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十六章

  这些年流连江湖,虽潇洒快活,但刀口舔血、朝不保夕。浪子当得久了,还是颇为怀念从前安稳舒适的日子。

  可他终究要大失所望了,他万万料想不到,这次的游子归乡竟是惊心动魄的一场噩耗。

  他一进风家的朱漆大门,见门前除了两蹲石狮子空空如也,不知看家守门的仆役何去何从,心头略诧,待推门而入时,腥风铺面,整个人浑身一震,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晴天一个霹雳当头而降,整个人瞠目结舌。明明碧落余晖犹在,他却只觉全身冰冷,仿佛置身寒冬雪地,凉得一塌糊涂。

  只见满庭死尸,整苑鲜血,无一活口无一幸存。前方紫藤树下,立于血泊中的女人,正是杀人元凶。

  月骨鸢仍如往常,即使杀再多的人,双手绝不沾半滴鲜血,而今也一样,风家百余口人命悉数为她所戮,那双晶莹靓丽的玉指依然皓若往昔,令人产生误判,以为她并非真凶罪犯,实属无辜。她足边躺了一双龙钟华服的男女,鬓边霜斑,年逾半百,大衍花甲,一派穿金戴银的富贵形容,正是风家二老。

  “恰足五日,你果然没有失约,来得正好。”她说得云淡风轻,视周遭一切死尸于无物,混没将人命当一回事。

  风潇游第一次对她这个人视若无睹,聆其话听却而不闻,只瞩目于地,看清了那双年迈死者的面容,苍老慈祥,正是这几天朝思暮想的阿爹阿娘,顾不得发呆,三步并一步奔将过去。一探双亲鼻息,余温尚在,躯干犹暖,只是喘息早已止歇。致命之伤便是二老脖颈处的五条指印。魑魅血艳爪出手阴毒,月骨鸢每逢杀人,势必令其尸身沦残不可。二老命丧她手,却得保全尸,显是手下容情,这多半亦是她第一次杀人而未毁尸。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此情此景,风潇游对此二词领悟无比深切。片刻之前,他在门外心潮澎湃,想到仅一层扃樘之隔,他便可享天伦之乐,可一入门,才知灾厄从天降。顷刻间大喜而大悲,是不言而喻的痛彻心扉。

  风母身旁堆尸中太半是邸上的丫鬟奴婢,临死之前大约才自膳房而出,手里尚持托盘,里面甜糕精致,竟是他素喜之食,约摸母子连心,她也预感他今日便能归来。风潇游双手捂面,指缝中忽然在阿娘袖兜旁瞥见一张宣纸,拾起一觑,白纸黑字寥寥数语:曩年荒志,家慈挂心。孺慕怀浓,三载浪迹。逆子不肖,恩重酬轻。赴远求艺,操劳双亲。南下归槲,今朝在即。春晖寸草,阖家欢聚。

  嗬,是他出发前寄往家中的那笺小函。他说阖家欢聚,满腔希冀,不想到头来一场黄粱泡影。

  “你还在等什么?不打算给我个说法?不给个交代?”风潇游强忍哽咽,定定抬眸,眼中是藏无可藏匿无可匿的怨愤之火、憎怒之焰。他生平从未对哪个女人这般咬牙切齿,从前,他无比眷顾她,而今,是无比的恨。他曾多次规劝她切勿以杀人为己乐,她置若罔闻,他劝解无效,只能容忍,也是他的胸襟富具容人大量,而今至亲之人沦为被杀之人,他终究忍无可忍。

  他只是不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她要下此毒手。这中间,到底有甚不为人知的秘辛?父母大仇不共戴天,他已知今生与她从此有仇无缘,兵戎相见。他终于明悟那日雒圜山中她离去时那句闪烁其辞的含糊之言是何用意,大抵那时她便料到了今天。

  “我同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即便是有,你大可冲我来,有账由我还,有债与我讨,我阿爹阿娘几时得罪了你?你何苦残害于他二老?”

  月骨鸢哼了一声,语携不屑:“说法?交代?哼,我此番便是找你要说法、要交代来了。你不过是孤陋寡闻,焉知我与你风家无冤无仇?其实我与你养父养母并无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生身双亲却乃我杀父之仇。”她语出惊人,风潇游尚莫名其妙,她又喟然长叹:“世间诸般恩怨情仇,深者莫过于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我岂能不报?”

  她一字一句字字诛心,风潇游只听得舌桥不下,迷糊如堕云霾深雾,摸不清来时途去时路。

  月骨鸢仍滔滔不绝:“我自记事以来,便与师傅二相依为命,长陬邕宁山颐心居,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双亲是何方神圣。原来他们竟然是给你亲生父母迫害至死,只可惜我知悉太晚,待洞悉一切真相时,早已为你俘虏。我下不了手杀你,又找不到你生身双亲,遂只能拿你养父养母开刀。”

  她忽然眉目一拎,戾气陡生,森然道:“自从你招惹林宴宴那日起,我便晓得此生与你再无双宿双飞之日,你永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我改了夙愿,只盼你一辈子痛苦,便如从前的我一般。卢卉丧命,林宴宴惨死,你身边的贱人一个个相继死绝,我这心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嗬……!”

  她言辞犀利,话声愈加恶毒:“你遭此下场,大快人心。可这尚且未足,我要你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要你饱受伶仃孤寒之苦,要你在这世上永无至亲,要你一辈子同我一样,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你不能怪我怨我,罪魁祸首是你爹娘,若非他们从前的所作所为,一切恩恩怨怨则都可消弭!”

  其实她自幼为师尊抚养哺育,传功授业,起先只晓得自己是孤儿,师傅只说她父逝于病,母亲生她难产,并非为人所害,后来允隈入笑岸峰学艺,从温满柔那处得知风潇游祖籍槲诚,歹心一起,要杀风家满门雪恨。他夤夜潜入风府,也是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恰逢风家二老秉烛夜谈,大致意思是他二人原本膝下无后,风潇游不过是早年收养的义子,近日他生身之母驾临风家,说月骨鸢上一代双亲与她原有宿仇,可两人正纠缠不清,要风家二老设法令二人恩断义绝,切勿有何牵扯,以免日后逢上真相大白那一日而自相残杀。

  得知这则惊天大秘,允隈怎能冒险自己动手?自然便要借刀杀人了,如此作为,换了真凶,更能令风潇游痛不欲生,较之他亲自动手岂非更胜一筹?立即前往颐心居面会月骨鸢,说她与风潇游生母之间隔了怎样的血海深仇,她起初不信,但允隈描述得煞有介事,合情合理,不由得她不信,同尊师一番争执,终于让风潇游生母一语成谶,令真相浮出了水面。

  于是,种种恩恩怨怨,酿就今日之祸。

  风潇游知她秉性虽然凶残,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可一生光明磊落,绝计不屑谎言相诓。他从前极其厌恶她的种种行径,唯独欣赏她的直爽坦率、耿直无欺,而如今,他真心盼她不过是恼怒他情感不专之余,存心无中生,借此令他难过。他心想定是如此,这些话必属杜撰,也学她寻常的鄙夷神态,鼻腔一哼:“要捏造事实伪编也需文文莫莫,你这样胡言乱语一通,即使乳臭未干的三岁小儿也未必能信罢!”

  他不过尚存侥幸,盼月骨鸢当真只是因妒生恨,跋扈恣睢,可月骨鸢究竟不能如他之意,她言之凿凿:“还想自欺欺人么?你恐怕也知我所言句句属实罢,我若与你并无那般血海深仇,又何必杜撰?我还需要这些借口?你道我杀人需要理由?当真不信,你养父身上鲜血淋漓,取杯清水一验便知。”

  话已至此,纵使风潇游心头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信以为真。不过须臾片刻,他生逢大变,许多惊天之秘接踵而至,犹似噩耗,像一场梦,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承受。

  偌大的庭院深宅,除阴风习习,寒意飒飒,万籁俱寂,再无其他动静。半晌,风潇游将一张宣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极力抑制心头的战栗,哑声问:“那烦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姓谁?究竟是谁?”

  “我之所以没有当着你面杀你养父养母,就是要令你生世成迷,要你像行尸走肉,活的不明不白,你自忖我会告之于你么?”

  铮的一声,月骨鸢手中握了把长剑,她倒转剑柄相递,说道:“切莫白费心思,我无论如何不会吐露。你要为你养父母手刃真凶,那就动手罢。”

  风潇游将她朦胧一望,语出真挚:“便算是我恳求于你,请将来龙去脉详细告之……”

  “唉……”持剑俏立的美人长吁一叹,倒转的长剑折了回来,伸指去摸剑刃,越举越高。她双目低垂,掩在额前青丝之下,徒添凄凉,缓缓轻声道:“风潇游,早知今日,当初我便该再狠一分,只需仅仅一分,我干净利落的将你杀了,许就不必再添这许多辛酸烦恼,可这世间事难以预料,我两个其实从一开始便注定永无善终,即使没有这些恩怨,也总有一日将反目成仇……”终于,剑刃举至肩头,于脖齐平,下一息,热血飞溅,剑刃已嵌入项颈,顷刻间银辉蘸红。

  “住手!”风潇游歇斯底里一声高吼,跃起夺剑,意欲阻她自刭,但终究为时已晚,迟了一步,月骨鸢一剑刎喉,同墨扬一般,须臾间香消玉殒,连遗言亦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就此闭眼。闭眼之前,风潇游耳聪目明,隐约听到她口边咕哝了一句:“倘若幽冥转身之事并非虚妄,那么我下辈子绝不再邂逅于你……”她似乎还没说完,但气息渐歇,已无时辰再说便瘗玉而去。青黛依然、眉目依旧,只是却永失活气。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给我醒过来……你向来自诩一以贯之、有始有终,绝不能半吞半吐,要说便说个清楚明白……你认为我相信了你?真是荒谬,我阿爹阿娘何其怜我?你休得造谣,诽谤二老清誉……”他怀抱她的尸体,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喃喃。有咸湿的液体夺眶而出,视线逐渐迷蒙。

  “阿鸢,你就是怨我恼我罢,你恨我混账、糊涂、荒唐。你怎么这么傻,世间好男儿何止千万,你何苦……唉,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枉自风流,该死之人应当是我……”

  他无比悔恨。今时今日,昔日朝夕相处过的姑娘一个接一个惨死眼前,那是弥天大罪,他无法原谅自己,是死有余辜。

  可他究竟是谁?

  冠礼那年,他邂逅温满柔。彼时,后者不过是位耕耘贩菜的农家娇娇女,那晚收摊回家,为歹徒觊觎美貌意图不轨,他才从飘香楼中喝了花酒,回府时半途于偏僻处出恭,撞见这桩不平事,立即见义勇为。可他自己酩酊大醉,虽拳打脚踢逐了歹徒,然而自己却把持不住,兽性大发,同样干出了歹徒行径,次晨醒转,竟躺在了满柔家中矮榻之上,不禁骇然失色。骇过惊过,温满柔将昨晚葳蕤之事含羞待愧支支吾吾隐晦一提,字里行间表明此生既与君旖旎,那便是良君之人了。风潇游与生俱来一副风流形容,令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一见倾心,倒不足为奇。

  风潇游寻思自己既然染指了人家姑娘,如此行径于贫苦人家黎民百姓委实是腌臜之举,满柔说不定从此无君可嫁,他需一尽良人之责,于是许诺日后待时机成熟,必纳她为妾。温满柔沉溺君怀,脑子大约是是稀里糊涂,将“妾”听成了“妻”,烟视媚行的应了。一段有始无终的情感便由此铺展而开。月余后风潇游约他于酒楼中相会,满柔未至,店小二却无意踩中他一片衣角,他与美人幽会,衣衫不整邋里邋遢怎能得了?他养尊处优惯了,飞扬跋扈,扬言要抄了这家酒楼。

  恰逢卢彦亦在楼中,见他狂妄,一支木筷制得他狼狈万状,服服帖帖。动手之余,发觉他不过会两招花拳绣腿,但习武之资委实颇佳,便问他是否愿入笑岸峰进修,拜师学艺。风潇游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琴棋书画样样荒废,唯独痴爱舞刀弄枪,苦于从师不利,无人传教,眼下得蒙高手垂青,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急不可待,只托人带为捎信告之双亲,便同卢彦回山,之后才知原是天冥古皇晚年收徒,卢彦不过代为物色。

  方舍满柔而去,在山门安顿妥当,他便结识了卢卉。月匣镧前,墙头马上,好不放荡。直至享腻艳福,才想起旧人,于是立即朝秦暮楚,飞鸽传信说服满柔,迁徙万里,搬去笑岸峰山麓旁的村落就居。这样一来,二人便于私会,虽背井离乡,却免受两地相思相望相隔却不得相见之苦。

  也只初时几日调风较勤,他入山本为学艺,醉心武道,未缠绵多时便冷落了满柔,将昔日旧情抛至九霄云外,数度下山历练,也未曾想回槲城故乡一趟。他去秦家讨伐允隈,乃历练之一,由此而树强敌,酿就了往后荆棘坎坷的人生长途。

第二回 ,天冥古皇将凌云飘霜剑基本口诀秘要倾囊相授,第一层他已练得滚瓜烂熟,小谙窍门,实践却十分有限,古皇道:“以你目前功夫,早胜武林寻常高手,算得出类拔萃,说到学以致用、克敌制胜,尚且笨拙。奥秘理论虽懂,但无临敌经验,终究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即使学得再多也百无一用,没甚裨益。需投身江湖,多番磨炼,积攒履历,以求庖丁解牛、熟而生威。”

  与山上弟子喂招修行,因双方皆属同门,出手诸多顾及,无论何种招数,都需适可而止、手下留情,怎能真枪实弹相斗相殴?又如何模拟与敌人撕拼时的种种凶险处境?既无险恶之境,怎能获益?武林强者,谁人不是身经百战而驰名中外?不入刀光剑影,难悟刀剑之谛。古皇便要他下山寻访赛登徒,缴其兵刃携回山门,再授第二层剑诀心法。

  顾名思义,赛登徒与风潇游一般,均属处处惹桃花地地留柔情的风流之徒,但与此人相较,风潇游自诩望尘莫及,二人于此道造诣,委实天壤之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是武林中人所公认的第一采花之盗,既负这般盛名,本领之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