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沉睡在这个冬天。
方族族长的弟弟,握瑜剑喻怀瑾,死在了这个冬天。
族长亲自公布的死讯,他的葬礼办得静默无声,只有零星好友。
传言说是他去了极北之地,死在了那里。
其中具体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陆离坐在马车上,手指夹着封信,那是方族长的回信。得知喻怀瑾的死讯之后,他就写了一封信表示作为勉强算得上的朋友,他希望可以出席他的葬礼。
方澄泓同意了。
喻怀瑾死了。
这个人死的时候孤独万分,死后亲人,爱人,朋友都在他身边。他嗤笑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嫉妒。
他找到了龙尾草,他的心愿达成了。
他后悔吗?他才二十来岁,余生还那样长,什么都有,重要的人都陪伴着他。
明明拥有这么多任何人都为之动容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心愿,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们。
他们果然是相看两相厌。
真是一场简单的葬礼。
没有哭声。
“令尊大人没来?”方澄泓面色苍白,“他会葬在家族里。”
陆离顿悟,这是意味着在族里还要办一场葬礼。
眼前的这一场,是旧友送别么?
他一一看过去,眉喜,莫琼,黎越人,伍望舒,闻人朔,容华。
“我其实很意外,你会允许我参加这场葬礼。”
“我只是觉得……”方澄泓凝视着棺椁,“他会想见见你。”
“是吗?”陆离扯了一下嘴角,他笑不出来。
他看着那沉默的棺椁,握紧了双拳。
一瞬间,他甚至有把这里毁掉的冲动。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按捺住心中无名的怒火,逼着自己给他烧香敬酒。
生人对亡人。
他起身,身边的容华直直地站着,目光空洞。
死了两个人。
“容华。”他说。容华没有看他。“保重。”
他本想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字字珠玑地让他淌血,但是静默了一刻。
“喻怀瑾还给你的那样东西。”他这样说,无比笨拙。
“你娘亲的那样东西,里面藏着的药可以完全解掉藤蔓的毒。你知道吗”
那个好像死去的人终于转了一下眼珠,他看着他,眼眸猩红。
“喻怀瑾知道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没有说。”
“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
他说着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仓促,看起来肯定像是满怀愧疚落荒而逃。
他该早点告诉容华的,在喻怀瑾还活着的时候。
这样戏会好看一点。
容华沉着脸地目送他离开,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怎么了?”眉喜靠着莫琼小声问。
莫琼凑到他耳边,“有人要倒霉。”
神仙打架,凡人吃瓜。
拙劣的玉佩被一双手轻轻抚摸,大胖蹲在一边,小爪子蠢蠢欲动,胖尾巴愉悦地轻甩着。
门被人推开,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喻怀瑾看着推门进来的人。
脸色很难看。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气氛有些异样,大胖是个猫精,见势不妙就轻巧落地赶紧撤了。
门也恨不得自己可以拔腿就跑。
喻怀瑾放下玉佩,静静看着他。容华沉着脸把他冰凉的手握住。
“陆离来了。”
喻怀瑾点点头,他知道,他知道他会来。
这是怎么了,他们都知道陆离会来,难道是……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一件遗忘很久的事情。
“咳咳,我有些凉,想睡……”容华连人带被子把他抱住,“他和我说……”
完了。
“我有解药。”
“什么解药?陆离那家伙说的话你也信?”
“是与不是,我拿出来,让眉喜看看就知道了。”
“诶诶诶,大侠!”喻怀瑾看着他,老实承认:“好吧我知道你有解药。”
容华眼眶通红,“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哪怕眼前这个人还活着,他听到的时候都痛苦万分,万一他……他一定会疯了。
喻怀瑾垂下眼睛,“怎么说呢?不想用。”
他看着他,“既然有解药就说明这毒是可以解的,有一份解药,为什么不会有第二份第三份,既然存在,我就可以找到。”
容华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着这人苍白的脸,“你差点就死了。”
喻怀瑾摸摸鼻子,“这不是,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的嘛。”
容华抱得更紧,“不要再一个人离开了。”
喻怀瑾本来想同他扯个皮,但他静默一瞬,轻轻地“嗯”了一声。
劫后余生。
喻怀瑾是在一场巨大的风雪中苏醒的。
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容华按部就班地把他抱紧浴桶里。
静静地等待着时间。
静静地凝视着这个人。
那双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
容华内心没有波澜,呆愣了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生怕眼前这一场是他的梦。
直到这个人睁开眼睛。
那双漆黑的眼睛从迷茫到恢复神采,视线渐渐移到他的身上。
那人嘶哑着声音说,“容华。”
他面前一片模糊。湿暖的手抚上他的面颊,那人轻声呢喃:“容华,容华,容华……”
“我一直在找的,”容华说,“是我娘亲的戒指。”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喻怀瑾认真地听他说着。
“我娘亲是苗疆女子,他们一见钟情,这是我父亲说的。我娘亲的说法是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傻大个成天缠着她。”
喻怀瑾勾起嘴角。“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相爱了,当时成婚的时候有很多人反对,那时候正邪自然不两立,我父亲不是正派,只是那时候苗疆是中原武林之外,正邪两道都是视如眼中钉。”
“我娘亲还是下一代巫师,说白了就是担心这两位结合实力太强。但是他们依旧成婚了,他们丢弃了他们的身份,以为这样就可以相守一生。”
“虎豹失去利齿,鬣狗就会一拥而上。”喻怀瑾已经隐隐猜到结局了。
“他们被人追杀,曾经的仇人,曾经嫉妒他们的人,都想杀他们而后快。”
“我娘亲实在苗疆被杀的,她是自杀的,她来族里赎罪,希望族人可以救我的父亲。”
“后来我父亲创了七重殿,在黑白两派之外。”
“他临终时对我说,找了一辈子,还是没有找到娘亲的戒指。”
喻怀瑾拍着他。“你找到了,他们会很高兴的。”
“哥哥呢?他怎么样了?”
容华沉吟一瞬,“很积极地配合眉喜,效果很好。”
喻怀瑾舒展着眉目,“那样就好,我什么时候可以看他。”
“至少还要小半月。”喻怀瑾倒在床上,“还要这么久啊,人都要躺废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
“大侠,你已经拯救不了我了。”喻怀瑾死鱼眼看他,“要找些乐子。”
喻怀瑾费尽思索有什么可以度过这些天。容华忽然俯下身。
“怎么了?”
“阿瑾。”
喻怀瑾抱住他的脖子,“嗯哼?”
容华耳朵又烧着了,“我喜欢你。”
喻怀瑾把他往下拽了拽,鼻尖对着鼻尖,眼眸灿若星辰,“我知道。”
容华不敢看他眼睛,心跳如擂鼓,等了半晌也没有其他动静。
“没有……”
“什么?”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没有其他的了吗?”
“你指什么?”
喻怀瑾坏心地眯起眼,蹭着他的鼻尖,“这个?”
“还是……”他贴上他的唇,“这个?”
耳边的火猛烈地燃烧起来。整张脸都烧得慌。
喻怀瑾见他面色轰然一下就通红了,睁大了眼睛,“我还当你不会害羞。”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伸手撩开他的头发,“果然……你是这样的啊。”
害羞会红耳朵。
容华对上他的眼,本来被调戏得心慌意乱,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对上那双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喻怀瑾伸手去戳他两个酒窝,他便捉住他的手,思索一阵又捂上他的眼睛。
轻轻地盖了上去。
“我也喜欢你,很久之前就喜欢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容华捏着他的手。
他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到。
喻怀瑾像是可以看穿他一样,“你就是块木头,当然看不出来了。”
“不过,”喻怀瑾笑眯眯地捏着他的脸,“我也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喜欢你了。”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再说。”
“我喜欢你。”
“再说……”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容华笑得眉眼弯弯。
“这么开心?”
“很开心。”
他抱住喻怀瑾,闷闷地笑出声。
“我也很开心。”
他现在有点理解到溯雪的感觉了,在他迈向死亡之前那几天,哪怕死亡的阴霾在挥之不去,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好像就可以把日子过得很长很长一样。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众人纷纷表示自己的眼睛承受不住那间屋子的压力。
老树开花般的光芒让众人望而却步。
其实在座各位都是半斤八两。
族长这个孤家寡人正在配合治疗,每天陪伴着他的是苦涩的药和冰冷的针。还有眉喜和莫琼之间传递的某种气氛。
他的心里一片平静。
真的。
眉喜把那颗浅金的药丸递给他时,他居然有些颤抖。
他自以为不在意的。
双腿残疾,没有内力,但是他仍旧成为了一族之长。他以为这些就足够表达自己。
原来一直以来,他追求的,是认可自己的力量。
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不断地想要认可自己。
他是想要站起来的。
那些已经遗忘的话语像是浮出水面的鱼,那些嘲讽和怀疑,怜悯和失望。他都是在意着的。
他服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