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三十五章 大结局

  江意忍受谩骂,依照往日脾性,定要一刀割去二人双舌,免去聒噪不可,但眼下大难临头,他也无此余暇心思,只是冷笑,说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道学不过是一叶障目,只看到他戕杀屠戮,却看不到他遭凌受辱时的惨厉绝境。世人能以砒醴待他,何以他便不能礼尚往来,以鸩毒还敬?还指天画地的嚎,说什么天道不公。

  原来他自幼孤苦,无亲无故,行乞营生,总角时一家名门少主身染重疾,需以药果治疗。另一名与那世家少主有罅隙的幼童人小鬼大,要报复于他,于是将那几枚药果窃出,送到正饥寒交迫的江意手中,江意只道是他心起怜悯,感恩戴德,三下五除二的囫囵了。不料因此给那身染重疾的名门少主擒去,大夫一诊,说药性未散,仍留在江意体内,他整个人便是一味新鲜的良药。

  于是乎,那少主便拿桎梏将他囚于牢笼,日日剔他身上血肉来吃,这切肤之痛,那自是苦不堪言了。但诸如此类的不幸遭遇岂止一桩?旁人欺他孤寡伶仃,各种躏辱施加其身,才令他愤世嫉俗至此,却早已万劫不复。

  阿颛越听益发无语,忍不住打击他,将自己这十几年以来修行海陨尸烂幽昙裁命术的千辛万苦言简意赅的说了。千蛆跗骨、万豸钻心之苦,又岂是切腹割肉能相提并论?但无语之余,更多则是惺惺相惜,相顾喟然。他二人境遇何其相似?仿佛均是给命运遗弃之人。

  由此,即使江意顽固到底,执意不肯拿出秘术,他亦无法弃了他袖手旁观,非竭力相助摆脱困境不可。他不知他而今的恶行是否情有可原,他只知何为同病相怜。故而他虽成功利用亭前洞地形摆脱了千秋高寒的追捕,众所周知却从未见过净穴之术是何形容,更遑论携之而归?他救人之后,未做任何逗留,径直往来路折回。抵达金银山时见半截裙裾挂在灌木树梢,识得正是零虑之物,想是途径此地时无意给荆棘扯落,激动不能自已,巧有金银山弟子下峰,揪来一询,红粉佳人果然近在咫尺,风驰电掣般冲上峰来,二人再度重会。

  他内功深湛,百毒不侵,李长轩在漫山遍野的金银枝上施满毒气,常人嗅之毒从鼻入,于内功高深之人却全无效用。其次,这毒虽发作极其迅速,其性却并不如何猛恶,也只是寻常的软筋酥力麻而已,使人乏劲脱力,却不致命。

  阿颛在李长轩身上一搜,摸出解药拿给零虑服了,待她体力逐渐恢复,将剩余的分量往金银山诸弟子手里一丢,随即不予理会,仍他们欢天喜地自服自解。零虑微一调息,功力一复,立即龇牙咧嘴去寻李长轩算账,岂料转身一觑,不禁呆了。只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李长轩的人影?

  她想穷寇莫追,这人跳梁至斯,总有报应不爽那一日,何况是她冤枉在先,他不平不甘在后,按道义而言,这一回无论如何也需放他一马,零虑与金银山素无瓜葛,南宫威海之死只能怪他自个儿愚昧、疏于防范,自有一干门徒弟子设法报仇,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零怒安危,光明神域是否真如李长轩所说已然一败涂地,委实难以揣测。零虑虽只半信半疑,终究忧心,径直随同阿颛并肩下山,打道回府。

  零虑愁眉苦脸,心有所忡,虽与心上人阔别重逢,又出生入死了一回,却面无喜色,如罩严霜,眉目颦蹙于一堆。阿颛有心宽慰,苦于拙口笨唇、不擅言辞,无从慰起。其实他这一趟亭前洞之行虽未取来净穴之术,却斩获颇丰,并拿到相较此术对零虑更为有效受用的灵丹妙药,近乎可说药到病除,但这味良药非同寻常,他也不以为乐,同零虑一般愁肠百结,只是其中原委他虽一心想找人倾诉,却有口难言,更不能同心上人提起只言片语,只得强颜欢笑,酌言安抚:“这一遭去亭前洞,我不虚此行,拿到了替你根除毒质的妙策,再过几日你便可实施抱负,修习上乘武功,圆高手之梦了。届时天下再无一人胆敢小觑于你。”

  若放在此前,他这话正中零虑下怀,自是立竿见影、效应颇高,但零虑只道他所说的妙策便是净穴之术,早已在意料之中,并不惊喜,眉目依然难以舒展。阿颛无可奈何,只能陪她喟然长叹,一忧再忧,马不停蹄的往来路回驰,只盼李长轩不过是虚张声势、唬人恫吓而已。

  这一趟打道回府也并不顺利,二人纵马又经鄞城荒郊,与卢彦伊晚两人邂逅,看了一场热闹。

  他两个显是未婚夫妻,但伊晚来历如何,同姬阴魂的恩怨纠葛却一直不为人知,这场热闹看完,才令真相大白。

  其实姬阴魂却是伊晚之母,只是却非亲生,勉强算得上是继母。她父亲伊明川年轻时仗着皮相风流倜傥、拈花惹草,既招惹了她阿娘,同时又与姬阴魂纠缠不清,但到底还是同她阿娘明媒正娶成了亲,姬阴魂情迷心窍,对二人谈情说爱时的那些花言巧语山盟海誓实在念兹不忘,一心逼迫伊明川休妻,八抬大轿迎娶自己,伊明川哪肯妥协?他武功不济,他上一辈却是武林中的好手,那时姬阴魂初出茅庐,武功平庸,给伊家中人乱掌轰出门去,她便从此怀恨在心,事后回去勤修苦练,十七年后终于本领大成,找上门去,一番恶斗,轻而易举便将伊家老小尽数擒住。

  她想做伊家儿媳,一时并未赶尽杀绝,铁了心要叫伊明川休妻,他却坚决不允,扬言可纳她为妾,姬阴魂何许人也?高傲如她,怎能甘心,只觉受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怒之下杀了伊晚之母,伊明川痛失爱妻,悔不当初,却也痛心疾首,拼命要与她同归于尽,不料乱斗中脑门受击,就此失忆。他不省人事之前恳求姬阴魂切勿为难伊晚,否则不共戴天。姬阴魂可不想因一个黄毛丫头与意中人反目成仇,遂留其性命不杀。却不知世间最大的仇恨莫过于杀父之仇以及夺妻之恨,他两个其实早已不共戴天了,再无相守的可能。

  但姬阴魂痴心妄想,坚持认为可与意中人重修于好,岂料待伊明川苏醒,过往之事却一无所记。姬阴魂生怕他对伊晚之母旧情难忘,但伊明川这一失忆,连自己姓甚名谁尚且不知,又怎记得亡妻?

  姬阴魂见状大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从此便能同意中人白头偕老,却不知纵然伊明川不再惦念死去的爱妻,仍对她不理不睬。姬阴魂欺他失忆,谎话连篇,杜撰自己便是与他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可即使如此,伊明川态度仍不冷不热,混不将她当枕边人看待,情薄意淡。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对,却也仿佛遥远如彼。

  姬阴魂恼羞成怒,成痴成狂。她之前以为伊晚之母横亘其间,阻了她的姻缘,令心上人神魂颠倒抛弃自己,只消情敌一去,何愁意中人不移情别恋?岂知即使情敌已毙,记忆全失,仍是无情无义。她决意报复,将一直囚禁于外的伊家长辈解枷释放,说他父母亲眷皆是他杀父屠母的大仇人,编织了好一套说辞诓他,终于诓得伊明川信以为真,亲手持刀将自己一家老小满门抄斩。他事先已为姬阴魂洗脑,纵使伊家老小废尽三寸不烂之舌仍不能令他醍醐灌顶,终于还是酿成大祸。

  伊晚晓得待伊家其余人死绝,跟着就要轮到自己,于是潜夜而逃,规避一死。她离开家门,偶遇卢彦,几见钟情,随后便拜了天冥古皇为师。

  这便是一段恩怨的来龙去脉,归根结底还是伊明川年轻时忒过荒唐。鄞城之中,姬阴魂屠了几栋酒楼,待杀得够了,才去追捕伊晚,却不料她已与伊明川以滴血验亲之法相认,抽出长剑与她刀刃相向。激斗中不幸脑袋撞给她击了一掌,竟误打误撞恢复了记忆,得知自己居然犯下弥天大错,悔恨无已,受不住如此打击便自刎而死。姬阴魂所以罪恶滔天,全是因他而起,因爱生恨、因情入魔,这厢意中人死了,她觉着一个人孤苦伶仃索然无味,也引颈就戮,自尽当场。

  这桩事本已难辨谁对谁错?知觉这二人真正是前世冤孽,祸害遗千年,除此之外亦别无感慨,只能摇头叹息。

  鄞城是繁盛富饶之地,箫鼓喧嚣,鱼龙混杂,二人爬上酒楼用膳,听得邻桌几名武林人士高谈阔论,据说昨日一皇双尊三象帝终于出山,六人强强联手,于定澜山围剿邪道之首千秋高寒,终于将这魔头毙于掌底,凫灵仙境是彻彻底底的土崩瓦解了,天下群魔再无翻身之日,从此武林兵销革偃、河清社鸣。除此之外,又说到虽邪魔外道已一衰不可收拾,但名门正派亦损失惨重,光明神域也给对方夷为了平地,杀得片甲不留,满山弟子誓死殉教,无一幸免。

  零虑一字不漏听在耳中,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晕去,知道李长轩到底是所言非虚,若回去得晚了,说不定连替阿爹阿娘收尸也已不及,心急如焚,哪里还吃得下饭?拉起阿颛便疾冲下楼。

  他二人披星戴月,三日时光之后,终于抵达山门。但见漫山遍野堆尸砌墉,血流成河,顺着沟渠蜿蜒而泄,到处都是断剑残刃,无一未染鲜血,千百具死尸横卧与地,只瞧得人心惊胆战。

  零虑站在无间地狱中,如噩如狂,歇斯底里,终于不堪重负,沉沉昏迷。山上财物早给洗劫一空,房舌屋宇也给烧成了灰烬,大火早已止息,一派萧索,说不出的凄凉。阿颛在断井颓垣中找到一面墙板,将零虑安置妥当,回入尸堆,一具具的翻看检查,找出了零怒与零母的尸首,掘坑而葬,其余死尸则点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待零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阿颛焚去死尸,在山后觅到几间石室,里头别无旁物,可供遮风挡雨,遂暂做栖居。

  她无法接受家破人亡之实,扯着阿颛袖子,红了双眼,不住口的道:“是我在做梦,一场噩梦罢了,只消梦醒,阿爹阿娘都还好端端的安然无恙,这一切都是幻觉……”

  也不知闹腾了多少时辰,最后,她扑在阿颛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只说:“而今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你便是我唯一的至亲……”

  只是她不晓得,很快,她连唯一的至亲也将失却无遗。

  阿颛去亭前洞这一趟,收获颇丰,没有得到净穴术,却获取了“冶夭丹”,以及晓得了自己身世,究竟姓甚名谁。

  他父母并非旁人,正是乲氏双侠。他二人本是姓聿,乃是行侠仗义多年的伉俪夫妻,早年得子,却为奸人掳去,不知所踪,遍寻不获,后来得知那人正是光明神域掌门零怒同胞手足,因不满师傅偏心,误入歧途,掳掠幼童不过是为修行邪术所用,阿颛既落入其手,定然夭殇。二人丧子心恸,明知此事与零怒无关,但丧子之仇岂能罢休?他二人找不到真凶,撕心裂肺之余,难免迁怒于人,听闻零怒膝下也添了个闺女,他二人也要令其翘辫子。

  零怒那时添的千金正是零虑!

  光明神域是何等门派?零怒又是何等武功?他二人自不敢明刀真枪抢去拼命,阿颛之父聿怀却心生毒计,竟以拜访为由暗中喂了零虑一枚“冶夭丹”。

  此丹乃是名副其实的剧毒,其源头难以追溯,无人可知,聿怀手中这一粒乃是祖传。传闻此丹极其诡异,服之剧毒即中,却只潜于中毒者五脏六腑,十五年后方才发作,期间可令中毒者无法修行内功。

  要令此丹生效,还需一味药引,便是活人之血。献血之人一死,毒性便不药而解。

  聿母晓得阿颛与零虑情深义重,这一遭蒙其施恩,从江意手中相救,哪里还能昧着良心隐瞒?遂将来龙去脉都悉数告之。聿母多愁善感,见阿颛与聿怀眉目颇有几分相似,感慨了一句:“倘若我那苦命孩子未遭罹难,现下也同你一般年纪了,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唉,他给无羁笑掳去,多半是没命的了……”

  听到这里,阿颛如遇晴天霹雳。他记得彼时师傅于说过,幼时拾到他时,身上多处为无羁笑的摧心掌所伤……于是不禁问了一句:“你儿子身上有何特征没有?”聿母言道:“他右足与生俱来生了六根脚趾……”

  阿颛这下便瞠目结舌了。他幼时右脚小指旁也生了根歧指,只是尚未邂逅师傅时便给旁人生生拿刀斩去,至今创伤尤显。

  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自己姓聿,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只是他多年来心如止水,不知何为血浓于水,虽晓得了自己究竟身世,却也克制心绪,不让自己忒过激动。

  冶夭丹的解法其实甚易,杀了献血之人即可,然对方是他生身之父,怎能下得去手?聿怀又说:“彼时给那丫头喂毒,正是以我指上之血为引。解这冶夭丹之毒,确实只有一个法子,但我贪生怕死,不愿以死成全,遂又想出一条妙策。”他的这条锦囊妙计便是再拿出一枚冶夭,交于阿颛之手,让他随意觅个替死鬼献上献血,喂于零虑服下,然后再将那替死鬼杀了,新药自可解去旧毒。

  阿颛只将乲氏双侠乃自己双亲之事同零虑说了,并未将冶夭丹真正来历与她阐明。只因他做不到心狠手辣至此,为一己之私去擒无辜之人献祭,他悄悄往冶夭丹上滴自己指上一滴血液,随后喂零虑服下,说此乃是阿爹阿娘所赐,只要入腹,她便摆脱了多年庸碌之苦,末了不禁抱住她感慨一句:“人生在世,原来活着如此艰难,即使活下去了,也是真累。”

  零虑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她心乱如麻,决意尽快进修,待内功一成,立即出山,一雪家破人亡之仇!但凡凫灵仙境有一条漏网之鱼,也绝不能放过!必杀之!

  是夜,待零虑入关之后,阿颛悄悄溜下山来。他在山下镇上觅到一家客店,缓步走进。

  店中正有几只彪髯大汉在吃霸王餐,他一拳将那几人放倒,助老掌柜免亏一桩生意。老掌柜开怀大笑,蔼着慈容忙献殷勤。阿颛行走江湖这许多时日,已有阅历,知晓做生意的最擅矫揉造作曲意逢迎,当面笑嘻嘻,一旦得知自己两袖清风,随即变脸,在窗边坐下,问他:“适才这几人吃那一顿笼统多少银两?”说着一瞥手中几锭黄白,来回掂量正是适才几名大汉“孝敬”于他。掌柜道:“他们尽拣好酒好菜,吃了百来两银子。”

  阿颛道:“嗯,那么我算是帮你赚了百来两银子,你应当知恩图报罢。再添这些钱,甭论足够与否,你都得替我办妥几桩事。”掌柜问什么,他道:“先拿一壶掺了砒霜的女儿红来……”

  第二桩事,便是劳烦那掌柜替他置办一副棺材,等他喝了砒霜酒身死之后,拜托他将自己收殓入殡,葬于荒野之中,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一夜,他曾来过这里。

  漫漫千里远南赴,迢迢长途不归路,我入黄泉时,谁人为我哭。

  白幡飘飘无碑墓,簌簌挂青荒草枯,过径见新坟,可曾略顿足。

  寒鸦栖息茅草屋,桃花凄凄残枝树,当年灼灼时,情窦惊还初。

  生来孑孓无所束,恩怨纠缠留身缚,有苦难言时,唯余聊酒估。

  缘浅丝丝天涯处,缘深咫尺隔一步,来年芳菲时,仍是否耽误。

  南柯美梦黄粱寤,腹有衷肠莫能诉,逾期而别时,不必候远故。

  倘若双人守空谷,夙因皆无仇也无,乘骓浪迹时,谁人贱坟孤。

  ——零虑

  阿颛离开的第三个月,我诞下一子。

  分娩那日,身边空无一人,我躺在崇山峻岭间的冰天雪地里,只觉一阵一阵的痛彻心扉,几度要晕去不省人事,可一想到阿颛的眉眼,终于咬紧牙关撑了下来,当小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忽然就泪如雨下了。

  抚摸他的眉眼,与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才出生不久,可我一眼就能预测,他将来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冠绝一方的美男子,与他阿爹一样,都生了张清风明月、如画般的容颜。

  只可惜,他这辈子大约见不到他阿爹了。我这辈子也很可能就此于他绝缘。

  我不知阿颛何以不辞而别,他离开时,我嚼穿龈血,满脑子所思所想所执念的都是关于家门的深雠大恨,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在心里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因此,我忽略了他那时心事重重的脸,他除了将乲氏双侠是他双亲,他原本姓聿之外,另有不为人知的秘幸隐瞒了我。从缘起相逢,自始至终,他没有骗过我只言片语,也从未对我表里不一,这次是大姑娘拜天地的头一回,但也许是最后一回,唯一一次。

  我不怨他不辞而别,只是想不通,到底缘由何在,他又去了哪里。

  回了翙隰谷一趟,哪里还是老样子,与离去之前别无二致,只是茅庐旁那株昔日落英缤纷的桃花树而今已变成黑黝黝光秃秃的形容,枯枝烂叶,一派凋零衰落,像如今的我。

  去看了师傅一次,荒茔坟头已生满齐腰的芨芨草,我将之清除,烧了几沓纸,匆匆忙忙又离谷而去,这一会去就一去不回,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给孩子起名潇游,字无忧,乃恣意潇洒,天下畅游之意。这世间,最圆满之事,莫过于无忧无虑。什么功名利禄笼统都是浮云,能平平安安逍遥一生,那便足矣。

  我不知阿颛去了何方,但我必须去寻他,那些满目疮痍的血海深仇,有生之年,我想不会再念兹在兹了。亡故的人已然逝去,即使将天下人杀得干干净净,终究不能死而复生,人生在世,需当径直往前走,珍重活着之人,那才不枉此生。我不知阿颛是死是活,但未知令我执着,踏遍天涯海角,总要寻到他。

  我只能一个人孑孓独行、浪迹天涯,但潇游不能随我一起颠沛流离,否则便与其名意义背道而驰,他应当神采飞扬、永享天伦,过上与常人一般无二的生活。我而今是无法给予了,只能寄托旁人。

  槲城人杰地灵,风府家财万贯,风老膝下无子无嗣,只盼收个养子承袭家业,我寻上门去,将潇游交在风老手中,让他收为义子,也将自己的遭遇言简意赅的说了,阐明即使有朝一日我觅得良人归,择会让潇游认祖归宗,但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也侍奉风家终老,令他自主权衡,倘若有所顾虑,则兹事作罢,我再另寻寄养。

  其事十分荒唐,我想,世间大约再无较我更问诸水滨之人了罢,身为人母,却不能负哺乳之则,反而拿亲生骨肉如此儿戏,忒也难成体统,可若非如此,潇游便得与我一起东飘西荡、随波逐流,我岂能令他受颠沛流离之苦?

  我要去寻阿颛,却不知该从何寻起,正一筹莫展之际,又再度巧遇了李长轩。

  凫灵仙境土崩瓦解,他失了依附,无所依仗,竟让从前的仇家围攻合剿了。他武功虽仍强盛,却早已今非昔比,何况对方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虎落平阳、龙泅浅水,更是双拳难敌四手。我顾念昔日同门之谊,又想起他所以有此遭遇可说全系于我,有心规劝他改邪归正,但终究为时已晚,他已给三十余名好手殴得筋裂骨折,四肢齐断,即使痊愈也只能沦为废人。

  他怀中拥了具女尸并一个小小婴儿,竟是一家三口。那婴儿尚在襁褓之中,毫发无损,也不知他何以将她从刀光剑影之中护了下来。虽看上去出手未久,但约摸也是他受冤逃离山门之前便已孕上了,而今山塌人亡,无从追起,我只得将之拾起。他满目疮痍,也不说那女尸姓甚名谁,只乞我不计前嫌,将她闺女抚养成人,并叫我送他归西,免受残废之苦。

  我一齐诺了。

  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婴,那时我已远在风府千里之外,不愿来回折腾,便送给了当地镇上一位无子无嗣的妇人养育,那妇人已是徐娘,蔼慈可亲,我耗了十日时光,将所学的那十几招魑魅血艳爪悉数授了予她,待将来这女婴年足节及芨,再转授于她防身。一切交代妥当,我便就此一去绝尘。多年后再回首前昔,或许光景另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