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九章

  允隈之计便是设法将经中散功之术隐去,让旁人修炼此功,待遭逢真气逆行之祸痛不欲生却又无计可施时他再出手,利用散功之法令对方将内力传渡于己。经中有云,体质不合而强行自修经中内功非玩火自焚不可,但将内力泄于旁人时,因对方并未修炼,却不受其祸,得了内力仍可安然无恙。

  他自盗得开启密室之钥时便策划稳妥,九老将是他修行上明渊经的实验炉鼎,跻身一流荣登掌门之位的踏足垫基石,以及牺牲品。

  九老对允隈之谋所知并不确切,但综合诸般情况推敲,抽丝剥茧,却也能顺藤摸瓜理出个大概始末。九老揣测,待鹭扬将册子重新置入密室之后不久,允隈便从鹭扬之处盗出钥匙,并引开化丘云,潜入密室,趁化丘云未归,找到记载上明渊经的卷册,除去内部关于如何在真气逆行时如何将混乱不可抑制的内力泄于他人的内法门,撕下那两页,便佯装阅读,特意逗留至化丘云出恭回来,然后将残缺不全的上明渊经双手奉上,并故意大喊大叫将其余八老一同引入室内,修炼之人愈多,则真气逆行者便越多,他受益也即韩信将兵。

  允隈工于心计,利用了人性对强大的贪婪,只待日后九老因内功运转不由自主时现身予以解忧之法,荣获高深内功。其实传功渡元并非难事,只要是习武之人,均可将自身功力导而于外,但上明渊经岂同凡俗?何况届时九老真气已无法操纵,如何能够办到?同理,只要是习武之人,无一不知真气在体内逆行窜流之苦是何等煎熬,那是生不如死之苦,发作起来全身经脉僵硬,四肢无法动弹,便是意图自尽也是有心无力,待露晞破晓时痛楚渐消,大难未死,却又不想死了,只求个解脱之路。

  允隈献上九老求之不得的解脱之法,拿出从上明渊经中传功渡元的那几张残页,令九老将全身苦修而来的内功嫁接于己,他获益无穷,便即大功告成。得了武学上的修为,便占力狂傲,最终还是因风潇游横插一脚而毕其功于一役。

  那滩血泊中,另有一部书册,正是允隈所落,临走时只顾逃命,却哪里还顾得及身外之物?风潇游拾起一觑,果然正是上明渊经,翻了几页,就见书脊下确实有两道似有若无的纸张碎片,中间当真是被撕去了两页。

  又随意翻了几页,风潇游越看越是心惊,那上头载录的经文艰涩繁复,尚未阅完一页,头脑便开始迷迷瞪瞪,足尖虚浮,险些站立不稳,赶紧移开视线,将书合上。

  “上明渊经……千秋高寒,不愧是一代令天下人仰望的枭雄,创出来的武诀都有如斯威力,真不知他在世之时何等辉煌,何等光芒万丈。唉,这经书虽是无价之宝,可惜没几人能练成这等绝世神功,保不准世间除了著书之人能练成以外,已是后无来者了,倘若再给心术不正之人得去,只怕又要酿起腥风血雨。藏之无用,毁之可惜,真不知是该撕了还是继续拿回密室供起来。”风潇游惋惜中另有三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卢彦将经书接过,说道:“这经书内容这些年我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回头将缺失的那几页写出,重新裱帙,另觅隐匿之所收藏起来。此经得之不易,乃前辈高人所创,何必毁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调转过来亦是同理,说不定日后有惊才绝艳之士练成此功,造福于人,岂非美谈?”

  此时此刻他痛失爱女,已无多余的精神去讨论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将经书往怀中一揣,抱起卢卉尸身便走出石室。他眉梢眼角以及双鬓均有细纹,历此一劫,仿佛瞬间苍老十年。风潇游看在眼里,正预备接过卢卉,可瞥目一觑,看见他双目紧合的面容,恍惚间忽然想起一桩大事,急道:“啊哟,适才闹得焦头烂额,我顾此失彼,竟将这事忘了。此时却不知允隈那斯逃往何处,是否未死。卉儿的身后事师兄师嫂且先料理,我去将允隈逮捕归案。”

  随意交代两句,也不待卢彦答话,他快步奔出石室,顺着允隈逃离时留在路央的斑斑血迹径直追了出去。

  满柔,温满柔,你千万不能有事!

  之前被各方事物纠缠得云里雾里,却忘记而今世上只怕仅允隈一人得知温满柔的下落了,他必须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多日前他将卢卉从鞠鹨宫送回,温满柔便同她闹过别扭,竟闹到不可开交,险些酿出人命之祸。那时满柔正为风潇游的三心二意忿忿不平,用卢卉争风吃醋,举着匕首意欲往她前胸插落,危其性命,风潇游一掌拍出,意欲将她手中利刃击落,但因距离隔得远了,分寸拿捏有误,竟令满柔受伤。她心碎无地,认为在风潇游看来,卢卉之命重要过她,于是一怒之下,扬言就此于他一刀两断等决裂之言,就此回了故乡,杳无音信。

  满柔乃簠簋城人氏,自幼便失双亲,孤苦伶仃,得舅母养育成人,两人相依为命,以贩卖青菜糊口为生,及笄之年舅母因病去世,家中便只剩她一人了。

  数年之前,她收摊归家,途中为恶霸劫色,幸得风潇游英雄救美,这一场邂逅便是缘起,之后由浅入深,关系也就隐晦起来。微妙了一段时日,风潇游得卢彦青睐,看中习武之资,入了笑岸峰学艺,自此二人暂别了一时。待他在笑岸峰正式入派,奠定了名位,顺带同卢卉相识相知相互调风弄月了几番,便脚踏两条船,牵线搭桥,将满柔的生意扩展到笑岸峰伙食膳房,专为本派提供青菜,二人便再续前缘。

  但只续了了日,他便给师尊遣下山去历练,待久别重逢时,一切均物是人非,满柔非但性情大变,更得知他与卢卉牵扯不清,竟生杀人之念。

  他将卢卉安顿妥当,曾去温家探访,可孤零零的茅草屋中只余两担糜烂腐败的青菜,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再无一位怯生生娇滴滴的红颜候在那里,等他风花雪月了。

  温满柔出生贫寒,毫无武艺傍身,卢卉即使再不济也终究是习武之人,绝不至任由她戕害宰割,却是给人封了魂门、膈腧、百会、三焦等诸般大穴,才至全身乏劲,给满柔制服无力抵御。

  那时,允隈已入了笑岸峰,拜在鹭扬门下,却不知何由结识了满柔,也是他出手制服卢卉,相助满柔铲除情敌。而如今满柔失踪,定然同他有关!

  允隈此番一败涂地,负伤甚重,风潇游顺着血迹直追入后山密林,血迹却在一片枯叶堆中戛然而止。他在林中兜了几个圈子,徒劳无功,已彻底失了线索。

  遍寻不获,风潇游往一墩大石上颓败一座,目光望向远处渐渐坠入崇山峻岭的晚夕,残霞如血,直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即将堕于黑暗。

  “满柔……”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荒山野岭的黑暗中,一块块长满苔藓的石碑横七竖八,坍塌断裂,上面或多或少雕刻了些许痕迹,有人名,有祖籍地名,竟均是墓碑。

  萎靡干枯的漆树枝上,有寒鸦孤鸣,树下密密麻麻堆满无数具死尸,皆已腐烂生蛆,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这地方,是笑岸峰山麓下的乱葬岗。此地方圆百里皆有村民寄居,人口繁多,群居成镇,有些无亲无属的死人没人收尸,购棺入殓,便被丢进这乱葬岗中。恶霸杀人、贼寇放火,也是将残害之人抛尸于此。

  乱世之中,即使有笑岸峰等三教九流门生惩奸除恶、劫富济贫,亦难保人间太平。

  “八十丈……还有八十丈,再坚持半刻钟就好了……我不能死……即使要死,我也不能曝尸荒野!”

  坟茔群中,死尸堆里,一人四肢并用似游墙壁般孑孓蒲伏。他遍体泥泞,污垢裹身,一寸一寸朝某个方向缓慢爬行。手脚踩入腐尸烂体,蘸了满手驱虫,他亦无暇顾及,只是口中不断计算着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于目的地的距离,估摸着还有多久能够抵达。

  两个时辰之前,允隈给风潇游一掌击中檀中要害,本以为自己就此一命归西,岂知也正是风潇游这凝聚毕生功力拍出的这一掌,替你暂时抑制了逆行失控的真气,不至当场丧命,也是阴差阳错之下,风潇游偏偏击中檀中之穴,掌上劲力贯胸而入,撞上他体内九老所渡之力,两股雄浑充沛的力道互消互抵,竟玉石俱焚,双双威力骤减,他也得了苟延残喘之机,因此爬行了个把时辰竟还未死。

  但这两股真力委实强悍,以他孱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虽一时未毙,却也命不久矣,终究是难逃一死。

  何曾想,个把时辰之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人,转瞬之间,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事态更迭,瞬息万变。

  足踝经脉在真气失控时已被崩断,双腿无法再行站起,而右臂残废,为今只能依靠左手独臂与双膝匍匐前行。他非但遍体泥污,更是鲜血淋漓,有些是口中喷溅而出,更多的是被尖刺荆棘所扎,嶙峋乱石所硌。他为藏匿行迹,专拣后山无人蹊径而行,血迹掩在枯叶烂枝中不易令人察觉,即使有人追来,也不能那么轻易便找到他。

  何况他在半途便褪下外袍埋于枯叶堆中,所过之处已无血迹,即使后头仍给刺得鲜血淋漓,那也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到了乱葬岗,血迹于腐尸混淆,便更找不到他了,旁人只会以为他已死于非命,也不会煞费苦心的去找。

  脑袋里昏昏沉沉,允隈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只是神思中再也抽不出多余的空隙去遗憾,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不过是一个女人弱柳扶风的背影。他追求名和利,也同样憧憬风月之情。他其实并未体会过多少男欢女爱,可于世人别无二致,依然向往他们口中所谓的良辰美景。

  有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相离。他觉得真俗,那些人也是妄想,悲欢离合,人又如何做的了主?就像他如今,为了仇与恨,为了抱负实志,为了活得耀眼一些,什么事都做了,最后仍不免惨败,只能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可即使由不得人做主,却丝毫不影响这些文墨诗词的秀雅优美,无法阻碍世人为之神往,为之大梦黄粱。

  满柔,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身边。两个人相伴入黄泉,算不算另一种白头偕老?至少死去之后,两具尸体相依相偎,乱葬岗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打扰拆散,就再也没有离合了。

  “二十二丈,二十丈……”他依然孜孜不倦的计算距离,尽管已然精疲力竭,还是能从濒临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挤出一丝力气,撑持着缓慢前行。他身上褴褛不堪,可被荆棘石砾磨破的伤口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液溢出。只因一路坎坷,鲜血早已干涸怠尽,怎能再流得出来?

  这里是乱葬岗的中央区域,周遭只有惨白的死人骸骨,却无腐肉烂尸,显是村民恶霸们都将尸首丢于外围,长年累月无人深入,反而没那么血腥腐朽。

  终于,允隈眼前出现了一片废墟,断井颓垣中矗立了座建得如同行宫的陵墓,虽历经百余年风吹日晒,倒墉垮墙,几已塌陷,即将沦为平地,却仍具昔日宏伟的规模,只是如今壁破墙陷,委实荒凉。

  允隈咧了咧嘴,费力扯出一抹笑容。

  “十丈!”

  用尽所有力气,他爬入那座陵墓。墓中有阶墀,他咬牙忍痛,从阶梯上翻滚而下,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凭着意志到底并未昏死过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闭上眼睛,便是永远不省人事。

  墓内中空,内置长明檠烛,微弱的光晕明明灭灭,他竭力睁大双目,眼前豁然开朗,停着一具石棺,棺椁上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女人,长发如墨,青丝瀑泄,即使烛光昏黄,却掩不去其凝脂之肤,更难氤氲她娇美艳丽的姿容。此女若置身闹市,必当人之瞩目,是不染纤尘的葳蕤秋槿,但此情此景,她落坐于棺材之上,却委实惊悚,令人寒毛乍立。

  然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女人手脚全无,竟是没有四肢的彘!

  何其可怖?

  再观其面,睚眦浮肿,眼睑却异常凹陷,竟没有眼珠。允隈进入墓中,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也未开口发声,至始至终没有张嘴开唇,貌似个哑巴,而面上神情呆滞生硬,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神色,也像是并未听到响静,只坐在棺椁之上一动不动。她身畔搁了一副碗碟并一双木筷,里头尚有鸡鸭等残羹冷炙,只是她两袖空空,非旁人相喂不能饮食。

  “满柔,我来了,这今日有些忙,辰初未来看望,你可有想我?还是……还是生气了?”

  允隈低低说道,像是询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话一出口,他愕然片刻。而今的温满柔,天聋地哑双眼瞎,听不到也看不见,连手脚都没有了,是个彻彻底底的活死人,怎能回答他?

  棺椁上的人身子动了一动,却并非是因听见他的声音而有所反应,约摸是枯坐久身子发酥,有些不适应,想趟下一歇,可她失去四肢,活动不便,只是慢慢将上半身矮垂放低,她本是坐在棺椁边缘,这一趟便靠了个空,整个人跌下棺盖,咚的一声,摔落于地。

  允隈一惊大喊:“当心!”可他喊得大声,却晚了片刻,温满柔已从棺盖上摔下,即使他早一点提点出声亦无济于事,她终究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进耳。好在棺身不高,这一摔并不甚痛,可她一躺便再也站不起来。

  到底还是如愿躺落,虽非躺在棺盖之上,却也可以不用继续枯坐,算是得偿初衷。此种境况她大约已习以为常,并不惊惶,反而随遇而安,便宽心卧躺着,又恢复了适才的万籁俱寂。

  允隈堪堪爬到她身畔尺许之处,突然间只觉身子重逾千斤,再也难以前进分寸。他干咳一声,试图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满柔脸颊,可伸至半途,终是缓缓退了回来。

  他知道,她很寂寥。一个人五识俱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像具行尸走肉,怎能不觉孤独。他想让她知道她并非一人,还有人陪在她身边,时刻伴随左右,在荒坟之中,卧榻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