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你死我活>第四章 兄弟

沙老大喉头“咕”的一响,沉声道:“什么?”

段夫人瞧一眼段念,正见他柔情的看着自己,妩媚一笑。阿柯心中突的生起一个古怪念头,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什么段夫人段念,倒是一朵妩媚动人的莲花,依在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上。那莲花色泽乳白,分外娇艳动人,而那巨石则黑得无一丝反光,又硬又重的立在那里,世上似已无任何东西可使它移动分毫……

只见她旁若无人的牵着段念的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不肯向周围事物看上一眼,轻轻道:“在我心中,段郎便是世间一切,在段郎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是从遇见段郎才开始的。我只为段郎而活,为段郎而死,为段郎而美丽,为段郎而生趣。段郎也只为我而活,而死,而温柔,而勇猛,而至忘却天下。无尽富贵,无边权势,于我何加焉?世俗人情,常伦道理,又与我何干?世间若没有段郎,我存于世间,又有何意义?世间若没有我,段郎又可为何事而活?我夫妻二人心灵相通,早已彼此立下誓言,无论生或是死,天堂或是地狱,永远共进退,同甘苦。”

她伸出右手,段念向前一倾,让她慢慢抚摸自己的头,“任何人要我先死,又或段郎先死,对活着的人而言,却将承受比死者还痛苦的折磨,你们有谁能知?有谁能体会?哎……世人都惧生之所苦,死之所痛,我与段郎,却只怕不能同生,不能同死,天上地下,孤单一人,那才是最残酷之事。”

沙老大喉头再“咕”的一响,却说不出话来。阿柯用力拨开身前的人挤到前面,颤声道:“那……那么,是你为了他不孤独,才让他与你共赴黄泉?”

段夫人向阿柯望来,嫣然一笑,却不开口。一直未发一言的段念突然道:“正是!小兄弟,你见识得真快。我夫人为了我,却负天下骂名,我与她共死,竟为世人所耻,这世间沦落至此,生还有何可恋?小兄弟,我见你手上有剑,可否劳你大驾,上前来赐我与夫人一死?大恩大德,段某来世必报!”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说话,声如金玉,铿锵有力。阿柯想不到他们二人挣扎到此,竟是为了同生共死,执着之心刚强如斯。段念见他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向他一笑,招手道:“来,来。”声音如有魔力,阿柯身不由己,再向前几步,已深入场中。那十名黑衣人与沙老大兀自发呆,也无人拦他。周围数十人全都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自己浊气一出,就要破坏这无与伦比诡异的场面。

段念一挣,想要抬起头来,突然间胸口剧震,一股内息终于突破最后的脉络,逆行到心口。他伤痛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手脚发软,怔得一怔,便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爬不起来。

段夫人扑到他身上,使劲将他翻过来,见他面色惨白,口中血涌如泉,嘴唇哆嗦,却已说不出一个字,只强露笑容,艰难的向她点点头。

段夫人秀目一眨,眼圈通红,但她咬紧牙关,绝不发出悲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吃力的抱着段念,撑起身子,头一昂,露出修长白洁的脖子,同时左手扶着段念的头,也让他昂着头,露出脖子,向阿柯一笑,道:“多……多谢小兄弟成……全。”

说到后面,声音低得越发不可闻,已然力竭气尽,口中渗出一丝血迹。她笑着向阿柯点点头,眼中隐隐泪光闪动,整张脸却仿佛发出光一般,绚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阿柯心中一动。

从这一眼里,他已看出太多思绪,悲苦的,哀愁的,怜惜的,留恋的,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疲惫,厌倦,只盼着早日闭上此眼,从此再见不到凡尘世俗的一切。

阿柯点点头,慢慢后退一步,举起手中铁剑。

他说:“自然……是要动手的。”

一剑刺出,直取段念喉头!

蓦地身后劲风凌厉,三名黑衣人同时扑上,各使擒拿手段,分头拿阿柯背上、肩头、手臂几处要穴,喝道:“且慢!”

电光火石的一剎那,阿柯铁剑已然转向,鬼神莫测的自他腋下穿过,“哧哧哧”三声轻响,三名黑衣人几乎同时喉头中剑,只有一个人来得及“啊……”的叫出半声,三人再也发不出一声,身体似僵住般凝固不动。

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周围人除了沙老大和几名黑衣人外,竟都没人看清楚。再怔了一怔,“噗通”“噗通”三声响,三人轰然倒地,脖子处一道又细又急的血柱激射而出。

周围人都呆了,想不到这小子出手如此辛辣狠毒,多数人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未见到,还以为是使了什么妖法,又或是另有高人出手。人人心念如电,经验老到,一个招呼未打,无声无息之间,四周人群已如退潮般向后奔去,圈子再度迅速扩大。

段念眼中精光一闪,惊疑不定,段夫人“啊”的一声,不明白阿柯此举意欲何为。剩下七名黑衣人同时掠起,不动声色已将阿柯与段念夫妇围在中间,拔剑相向。难的是只听到“吭啷”一声响,七柄剑同时拔出,动作划一,煞是好看,显是训练有素,却并不急于动手,只待沙老大吩咐。

沙老大呵呵一笑,鼓掌道:“好!好好好,好利索的一剑。这招‘乳燕穿林’虽普通,但气势惊人,最难得的是如此高速刺击下,仍能不差分毫,确实厉害。小兄弟,你可不是我‘血剑联盟’里的人。这份凛然杀气,嗯,倒使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捻着几根胡子,眼睛越发眯作一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柯。阿柯一动不动,对四下里围着自己的黑衣人视若无睹,铁剑斜斜垂下。

段夫人道:“小兄弟,你如此……哎,又有何用呢?我夫妻二人死心早坚,今日即便没有这一战,身上的毒深入内腑,也已是到了尽头了,你何苦来惹上这事端?你走吧。你与我俩素昧平生,在此生死之时能站出来,听我夫妻一言,我们已极承你的情了……咳咳……就、就让我夫妻死于此地吧。”

阿柯眼睛死死盯着沙老大,冷冷的道:“就算被杀,也不受辱!”

段夫人笑道:“小兄弟,你……咳咳……你还年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咳咳……极尽羞辱,而仍不觉羞辱,才是被羞辱之人最大的尊严。你没见到那姓沙的说了半天……咳咳、咳咳……脸都涨红了吗?我们不受其辱,他、他……他就是自取、取其辱!呵呵,咳咳……呵呵呵呵……”一阵猛咳,俯在地上喘息不已。

阿柯点点头,道:“他、他自然是自取其辱。荣辱天定,岂是人能左右的。但,我……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辱。这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段夫人默默注视阿柯一阵,她那倔强而轻藐的神情突然间变得说不出的亲切,眼中波光闪动,柔声道:“小兄弟,你知道命吗?”

阿柯一怔,不解的摇摇头,道:“不、不知道。”

段夫人幽幽地道:“这……这就是命。”

沙老大大声介面道:“不错,这就是命!你既送命而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七名黑衣人同时一声大叫,“唰唰唰”数声响,剑光闪动,疾向阿柯刺来。

阿柯猛一咬牙,双目圆睁,当此生死关头,陡然间已将自己状态提升到最高巅峰。他眼角一瞥,察觉到前后五人剑势猛烈,同时分散跑动,左右两人却悄无声息后退一步。

他心念如电,想到前后的人乃是虚攻,跑动中弥补缺漏,不让他逃脱包围,左右两人只待前后的人从身前跑过掩护,立时便会上前实施真正的攻击。这七人剑气激荡,内力充盈,绝对不会如刚才那三人般毫无戒备,自己就算能拼死杀掉一两个,但如此重重包围之下,只要一动,全身各处破绽都会立即被人抓住,痛下杀手,想要突围,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只有一处破绽,一处阿柯绝对不想利用的破绽……

就在这时,破绽突现!

一声暴喝自阿柯身边响起,声如洪雷。段念天神般粗壮魁伟的身子一跃而起,大喝道:“前后!”身形一晃,已到了左首一人身边。那人料不到刚才已如死人似的段念此时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眼前,骇得双手一抖,待想到要挺剑前刺时,颈部一紧,已被段念一双铁掌锁住咽喉要害,咯咧一声,骨断筋裂,立时毙命。他向下摔落时,同时有四名黑衣人跟着他一道落地,都是咽喉处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砰”的一下,沉重的落地声竟然也只有一响。

段念大喝一声,须发皆张,双臂一夹,背部肌肉紧缩,“乒乒”两声,两柄从背到胸将他穿透的长剑竟自中折断。那两名黑衣人齐声怒吼,向后猛退,同时手中断剑猛挥,护住胸前要害。惊惶中,似乎听见沙老大喊了声:“下面……”两人尚未警醒,阿柯身子往前一跃,已扑到两人身前,将落地之时,那柄兀自鲜血淋淋的铁剑电般闪动,如一道红色匹缎,横着切开两人小腹。那两人凄然惨叫,直到倒地闭眼时,也未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身亡的。

段念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前胸后背四处鲜血激射,身前身后似罩在一片血雾中。他望着天上又厚又黑的云层,眼中精光一闪,好似见到了什么东西——点了点头,叹道:“好兄弟,好……剑法……”言未尽,“砰”的一声,僵直的倒在地上,双目再向段夫人看上一眼,右手伸出,想要摸到她的脸。然而尚差一寸之时,手臂一硬,寂然而逝。

阿柯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知道段念这一下自甘做诱饵,舍却生命,才使自己有机会乘乱杀敌。他在垂危之际,仍对微妙形势了若指掌,只从刚才阿柯那一剑已看出他的速度剑法,一瞬间便抓到唯一的破敌机会,拼尽最后力气,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击,这份心智与胆识,委实可佩可叹。

段夫人将脸靠到段念兀自伸着的手中,感受他迅速失去的体温,同时自己也用手轻轻抚摸段念的脸,神色出奇的平静自然,仿佛段念只是睡着了一般,一面温柔的轻声说道:“段郎,你要等等我啊。这位小兄弟正在为我们而战。这是唯一一个为我们而战的人,所以,我要守在他身边,我要你也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输或是赢,死或是生,总要看着他了结了这最后一战,我们再一道走……”

沙老大慢慢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满地尸骸。对这些徒弟的生死,他似乎毫不介怀,不时用脚尖翻起尸体,仔细看看伤口,啧啧称奇。

半晌,方懒洋洋的走到阿柯身前两丈左右,站住了,道:“好。小兄弟,你并非普通人啊。我不是说你的剑法,那个嘛,马马虎虎。倒是这份绝情的杀气,很不一般。段兄弟那么一扑,用他的声威吸引注意,以你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至少会有四把剑会同时刺向他。以他现在的功力,必死无疑,你却毫不顾惜,根本不去管他死活,完全以他为诱饵,截杀正自惊慌的人。嗯,好冷血的人,好冷血的人……段夫人,这小兄弟所作所为,你清楚明白吗?”

段夫人盈盈笑道:“自然清楚,不劳你提醒,我夫君不正是为了这个而做吗?小兄弟,你叫做什么?”

阿柯道:“我、我叫阿柯。”一开口,才觉得脸上尚有眼泪,大是尴尬,忙抹一把脸。

段夫人道:“原来是阿柯兄弟。我与段郎能在死前结识你这样有胆识、有义气的小朋友,都是快慰平生。段郎刚才唤你做兄弟,我知道,那是真心想有你这么个兄弟。不知道我们夫妻俩有没有那个福分,和你做兄弟?”

阿柯一怔,想到霸刀段念威震天下的名头,脸色发白,道:“我……我太小,我……我配不上。”

段夫人笑着咳嗽一阵,道:“你若配不上,天下可没有配得上的人了。啊……是了,你见我俩如此狼狈,分明不屑才是。”

阿柯脸顿时涨得通红,辩解道:“不……不是!我、我当然愿意的,只是,哎,只是……”

段夫人点头道:“那就是了。阿柯兄弟,从现下起,你就是我们的小兄弟了,怎么样,舍得叫我一声大嫂吗?”

阿柯脸上一红,摸摸在头顶被汗浸湿的软发,道:“大……大嫂。”

段夫人嫣然一笑,虽是重伤之下,容颜憔悴,但这一笑仍是风情万种,让人不禁神往她当年的绰约之姿,说道:“好兄弟!你大哥行事,向来随性而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要明白,什么身世、辈分、门派,统统都是假的,只有人心才是真的。荣宠时,别人对你好也都是假的,真正对你好的人,只在你落难时才会出现。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越是笑脸迎你,越是心中有鬼;越是打你骂你,却是为你好的,知道吗?你看,这沙老大,以往便自称与段郎情同手足,呵呵,咳咳……下起毒手来,可比谁都快。好兄弟,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可着实要小心吶,像今天这样冲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

她此时脸色越来越白,但因兴奋而两腮通红,艳若桃花,看着阿柯娓娓道来,温情到极至,像真的与自己亲兄弟谈心一般。阿柯自母亲死后,再无一人曾对他如此关切。虽说林芑云也对他甚为关怀,但多半是又打又闹表现出来的,非得让阿柯自己领悟一番才行,断不像段夫人这般温柔体贴。

他鼻子一酸,险些再落下泪,忙低了头,段夫人说一句,便答应一声。

段夫人歇一口气,仰头对沙老大道:“你看,我与段郎失去一切亲朋好友,却在临死前得到这么位小兄弟,你说好不好?”

沙老大干笑道:“好,那自然好。我喜欢聪明人,小兄弟,你是真聪明,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若是换了个自命清高的江湖侠客,这个时候,十个中有八个都会为了狗屁的仁义道德,反过身去救段兄,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横死当场。哈哈,他妈的,这些侠义之士,偏偏乐此不疲,一代代的将命断送在这上面。嗯,单凭这一点,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他再向前一步,长剑指着满地尸体,笑呵呵地道:“你说,为什么我的徒弟,都这么没用呢?”

若是林芑云在此,当可立刻回答他,但阿柯只是一楞,老老实实摇头道:“不知道。”

沙老大笑道:“你还真是老实。老实又聪明的人,哎,如今这世道上太难找了,越发叫我舍不得下手……教你个乖,要是以后想靠教徒弟扬名立万,自己就千万不要太强!”

“强”字甫一出口,沙老大向前一冲,厚背长剑一指,霎时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扑面而来,直取阿柯前胸。凛冽的劲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猛的一跃,挺身借着这劲力在空中翻一个滚,铁剑削他小腹。

沙老大“哈哈”大笑,一招“横桨中江”,长剑横切。他的剑剑身远比阿柯的铁剑长,疾扫阿柯上盘,占尽便宜。

阿柯铁剑急转,贴上沙老大的厚背剑,转而切他手腕。这一招动作隐而小巧,沙老大叫一声:“好!”长剑一立,一瞬间已将那凛冽的剑风尽数收回,内功深湛,收发自如。左手一突,空手来夹阿柯铁剑。阿柯见他变招如此之快,心中也自凛然,他此时双脚已着地,突感腿骨伤处一痛,料想是在这样激烈的打斗下旧伤复发。

他已来不及后退,只得一咬牙,纵身向前,剑尖一弯,上挑沙老大喉头。这一下纯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看是他先刺中沙老大喉头,还是沙老大的厚背剑纵劈,先将他斩为两段。

沙老大咦的一声,闪身后退,阿柯脚下一软,收势不住,继续向前扑,“砰”的一下,肩头挨了沙老大一脚,飞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背上骨头“咯咯咯”数声响,也不知断了没有,只痛得阿柯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叫出来。

沙老大却并不乘机索战,剑背后背,悠闲地看着阿柯狼狈爬起身来,笑道:“嘿嘿,小兄弟,你剑法果然有一套。最后那一下刺我喉头的招数,可圈可点,难的是在那么一剎那间就决定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可不是常人可以做得到的。你是做什么的?”

阿柯深吸一口气,小心的挪挪肩背,还好,骨头还没有哪处断了。他拖着长剑,慢吞吞又走回来,道:“我吗……我、我是杀手。”

沙老大点头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杀手风范,看你的年龄相貌,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大概就是高人不露相吧。你脚上的伤像是旧伤复发,还能站得稳跟我打吗?”

阿柯道:“当然打,为什么不打?”往前一站,自然而然又挡在段夫人之前。

沙老大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变换不定,看看段夫人,又看看已死去的段念,道:“他们真的与你素不相识?”

阿柯点点头。

沙老大眯着小眼,捻着胡须道:“嗯。你这身傲骨,颇不寻常,想来并不会骗我,我很是喜欢。刚才与我动手,感觉如何呀?”

阿柯仔细的想了想,脸色发白,迟疑道:“你……你很厉害。”

沙老大“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你真的很讨我喜欢。”仰头望天,半晌,突然突兀的道:“做我徒弟如何?”

“不。”阿柯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哦……你是见我的徒弟们个个死于非命,我却毫不怜惜,感到齿寒了?”沙老大一指满地的尸骸,道:“这些人,哼,个个蠢笨如猪,死硬脑筋,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徒弟,所以,学到的东西还不到一成。你不同,你的天资很高,我喜欢你,是真心想传你一身武艺。不要以为你的剑法真的就好得很了——太粗,太糙,缺少精髓,明白吗?单凭一个勇字,动辄与人同归于尽,碰上真正的高人,根本是没用的。怎么样,跟我学吧。”

阿柯摇头道:“我不跟你学。你不配做我师父。”

沙老大眼光一寒,不再说话,只默默的盯着阿柯眼睛,阿柯毫不示弱,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阵,沙老大终于深深吸气,长叹一声,慢慢地道:“你的心,可真是,哎,那就只有杀你了。抱歉,对你这样的人,不得不打点精神,绝无留情。”

长剑疾刺,直取阿柯前胸!

阿柯的剑刺得同样的快,“嗖嗖嗖”三剑,分袭他腰间三处要害。他身材矮小,较之沙老大低了一头,加之脚上有伤,只有取他下盘。沙老大仗着剑长力大,左劈右斩,“呼呼”声响,几乎将剑当大刀使,以惊人的气势护身,不让阿柯有机会近身拼命。

两人一快一慢,一刚一柔,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剑光闪烁,两人已拼了三十余招。沙老大每劈一剑,便大喝一声,力道越来越沉。每一剑劈下去,都有一股强劲的内力激荡,将阿柯的剑拉得左右晃动,好几次几乎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好在阿柯力道虽小,招数却出人意料,在四面纵横的剑气之中,总能找到缺口,突袭沙老大软肋。每次突破,就是致命的杀着,是以沙老大也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应付。

段夫人端坐起来,一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殊死拼斗,一面轻轻抚摸段念已然冷去的面颊,神色自若。好几次剑芒闪动,劲气四射,就在她眼前挥过,将她额顶的长发都激起来,她也毫不动容。倒是那两人刻意收敛,每每这个时候便相互怒目而视,让到一边再斗在一起,尽量离她远些,以免误伤了她。

再斗十来招,阿柯避过一剑横扫,眼光如电,见到沙老大左腹破绽突现,长剑顺势一挑,便要纵身刺上去。突然左腿上一阵骨头撕裂的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脚下顿软,几乎跌倒。这一下后背门户洞开,已全突出在沙老大的剑下。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阿柯猛一咬牙,右脚向前一踢,藉势后退。沙老大暴喝一声,全身功力骤然间提升到最高,右手长剑一抡,向前挺刺,气势惊人,长剑末端在高速震荡下竟发出一阵尖啸,方圆数丈之内土石泥块都被这一股强劲剑风刮动,打着旋的向阿柯身前飞来。

犀利的剑风中,阿柯全身剧震,几乎站立不住,当此非常之刻再无犹豫,右手铁剑脱手,顺势向剑气中心刺去,同时往后急退!

“叮叮当当”一迭金属断裂之声传开,铁剑脆得一如枯枝,寸寸断裂,化作数十碎片,四面激射而出。

阿柯闷哼一声,身子在一股狂暴的冲击下凭空翻滚,只听“噗噗噗”之声不绝,前胸后背上已被断剑碎片钉得似刺猬般,直飞出五六丈开外,方重重摔落在地,眼前一黑,只见到金星乱闪,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就此不省人事。

沙老大慢慢收剑,眉头微皱。这一剑乃是他三大绝技之一的“破金剑式”,凭借深湛的内力,以及他那柄无双的上古利剑,威力惊人。段念当年便是见识了这一招后,赞叹不已,才与之结为兄弟。出道以来,每遇强敌无法抵御时,靠此招屡屡反败为胜,是以此招已成为他的必杀绝技。

今日见到这少年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心中不免有些警觉,兼之又不想在此过多纠缠,所以杀心一决,立时祭出这必杀绝技,料想当是一鼓而下。

不想阿柯毫不犹豫就弃剑而逃,偏偏那一剑丢得恰到好处,自己聚集的全部功力正好都击在那剑上。虽见到阿柯身受重创,但沙老大心中仍觉不妥,隐隐觉得,若是这少年轻身功夫再好一点,似乎就能避过这一下,或者功力再强那么一点,这一剑也许就穿透剑气,刺了进来……那么,自己的这一招里就有个极大的破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逝,因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拍拍衣裳,转过身来,得意的看着段夫人,笑道:“与段兄……如何?”

段夫人看着扑在地上的阿柯,从容道:“远远不及!如此暴虐之剑,嗜杀成性,怎可能与我段郎相比?”

沙老大扫一眼周围满地少头少脚的尸体,叹一口气,嘿嘿笑道:“段夫人可真是会替你家夫君说话。好,且不提吧。”转头看看身后,那数十人仍躲得远远的,不敢过来,遂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决心向死,我也不勉强。那件东西,你若说出来,做兄弟的自然给你一个痛快,事后用上等棺材收殓二位,找块良地葬了,也算是好聚好散。”

段夫人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轻蔑地道:“你杀不杀,我都是要死的,给不给棺材,我死后可管不了,哼,这些对我可都是废话。你从山西一直追到这里,居然还在痴心妄想,嘿嘿,也算有种。”

沙老大跨前一步,一把抓住段夫人胸前衣裳,怒道:“贱人,你给是不给?你当老子不敢动粗吗?”用力一扯,段夫人肩头丝衣碎裂,顿时露出肩头和胸前一大块白晰的肌肤。

段夫人一言不发,一低头,对着沙老大手掌狠狠一口咬下。沙老大“啊哟”一声轻呼,随即内力一吐,段夫人立时被弹开,嘴角破裂,大滴大滴的鲜血落下,滴在她光洁的胸口,更显妖艳。

她也不管伤口,也不伸手掩住肩头,只冷笑着看着沙老大,眼光如剑,似已将沙老大刺穿一般。

沙老大似乎有些忌惮她的目光,后退一步,摸着手上伤口,半晌,脸上神情再度和蔼下来,笑嘻嘻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这种身外物,岂是你与段兄看得入眼的?再说了,你不为你自己想,总也得为你女儿想想……”

段夫人身子一颤,喝道:“你敢!……哼哼,谅你也没这胆量,他们王家的势力,你连拍马屁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出此大言。只怕人还没见着,你就先到地下来见我们了。”

沙老大嘿嘿一笑,悠闲的绕着段夫人慢慢走,一面道:“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死心眼,就以为天下都是死心眼了吗?他们王家势大,我一个穷跑江湖的,自然是难窥门径,但,呵呵,你想过没有,你女儿有这么个娘,谁知道王家人会怎么看她?或者想到她娘的所作所为,迁怒女儿,一口气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可大有可能啊。又或者一被赶出来,就正好被我发现了?反正现下你的霸刀段郎死了,天下无敌的‘鬼影刀’没了,这世上,可没人为你出生入死了,他们王家,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哈哈,哈哈……”

段夫人浑身发抖,颤声道:“住口!住……咳咳……口……”一口气接不上来,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也没力撑起身来。

沙老大越笑越大声,道:“她一个五六岁的丫头,能做什么呢?要我是王家的人,见到她娘跑了,奸夫一路过来,杀了四五十个家人,不一刀划了她才怪。就是段念的仇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五百,一人砍上一刀,嘿嘿,那可不得了,迟了一点,还赶不上动手……哦,不……不不不,哪能这么做呢?段夫人风华绝代,生下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娇滴滴的乖巧可人,要是落在老子手里,立马卖到窑子里去,总也算是赔点钱财。哈哈,哈哈!”

段夫人扑在段念身上,背部剧烈抽动,嘶声道:“混……混蛋!住……住口……”

沙老大转了两圈,突然站住,蹲身下来,急促的道:“怎么样!嗯?想到你女儿了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嘿嘿嘿……当初那么拼命的逃出来,什么时候想过她了?这会儿又在这里装腔作势。装腔作势有屁用啊!等妳想到了她,只怕早就死了!”

段夫人抬起头来,道:“你……你这般说,是不是知道她……她的事情?”声音发颤,脸已白得发青,再无一丝血色。

沙老大两眼望天,慢慢道:“这个,事多了……嘿嘿,只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再说了,你段夫人如此超脱,轻言生死,这世间根本无一事可扰你心神的。连身后事你都懒得管,这生前的事,听那么多干嘛?”

段夫人眼光迷离,呆呆的望着前方,过一会摇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不信……婆婆她亲口发誓,要保护小月的……她、她……她不会失言的。”

沙老大笑道:“呵呵呵,你说你吧,自个儿跟人私奔跑了,还叫‘婆婆’。芹老婆子是吗?到底是年纪六十几的人了,身子骨本就不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吧,上个月我赶往苏州,恭贺王老爷子七十大寿的时候,就没见到她老人家了。据说,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了……”

段夫人身子剧震,两行泪终于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了下来,低声呼道:“婆婆,月儿。”

沙老大四下打量,见无一人,更无迟疑,迅速一蹲,凑到段夫人面前,举起右手,急促低声道:“怎么样?你就要死了,就算不关心身后事,但对你年幼的女儿,就没有一点留恋之心?你婆婆这把年纪了,说声不行,神仙也救不回来,你女儿没了她,可真成孤儿了。我沙老大虽说坏事做尽,可也算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与段兄相交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失言没有?只要你说出那东西的下落,我沙摹志在此指天发誓,必当尽我所能,保你女儿平安,将她送到安全之处,并把我那十处庄子送给她,让她终身无忧。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段夫人漆黑的眼眸呆滞地缓缓转过来,有些痴痴的看着沙老大,并不回答,却也没再骂他。

沙老大知道此刻已是最关键之时,当即一咬牙,伸出左手食指,在那柄古剑锋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柱,声音已是微微发抖,道:“以血为誓,若失言,当万世不得翻身,你还信不过我吗?现在就我一人能有此能力,你还在犹豫什么?哎,小月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我还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吗?妳就……”

“别给他说。”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沙老大那张马脸因抑制不住突然间的狂怒而扭曲到狰狞的地步——谁他妈的这个时候来搅老子的局!

他跨前一步,一长身,旋风般已转身站立起来,手中长剑的剑尖颤动不已。只见林子边缘处,一名瘦弱的少女俏立风中,着一身西域短裙打扮,手中握着一柄古怪的弯刀。

她肌肤胜雪,长发掩面,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碧绿的眸子自散发后露出,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沙老大打自五腑六脏深处发出“哼”的一声。

死丫头——

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喊出口来,旁边那匍匐着早昏死过去的阿柯,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可、可可……你、你、你……你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