比谁都清楚,可是……可是对她的坚韧与冷血,自己却比谁都麻木。

一直以为,她这么乖巧伶俐的小女孩,长大后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贤淑;以为那么知书达理的女孩子,长大后也会以才貌而闻名天下。

她果然以才貌闻名天下了。

十五岁那年,远在江南学武的自己,第一次听到武约以“美容止”闻于宫廷时,便知道这只注定不甘寂寞的凤凰已准备飞上云霄。

自己虽然曾那样喜欢过武约,可是也心知肚明,武约从来都只把自己当做小弟弟,所以也于明月夜大醉之后,焚一炷香,遥拜上天,祈祷她在宫廷之中能平平安安……

但才过了一年,当武约的密信递到自己手里时,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应该祈祷的不是武约,而是宫廷能平平安安,因为这只凤凰的野心,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不,即使以男人而论,有如此慎密周详,而又野心勃勃的计画,也是万中无一的。

她要做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才人那么简单……

而自己呢?

生来就注定要出人头地,要封官进爵,要光宗耀祖,要……

要实现他的诺言:为武约拼尽最后一口气!

为什么会许下这个诺言?

是因为喜欢她吗?

是因为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听她指示?

还是……

还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宫廷便是尔虞我诈的场所,她说为官为将的,除了能言善战外,最重要的是有靠山,有门路……

她的门路是如此之广,即便父亲曾经获罪,可是自己不照样连升四、五级。

短短两年时间,便由一名初出茅庐的校尉,一步跨入中书省,成为最年轻的中书令了么?她说的都对……

她还说,以牙还牙,有仇必报,别人施于己身的,必定百千倍报回……这应该也是对的罢……

可……可为什么林芑云就没有这么做?

李洛觉得头都要裂开一般,下死力掐着太阳穴。

林芑云……是啊,那日冲动之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名字。

林芑云与武约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虽然同样精明、干练,却没有一丝野心。也许对她而言,最大的野心就是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吧。

林芑云没有做的事还有很多。

她整日里懒懒散散,戌时刚到就呼呼大睡,日照三竿才起身,与常常通宵读书批阅,鸡鸣而起的武约比起来简直如云泥之别。

更别说什么广为交际,联络疏通,八面圆滑……即便八竿子挨不着边的事,只要可以稍加利用,或是收买人心,武约都会尽全力去做。林芑云嘛,就算是她自己的事,也难见她如何热心。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人,突然间就能一步登天,跨越了无数人历经千难万苦都无法逾越的鸿沟,被天子恩宠有加?

为什么曾经是自己的阶下之囚,突然就成了顶头上司?

想不通啊,怎么都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自己偏偏不争气的连一点怨言都没有,反而有些庆幸,觉得林芑云比之武约似乎还可信赖……

李洛突然非常沮丧,因为这想法好像使自己之前的十来年,所有的艰辛付出统统变成了一段笑话。

这沮丧既而化作无名怒火,烧得他浑身发颤,却偏偏无处可发泄。

他忍不住狠狠一脚踢到身旁一棵拳头粗的树上,“啪啦”一声,树干应声而折,慢慢向一旁倒去。

李洛狠狠呸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到这是铛铛最喜欢的一棵橘树,顿时惊出一身汗。

如果是林芑云喜欢的,被她发现了,非把整个府闹翻天不可,那倒也不提了。

铛铛虽然不至如此,可也少不得要哭上好多天,她那哭泣的样子,更是让人无法可想……

李洛一时慌了神,绕着树转了几圈,想跑,又不敢。

堂堂御前左飞卫急得一头的大汗,却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小姑娘的泪眼。

他想了半天,咬一咬牙,扯下一条袖子,把树扶正了,用力捆绑起来。

他正在手忙脚乱间,忽听身后有人道:“李将军,请用茶。”

李洛正在恼火,闻言沉声道:“谁叫你进来的?放一边,出去出去!”

那人却不忙,咯咯笑道:“原来李将军还有使断树复原的本事,就不知道能不能使人也起死回生呢?”

李洛怒从心起,跳起来叫道:“大胆!”

突然一激灵,眼前站的这人亭亭而立,虽面不施粉、头不梳髻,身上也只穿着寻常下人的衣服,然而风姿卓越,蔚然大气,眸子里荧荧生辉,仿佛能一眼洞悉世间万象,看透人情世故——正是武约。

她盈盈一礼下去,道:“李将军见责,武约知罚了。”

李洛呆了片刻,猛地一颤,慌忙扑地跪了,磕头道:“娘……娘娘恕罪!小臣不知道是娘娘驾到,实、实在失礼之至!”

武约直起身,笑道:“瞧你怕得。你现在既是将军,又入了尚书省,该是我这小小的才人怕你才是呀,呵呵。

“起来呀,叫你那宝贝的林姑娘见到了,可怎么了得?

“人家现在是清玉公主,在皇上面前随口说一个羞辱朝中重臣,啧啧,我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呀。”

李洛道:“是,是。”

爬起来,仍是低着头,不敢看武约。

回廊两旁挂着的宫灯灯光照在园中的花木上,花影摇动,整个园子有一种朦胧诡异的气氛。

武约饶有兴致地沿着小径走着,不时低下身,仔细地打量灯火下的花草,不住赞道:“这些花好有灵性,看来种植它的人实在很细心啊……她叫做铛铛,是吗?李将军,你可真是福分不浅呐。”

李洛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暗夜造访,还故意穿成下人模样,定是不想叫外人知晓……幸好林芑云与铛铛还没回来……

李洛偷偷抹一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跟在武约身后,道:“是……啊不,小臣从小就喜欢花草,是以……是以特意请了名师打点。”

武约笑道:“自小喜欢花草?你是喜欢打花草吧。

“当年你打断了我爹亲手种植的三棵上品梅树,自己钻狗洞里逃了,害我还替你背了黑锅,被爹罚抄经书。你呀。”

她声音温柔婉转,动听至极,仿佛是姐姐在戏言自己的小弟弟。李洛听得心中一震,想起往日与武约青梅竹马的事,不觉有些痴了。

武约摸着一棵矮小的橘树,慢慢道:“看来这位铛铛妹子在你心中也着实有些分量呢,打折了一棵小树,竟害你急成如此模样,我这做姐姐的生死,倒仿佛与你无关了……你我二人真的是疏远了,李洛,人生的离合聚散,终究讲的是缘分二字呀。”

她有些感慨地抬头望天,灯火照在她玉砌一般的脸上,散着淡淡的辉光。

李洛看着她白皙的颈项,红润的小嘴,精致的鼻子,心中怦然乱跳,觉得对她狠下心肠,实在不是人做的,差点双膝一软跪下去,誓死效忠。

然而再看上去一点,看到武约的眼睛,那双在夜色里幽幽发光的眼睛……即便是面对上苍,那眼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有的只是坚毅,虽千万人吾亦行之的坚毅,纵使天地不容亦行之的坚毅——没有任何人比得上的坚毅!

李洛心中一寒,知道这双坚毅的眼睛后面,是颗无人可以阻拦的野心。

他低着头道:“娘娘对小臣的恩德,小臣不敢或忘。”

武约叹了口气,摸着橘树的叶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洛不敢看她,过了半晌,壮着胆子道:“这里夜寒露重,娘娘不如移驾到房中……”

武约道:“不必了。我今夜来找你,原不过就想叙叙旧而已。

“李洛,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就只能谈这些……这些废话不成?”说到后面,语气里头一次有些落寞。

李洛知道她定是因自己出首告状之事而来。

他本已铁了心,要做就做到底,给武约看看,但一来积威之下不敢妄言,二来武约都不开口,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得道:“是,娘娘见谅。小臣……小臣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武约道:“你我也算相识多年的老友,我自问遍览群臣,识穷天下,有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懂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李洛,真正的想法……那日你上书之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来了!”当下拱手道:“是。娘娘今日不来,小臣也会找机会跟娘娘说的。

“林芑云落到玄奘手里之事,小臣已经在给娘娘的信中说得很明白。

“当时小臣想的是借娘娘之势要回林芑云,但没想到,皇上对林芑云……咳……隆宠有加,亲自过问,而玄奘也立即将林芑云送归皇上。小臣当时想——”

他引着武约向园中一处石桌石凳走去,一面道:“小臣想,关于娘娘要林芑云相助之事,本无可厚非,然而若由林芑云自己说出来,反倒显得娘娘不够……小臣大胆——似乎不够光明磊落……”

武约回头看他一眼,李洛忙道:“小臣冒犯了,请娘娘处罚。”

武约看着他,笑盈盈地坐了,把玩着腰带上系的玉蝉,道:“李洛啊,你真的长大了,对我也会耍心计了,很好,很好。”

李洛忙道:“小臣怎会对娘娘耍心计……”

武约手一挥,截断他的话,道:“这有什么,我又没说不好。好,好得很。

“你平日就是太老实了一点。在朝为官,太老实只会被人欺负,我再有能耐,也不能永远维护着你,是不是?如今能耍点心机,可算成熟了不少。那份奏折,不巧得很,我也看了……”

说到这里,她眼往李洛身上一瞥,眼神仿佛在说:不就是呈给皇上的密折么?我想看还不是就看了?

李洛脑门上又暴出层层细汗。

他写奏折时确实有与武约划开界线的想法,但没想到武约真的手眼通天,看得到皇上的密折,更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只听武约继续不碱不淡地道:“几个月不见,你的文笔长进了不少啊。嗯……你写‘林氏芑云长于草莽之间,然见识非凡,心智甚高,小节虽有疏漏,难得于大节处明辨是非’,这考语可不得了啊。

“你写‘武氏欲收之于私幕之中,其行不可取,其意不可知,其心不可测’,很好,很好。李淳风和长孙无忌要是早日见到你这篇奏折,只怕作梦都要笑醒。

“你又写‘臣屡泽其恩,目受其蔽,虽无主导之心,亦有参与之实。每每梦醒,念及君恩,思之愈惧……’啧啧,写得多好!唉,看来姐姐以前是太小窥了你呀。”说着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掌。

李洛一咬牙,单膝跪下,颤声道:“娘娘,请听小臣一言!”

武约瞪牢了他,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要说!我大概也猜得到你要说什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要问你什么的,我只是来道个谢。”

李洛诧异地道:“道谢?”

一阵风吹来,吹得园中的树呼啦啦地响,便有无数树叶飘落,窸窸窣窣洒在两人身旁。

武约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伸手理理吹散的头发,道:“你上的书,上得很好啊。多承你情了。皇上原先放心不下我,因为怕我跟朝中大臣交游过深,怕我私藏门客……

“哈哈,你跟我交游过深,朝中的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说出来。如今你突然上书,把此事放到太阳底下晒,那可多好?”

她突然放松了身体,不再如平时一样正襟危坐,反而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看天,一只脚在地上轻轻点着。

李洛已经十几年不见她这样子轻松,着实吓了一大跳。

只听武约道:“好了,现在皇上可知道我的底细了。原来私藏的也只是女子而已,原来结交的人也可如此轻易的背离——原来武约也没多大本事嘛,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忽地弯下腰,凑近了李洛,低声道:“我不怕跟你明说,皇上本来准备就在洛阳拿我开刀……

“密旨早已拟好,准备接旨的就是长孙无忌跟楮遂良二人。没想到你此时突然上书,打乱了全盘的计画,呵呵,呵呵!”

李洛没想到她与皇上的关系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背上一阵阵发寒,道:“这……这是真的?”

武约妩媚一笑,眼眸如丝,低声道:“怎么不是真的,难道姐姐还会骗你么?”

她越凑越近,鼻尖几乎就抵上了李洛的鼻尖。

李洛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汗如雨下,心中一片迷乱,偏偏不敢动分毫。

李洛忽地脸上一冷,武约的手摸了上来,轻柔地抚摩着,继续道:“你的脸真是烫啊,你心里在怕什么呢?

“嘿嘿,我却不那么怕了,因为有乖弟弟的上书,姐姐我已不再是皇上最关心的人。你猜……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嘿嘿,谅你也猜不到……”

李洛拼命忍着脸上被武约摸到的地方又酸又痒的感觉,道:“我……我猜……猜不到……”

武约道:“真是小笨蛋……皇上忙着提防他的儿子们呀。再要出个什么张洛、王洛……更好,大家一起叛变原主,闹起内讧来。那些个没有被背叛的人,现在只怕在看我的笑事吧?

“没有关系,慢慢地看,现在架在火上烤的,可不再是我,是他们自己了,嘿嘿,哈哈!

“皇上为什么突然贬了李世绩李大将军?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你还猜不到……长孙无忌上奏说现在是‘天下承平’。这个老狐狸,一辈子算计别人,却一点不长进!皇上一天不……”

说到这里,武约眼光闪了一下,硬生生吞下一个字。

这个字吞得好不勉强,武约双眉紧敛,半天才续道:“……天下就一天不会安定。你只瞧着朝堂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谁不在憋着气使劲?

“嘿嘿,看准了未来的主上船,将来就是保主之功臣……

“皇上老是老,可一点不糟呢,看准了这局面,由得他们去争。这种情况下他还是要保李世绩,可见李世绩在他心中,可比哪位大臣都来得重要。嗯……想想也是啊,手里有兵权的人,始终是稳定大宝的关键……”

李洛可从未想过朝廷竟会是这样的局面,皇上那天真的……了,难道就真会天下大乱?

他听得眼神发直,可是武约说的话,一定没有错的……

武约声音越发轻柔,好像说的不是朝中大事,而是在跟小情人说贴心话一般:“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宠信林丫头?嘿嘿,这就更精彩了!因为他知道,林丫头没有皇家背景,在你上奏之后,更显得来路干净。

“他这么一宠,林丫头可就得把命卖给皇上了。把这个饵甩出去,他才好慢慢地钓自己的儿子们呀……”

李洛心下越听越惊,他原以为自己上奏,可以还林芑云一个清白,好让她不再参与到皇室纷争里去,没想到自己越是表露,她越是深深陷进政治陷阱中不可自拔!

他因军功,得到皇帝的赏识,得以弃武从政,年纪轻轻就升迁高位,政治上可谓春风得意,其实一直背地里受到武约的操纵指挥。

等到一朝不再听命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两眼一抹黑,所作所为,根本就跳不出这些当权者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压在最下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凉,连手脚都麻木起来。

武约顿了一会儿,见他不言语,道:“我说过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真正的想法……你在想什么呢?”

李洛脑中一片空白,也可以说一片混乱,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绕来绕去,该哭的,该笑的,哭笑不得的……

他看着武约的脸,觉得那脸都模糊起来,仿佛从不相识的一个陌生人的脸。

他神魂颠倒地开了口,说出来的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几个字:“收手吧……”

“啪”的一声,武约干净俐落地煽了李洛一记耳光。

李洛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头垂得更低。脸上迅速火烫起来。

但是武约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仿佛抱一个婴儿一般捧起李洛的头,轻轻道:“李洛,你疼不疼?”

李洛使劲摇摇头。

武约道:“可是姐姐心疼……这天下,就只有你一人能对我说这话……就只有你一个人肯对我说这话了。

“可是……可是事到如今,再说这话,不是太可笑了一点么?”

额头上一暖,武约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李洛浑浑噩噩,任由武约从自己的额头慢慢吻到鼻子、脸颊……他心中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然而没有一句话说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武约放开了他。

她身子重又坐得笔直,理了理衣裳,声音也重又变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道:“你今日所为,也不算背叛我。你只说了林芑云的事,没有说出其他的事,可见你也不想一朝功败垂成。

“很好,好得很。你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要自由,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根本没有自由的!

“这个天底下除了皇上,谁都没有自由的。你,我,不过都是别人手里的棋,想走到哪儿,由不得自己的,除非有一天,自己做了那棋手……”

她站起身来,道:“你想要的自由,我把我的那份还给你就是。从今天起,你为我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与我武约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将来无论我生也好,死也罢,你也不必掉一滴眼泪。不过我很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

说着转身就走,再不看李洛一眼。

傍晚时分,一艘乌篷船摇近了江夏郡城边的一个码头,却没有靠岸,离着十来丈就下了锚。

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船上灯也没掌一盏,从岸上望过去,完全看不出那江上还停着船。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阿柯从厚厚的帘子后监视码头已经老半天了,回过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真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摇头,后来醒悟到阿柯看不见自己,便压低了声音道:“不知道,还是没听见更声。你别这么大声说话啊,虽然记号说是在码头上,可也不知道是否会乘船过来。”

阿柯听了,小心地爬近小真,道:“这倒是个问题。我……我想起来了,我们这船没点灯,黑灯瞎活,要是别的船撞上来怎么办?”

小真道:“不会。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吗?下锚的时候我专门看准了位置的。我们的船在码头的上游,再上面有几块大礁石。

“下游来的船会先靠码头,上游来的船则须绕过礁石,也等于绕过了我们,知道吗?”

阿柯道:“嗯,好!呵呵。”

他坐在小真身旁。

小真似乎不耐他身子传来的热,轻轻挪动身子,偏得离他远些,道:“阿柯,你说……”却不说下去了。

阿柯等了半天,问道:“什么?”

小真道:“没有……我只是想问,你觉得这究竟是圈套多一些,还是真有组织的人?”

阿柯道:“这个啊,我想想看……我想八成是圈套。”

小真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阿柯道:“你想啊,组织被灭,即使有残余的人,恐怕也像我们俩一样,藏还来不及呢,还能如此招摇?这一定是下手的人故意留的记号,好让躲起来的人心存侥幸,自己出来送死。”

小真喃喃地道:“是吗……可是做为圈套,不也太招摇了些么?”

阿柯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比如我俩,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是冒险来了?因为我跟你想的都是一样,如果真是陷阱,那就有机会为伯伯他们报仇了。

“对方一定是想到了这点,才故意做得这么招摇,这么露骨,好把真正忠于组织的人引出来。这个就叫做……嗯……叫做……咳咳……是吧?”

水波荡漾,无有休止,小船也跟着晃悠不停。

小真听着水声,过了一阵幽幽地道:“阿柯,你真的……变了。”

阿柯奇道:“嗯?怎么变了?”

小真伸了伸腰,靠在篷边,江岸边的火光遥遥投来,映在她身上,仿佛透体而过。

她叹道:“你会看得穿这些圈套,是因为你已经看透了这些险恶的人心,因为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男孩子了……阿柯,是那个林芑云教会你这些的吗?”

阿柯呆了半晌,摇头道:“不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反倒是自己一个人时,才会用心想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江湖这么大,人这么多,有恨你的,有你恨的,有在意你的,也有你在意的……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甚至觉得……还不如做原来那样的杀手,整天想的是怎么样杀人,怎么样逃,倒也简单。”

小真默然不语。

阿柯顿了一阵,坐到小真身旁,续道:“以前跟着娘亲和伯伯一起时,觉得生活就是逃亡和练功,练好了,有饭吃,练不好,没饭吃。

“后来到了组织,也是一样的不用动脑子去想。可是现在……现在一切都变了。”

肩头一沉,小真的头靠了过来。只听她柔声道:“阿柯,我们一起走了好不好?”

“啊……走到哪里去呢?”

小真的手摸索着抓到阿柯手臂,道:“我们一起到一个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

“到一个没有仇恨,也没有恩怨的地方,好不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就像从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人……”

风吹得她的秀发飘起,千丝万缕地缠绕在阿柯头颈之间,一股说不出的芳香似乎将他笼罩了起来。

阿柯一时心摇神驰,恍惚间与小真坐在高高的树上,脚下是一望无边的林海。清晨的雾还未散尽,一条条,一层层萦绕在林间。远远的山头上云蒸霞蔚,变幻万千,恍若仙境。

不一会儿,一些光开始透过云,直射苍穹顶端。这些穿过云的光芒渐次上升,一道道划过长空,划过两人憧憬的脸庞。

终于眼前一亮,太阳冒出了一小头。

第一道光向下掠过山岗,射入林海,仿佛是一根插入寂静池塘的棍子,搅得那下面起了无数细小的躁动。

一大群鸟在这阳光中扑腾着飞起,喧闹声响彻四方,远远的兜了一个圈,从两人头顶一晃而过……

“……阿柯?”

“啊?怎么?”

黑暗中,小真抬起脸望着他,呢喃道:“好不好?”

阿柯感觉得到她又细又绵的呼吸,她那幽幽发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她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火热,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她那柔软的嘴唇,几乎就抵在自己唇下,只须略一低头……

阿柯头上汗如雨下,脖子僵硬,肩头僵硬,手臂僵硬……全身都变得僵硬……小真的唇摸索着向上,慢慢贴上自己的唇,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阿柯脑中一阵空白,手足乱颤,就在双唇将要紧贴之时,突然鬼使神差的挤出一个字:“不……”

小真身体刹时顿住,随即变得冰冷。

她慢慢推开阿柯,向后靠去,道:“你说什么?”

“我……我……”阿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字眼,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惊恐,“我”了半天,终于道:“我……我是想说,为、为什么这么久了岸上还……还……还没动静……”

“是呀。”小真淡淡地道:“是呀……阿柯,你终究……”话到这里,小真似乎喉头一哽,便打住了。

阿柯躲在黑暗中,不敢接她的口,也不敢问她自己终究怎样。

又过了良久,只听河里“咚”的一声响。阿柯吓一跳,一反手按住了剑柄,伏身看去。

等了半天,却是一条大鱼在岸边翻腾。

小真道:“这么晚了,应该没什么动静了。我先睡了。”

只听舱内窸窣之声,阿柯硬着头皮道:“也……也好。你先睡罢,我、我再看看。”

他坐在船头,吹着河风,额头上的汗早已吹干,身上渐渐凉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到舱内,实在冷了,便用手搓搓。

让他忐忑不安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说的话。

小真怎么了?

以前若是说了什么拒绝她的话,她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只有真正气到极点,才会故意冷淡。

难……难道这个“不”字,就这么令她生气?

阿柯哆嗦了一阵,挠挠痒痒,开始想另一个更加头疼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第二天一早,阿柯醒来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探在船外,昨天夜里只须浪头稍大一点,此刻定已在龙宫逍遥快活了。

他吓得赶紧爬起来,跟着鼻子一痒,打了十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是奇怪自己为何没有睡在船舱里。

他钻进舱里,见小真仍蒙头睡着,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原来是到这里来监视动静的,忙道:“喂,小真,起来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动静啊。”

叫了两声,小真纹丝不动,阿柯转头看看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河面上薄雾散去,这艘船已经彻底暴露,忙拉下帘子,爬到小真身边道:“喂,起来呀,大天亮了!”

小真轻声哼了哼,还是不动。

阿柯闻到一股淡淡的少女的气息,心中一动,见她头发披散在脸上,当下壮起胆子伸手撩开头发。

他突然一怔,只觉手触到的地方火一般的烫,忙将小真翻过来,见她脸果然飞红。

阿柯啊了一声,推着小真道:“小真,醒醒!”

小真勉强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他,并不说话。

阿柯摸她额头烫得离谱,暗暗心惊,知道她定是伤后身子虚弱,昨夜吹了风,受了寒了。

现在岸上的情况并不明朗,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追杀组织的人暗中潜伏着,贸然上去说不定有危险。

但是小真的身体不可能拖着,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阿柯急速思索了一下,记起以前林芑云教自己的简单的针灸之术,以及几味风热体寒的药,当下伏在小真耳边道:“你等一下,我去找点药来,等着啊!”

他怕小真迷迷糊糊翻起来,翻下船可糟糕,当下用被子将她裹好,顺便发发汗。

他将剑藏在衣服中,披散头发,匆匆贴了串胡子,跳上岸,往码头边的市集中奔去。

这码头离江夏城还有段距离,市集也不大,只一条长街,好在有间药铺,而阿柯要找的也只是寻常风热头痛的药,是以没多久便已抓到药。

他顺便买了一包银针,往回走的时候,一路都在默想当初林芑云教的扎针技巧。

还没走到码头,忽然一顿,只见一处墙角被人用碳横七竖八画了几个图案,正是组织的标记。

这标记应该已经有些日子了,许多地方已被污泥覆盖,看不分明,只隐隐猜到是让人在东面某处山谷聚集。

阿柯装做无所事事地在周围旋了两圈,转过一处街角,忽地又是一惊,却是见到了一棵树上清清楚楚刻着覆云楼的标记。

看那树皮兀自是清的,这标记刻上还不到一天,表明有重要身分的人到此地了,召集帮中兄弟前往某地。

标记下一个特别设计的符号标明方向。

阿柯见到这标记,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法子。

他左右瞧瞧,这巷子里并无一个大人,只有一个小屁孩蹲在一扇门前吃零嘴。

阿柯向那孩子招手道:“小兄弟,来来来,有好吃的给你!”

那小屁孩衣着光鲜,肥头大耳,煞有气势,只略一偏头瞥了阿柯一眼,见他头发蓬乱,相貌猥琐,屁股都不挪一下。

阿柯喊了好几声都没用。

他见那孩子傻呼呼的傲气,想起小时候和小真玩的情景,当下背过身,也蹲在地下,用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一面念念有词。

画了一阵,后面被人踢了一脚,那小屁孩瓮声瓮气地道:“喂,这是我们家门前的路,你乱画什么?”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别闹,我正在画一个重要的符。”

那小屁孩看了两眼,开始还哼哼叽叽,宣扬他们家老爹如何如何富有,老大如何如何在县衙当差,老二如何如何……后来见阿柯充耳不闻,越画越专心,不禁好奇心大盛,蹲在旁边仔细看。

阿柯耐着性子,画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干脆一面画一面道:“这里要勾圆……这里不是扁的,上下一样大……”

那小屁孩听得连连点头。

阿柯画完了,站起来拍拍手道:“嗯,好了!”

转身要走。

那小屁孩忙拉着他道:“这个画了有什么用?”

阿柯道:“用处可大哩!保你全家当官的连升三级,做生意的只赚不赔……”他见那小屁孩没啥动静,又道:“每日零嘴吃不完,想吃什么吃什么,大鱼大肉那是寻常便饭。”

那小屁孩眼中放出光来,道:“真这么灵?”

阿柯道:“怎么不是?这东西画得越多越好,越多越灵验啊……哎呀,糟糕,怎么糊里糊涂地画到这里了……

“小兄弟,帮我个忙好不好?千万别对人说我画的东西。这个这个……”伸脚就要去抹地上的图案。

那小屁孩猛地把阿柯一推,叫道:“这是我家门前的路,你要做什么?还不快走,我可叫我爹了!”

说着又推又踢,阿柯万般无奈,一叠声地道:“也好,没有用墨汁画,神仙也看不懂,小兄弟,千万别到别处去画了,算我求你……哎哟……你下脚轻点……”

不一会儿,阿柯从巷子一头偏出脑袋,正见那小屁孩捧了砚台毛笔,在墙上专心至志地比照着地上的图案画起来。

看他的架式,只怕不到一天,整个小镇都要被画满。

他趁那小屁孩走开,偷偷在覆云楼的标志下画了几个符号,要求本地兄弟,都到江夏城集合。

他虽没有暴露身分,但也留下了级别较高的符号,一面画着,一面想:“有人帮手,至少把小真保护周全了再说。”

画完符号,阿柯回到码头边,找了间小店,拜托老板帮他熬药,自己先回到船上。小真仍旧没有醒,只是出了好多汗,头发一束束贴在脸上。

阿柯忙将被子掀开,用力推她。

小真闭着眼呻吟一声,阿柯道:“小真,别怕,是我,我、我来给你扎两针,吃点药就好!”

小真不置可否的哼了几下。

阿柯见她不说话,便翻过她的身子,解开她的外衣,露出粉色牡丹花纹的抹胸。

阿柯见她高耸的胸部不住起伏,心中怦怦乱跳。

可是需要在她腋下和肩胛下方各取两针,那是治风热头痛最快捷的法子,但自问自己没有隔着衣服也能扎准的本事。

况且小真身材曲线突出,实在难以预料那衣服下身体的部位,当下只有勉强定住神,慢慢将抹胸拉下去一点……

突然腰间一痛,被人重重击中,阿柯痛哼一声,正要回击,却发现小真瞪圆了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那一拳本可将阿柯打飞,此刻却连保持抬起胳膊都很勉强,击中阿柯时只使出了两分力,便软软垂下。

阿柯颤声道:“小真,是、是我,我帮你扎两针就、就好了!”

小真脸上、眼中俱是通红,脸红是因为自己的胸部半裸在外,眼睛里可全是怒火。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只勉强道:“走开……我不要你碰我……”

阿柯忙道:“不……不痛的,我只扎两针就好,你烧得这么厉害……”

小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尖叫道:“走开!咳咳咳咳!”

她一口气不畅,大声咳起来。

阿柯真是吓坏了,忙拉过被子替她盖上,见小真咳得侧过身子,便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

小真喘息了一阵,身子一缩,低声道:“你不必对我这么殷勤,我……我……咳咳……我不需要你的怜惜……”

阿柯道:“我、我怎么会怜惜你呢?”

小真道:“是啊……我原不值得你怜惜的……”

阿柯急道:“不不不,这、这个也并非不是……哎呀,我说不好,总之……我怎么能看着你难受呢?”

小真轻轻冷笑一声,道:“你心痛了,阿柯?你让我难过的事,又岂只昨晚……”

阿柯呆了一下,一刹那,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停都停不了。

他一时黄了脸,道:“小……小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小真摇摇头,道:“别说了,阿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了。我累了,你就别再来让我费心费力了吧。”

说着歪倒下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

阿柯听出她话语里的落寞和倔强的意思,知道再怎么勉强,她也不会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他只得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道:“那你继续睡罢,我熬好了药再来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