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侍君>第125章

  昝宁把所有司寝的太监宫女都赶走, 一个人呆在暖阁里,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春天的晚风吹进来, 凉飕飕的,但他不能关窗, 耳朵竖得越发高, 听宫女围房那里的动静。

  春风隐隐吹过来一些压抑的呜咽, 听得他心里发颤。

  有心过去看看,但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心疼她。

  直到春风里再无一点动静了,他才悻悻地自己关窗睡觉。

  自然的, 一夜都没有好睡。

  第二天, 魂不守舍地听完早朝,叫完军机处的“起儿”,他急匆匆叫“奉茶”。

  来的是白荼, 气定神闲的,照着往常的规矩把茶碗搁好了。

  昝宁犹豫了好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问:“李夕月呢?”

  “奴才替她请个假, 夕月今日在屋子里养伤呢。”

  昝宁皱了眉怨道:“你下多狠的手啊!杀鸡儆猴也不是这么个‘儆’法儿!”

  白荼跪下说:“奴才岂敢。”

  您这“猴儿”,只能这样“儆”了。

  昝宁长叹一声:“算了算了。抽时间你给打个掩护, 朕要去瞧瞧她。”

  白荼当然不能不许,而且, 也需要他心疼一下,儆诫他自己日后不能任性莽撞。

  默然了一会儿, 昝宁说:“这几日风闻奏事, 旁敲侧击责难皇后及纳兰氏的折子不少。骊珠也一再被提及,她那兄长到内务府荣贝勒那儿击鼓鸣冤——当然没敢责难皇后本人,但把当时替皇后跑腿吩咐传散差的太监给告了。”

  白荼说:“礼邸这是要彻底与纳兰氏撕破脸了。”

  她知道这些, 因为她就是谋算中的一份子。

  所以也难免担忧害怕,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奴才……盼着三月间役满出宫。”

  “朕尽力护住你。”

  “是……”白荼低头说,“奴才多谢皇上。”

  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其实,便是为这件事耽误了,奴才也甘愿。只是求皇上……求皇上告诉徐主事……奴才,一直……在等他。”

  她脸红了,目中隐隐含泪。

  昝宁直视着白荼,半晌沉沉地点头:“你放心。徐鹤章都知道,他特别感佩你,也特别喜欢你。他若敢负心,朕叫打折他的腿。”

  白荼含泪笑了笑:“万岁爷可别拿奴才开玩笑。”

  她小心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簇新的荷包:“这是奴才给徐主事做的。奴才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否请万岁爷代奴才递给他?”

  “私赠表记啊?”昝宁努力地笑了笑,接过那个精致的荷包看了看,不由想起李夕月为他绣的那块石青色帕子,也是思念,也是向往。

  他掩饰地低头看那个荷包——真是精工极了,把女孩子的一颗心全扑在了上面,他心里微微发苦:白荼就快出宫了,自己却叫她担了那么重的担子,若是事情闹开来,虽不致命,也足以让这个女孩子遭好大的罪。

  权力的路上,真是血迹斑斑、髅骨累累!

  “徐鹤章那里,你放心!”他只能郑重地这样承诺。

  宫里的晚膳不是晚上吃的,一般开在中午到下午的午、未时。昝宁食不甘味地吃御膳房做的饽饽,心里想着没吃到嘴的小挑子上的绉纱馄饨,愈发觉得御膳房的温火膳做得又乏味又单调,也就是名字取得漂亮,食材用得高贵,其实一点不好吃。

  吃完,他勉强挑了觉得口味还行的山药葱椒鸡羹和燕窝鹿尾攒盘等几道菜,吩咐给白荼、李夕月送去,自然,少不了掩人耳目也赐了些给旁人。

  今日午后没什么事,他趁着养心殿安静,像慢慢踱步绕弯一样,绕到了李夕月的屋子外。

  迎围房的月洞门正见白荼坐在围房外的栏杆边绣花,一旁是宜芳,站着边看边夸赞。

  昝宁问:“干嘛呢?”

  两个姑娘忙起身,给他蹲安行礼。

  皇帝也随常地问:“饭都用过了?”

  “奴才怎么敢劳万岁爷挂念?先就用过了。”白荼大方落落的,转而看了宜芳一眼,又说:“糟了,我在炉子上还炖着一壶玉泉水,打算着给万岁爷泡壶酽酽的普洱消消食呢。”

  宜芳乖觉,立刻说:“奴才去看水吧。”起身又福了两福,退到了外头。

  “骊珠的兄长,被人暴打了一顿,撤了诉状。”昝宁说,“他撤不撤诉状,那面儿都已经欲盖弥彰了。清议只怕放不过她。”

  白荼很谨慎地说:“若是论当年的事,又要攀扯一批老人儿。”

  “内务府已经造册了,那段辰光放出去的宫女儿及老病出宫的太监不下于二十个,会一个一个查。”

  他瞥了瞥围房外那一道矮墙和一道月洞门,对白荼指了指那里,又挥了挥手。

  白荼蹑手蹑脚过去张了张,才回来低声地说:“瞧见个裙子影儿。”

  “养心殿清理了这么久,总还有人塞糟心的过来。”昝宁说,“你继续在外头绣花,我瞧瞧李夕月去。”

  他闪身进了门,看见李夕月正趴在大炕上,撑着头看书。

  见他不敲门就进来,她吓了一跳,然后有些许不快:“万岁爷又吓我。”

  “不是存心吓你。”昝宁随意地坐在她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才继续说,“敲门的声音高了,怕落了别人的眼。”

  又问她:“看什么呢?”

  翻开她的书页一看,有些失望,是本绣花的绘谱。

  “我特意叫荣聿弄来的那几本书,你怎么不看了?”

  李夕月说:“那可在万岁爷梢间的枕头下面呢。这玩意儿要是在我这儿被人发现了,万岁爷是怕我不挨顿板子撵出去?”

  昝宁不由就笑了,俯身亲亲她的脸颊,悄悄问:“昨儿白荼下手是不是挺狠的?涂药了没有?”

  他的嘴唇都能感觉到那张小脸蛋变热了,然后她轻轻晃晃头推开他:“哎呀,皇上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我自然会处理好的,不劳您费心了。”

  “我这是关心你。”

  李夕月红着脸:“您别害我挨第二顿就行了。”

  昝宁叹口气:“我呀,就是这个可怜,一点行差踏错都不能有。不过也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礼亲王想借着‘整肃后宫’的名义打击皇后,顺带打击太后。此举一出,太后和他两个人必然要翻脸了。”

  李夕月知道他想着离间,想着借力打力,点点头又问:“不过,外朝干涉内廷,太后和皇后就乖乖给他收拾?”

  “这便要靠清议的力量。”昝宁譬解着,“纳兰氏喜欢军权,京中步军统领衙门、神机营、健锐营,京外好几个大省的提督,由纳兰氏的亲朋、故旧、姻戚掌控的极多;礼邸则在中枢使劲,地方上他的触手多在东边一带膏腴之地供给。军权极重要,尤其这些年打仗,朝廷不得不放权给地方,不敢掣肘,酿得他们无法无天——和先朝高庙时那种中枢控制地方军权是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清议在需要的时候也很厉害,毕竟人还得考虑当下和千秋万世的名声,特别有悖道理的事,即便是太后、即便是我,也不敢去做。”

  互相牵制、互相平衡,只要军权和清议不要连为一体,就好逐个击破。

  “那万岁爷这次是要靠太后的军权,来剥礼邸的权柄?”

  昝宁点点头:“接下来再一点点收纳兰氏的权柄。但这不容易,看着不显,其实盘根错节的,远胜于礼邸那边。”

  李夕月看他一考虑这些问题,自然地眉间蹙起,形成了两道纹路。

  她心疼他的不容易,跪起身在炕上,伸出软乎乎的手,去抹平他的眉间:“万岁爷想得周全,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总有成事儿的一天。”

  他握着她的指尖,在唇边亲了一口。

  即便不说什么,静静地对视,心里的芥蒂也会慢慢消失。热恋中的人儿就这个好,气容易消。

  于是乎,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相拥在一起,清茶的清芬、口脂的芬芳交汇在一起。

  昝宁轻轻地喘息着,分开后也靠她特别近,低声说:“你这里这段日子要谨慎一些,特别在宜芳面前。礼邸指摘皇后,会惹恼太后,太后又势必从我这里下手敲山震虎,别把你裹进去。”

  李夕月有些惊诧:“啊?宜芳是太后的人啊?”

  “她是正蓝旗送进来的。”

  李夕月琢磨:内务府包衣,都是正黄、正白、镶黄三旗里的人,被称为“上三旗”,其余五旗由铁帽子王贝勒分领。宫里缺人手的时候,也会让这些“下五旗”的包衣送姑娘进来。这么说宜芳是礼亲王的人?

  昝宁看她沉思的模样,揉揉她头发说:“你这个笨脑瓜就别瞎想了,记住我的话就是。有空倒是多读读正经书,学着怎么做个贤内助。”

  嘴反正一如既往的毒。

  李夕月撇撇嘴,说:“行,这几天我在屋子里养伤,得空就读书。”

  昝宁问:“还得几天养伤?伤多重啊?让我看看。”

  “不行!”李夕月红着脸坚辞,“姑姑说帮我请了假了,其实没啥事儿。”

  “朕不批假。”皇帝笑着说,“摘的那么多梅花全搁我屋子里呢,乱糟糟的没人会拾掇,等你明天过来插花,我已经吩咐找了二十个各式各样的大瓶子,尽着你用。明儿过来把这活儿干了。”

  “啊……”李夕月想着她精心挑选的梅花,顿时对明天的活计很向往,点了点头。

  昝宁又说:“我看你起坐都挺好的,想必你姑姑还是手下留情的。既不让我看伤,我就当你没啥伤,别躲懒,我的帕子用旧了,我要块新的。”

  李夕月说:“万岁爷缺帕子,不能到内务府要么?我阿玛在广储司时,每年做棉缎皮毛的造册都做好几本,才不信你就缺我这里这块帕子!”

  昝宁知道她晓得他的意思,是故意“作一作”,于是笑着揉她的头发:“我可不管,内务府的东西质量差,连太后都不愿意用。我就要你做的。来,给我看看做到什么程度了?”

  趁她今天动作不怎么敏捷,他就径直到她的针线簸箩前瞎翻。

  李夕月急得“哎!”了一声,偏身下炕去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那没礼貌的家伙已经翻得高兴,把一块石青色帕子抖落了开,说了半句:“这不是做好了——”就变了脸色,把剩的半句咽了下去,一副吃了苍蝇的神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