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四章

  风潇游大忭,虽面色苍白,心头却喜形于色,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佯装苦笑:“咱们既是仇敌,你何必在乎我的死活?你适才直言要同我讨债,趁我尚有一口气,这就来讨罢。”闭了双目,昂起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形容。

  月骨鸢此番真正给怼得无话可说,她凝视风潇游默了半晌,心头百感交集,忽然冷笑起来:“你以为自己魅力无埒,我此生非你不可,绝难舍得杀你,遂有恃无恐么?可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纵然你聪明绝顶,也无法算计天命。即使我确曾立誓绝不嫁于旁人,这辈子也绝对不会下嫁于你了。从前,你的好我求之不得;可如今,你再好我也只能敬谢不敏。哪怕你身边再无一位红颜知己,哪怕你说自己有多一心一意,再怎样许诺也无济于事。”似有若无中,她梦呓一叹。

  她说这话时目光迷离,深邃而幽远,似有千言万语内蕴其中。

  她那句“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说得尤其怅然,风潇游为她突如其来的莫名之言懵了片刻,似乎怀了其他的弦外之音,更像内附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有意咨询究竟,但头脑里阵阵晕眩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已无力启齿,终是没能盘问出口。

  月骨鸢不去理会他的异样,自喁自哝,面上是罕见的悲戚之色:“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只道自己在我心中依旧占据位置,却不知我心中有些位置来得比你重要。真逢万不得已,我也绝计不会因为是你而心慈手软。”

  她喃喃够了,竟倒转瓷瓶,仰头灌了一口下去。风潇游看中眼中,有意阻挠,却连动动手指也难,眼睁睁目睹她口服异物,说了声“不要”,只因其音如若蚊呻,就连自己也听不真切。

  月骨鸢服下白末,打坐调息,运转真气流走于奇经八脉,来回两个周天一过,竟全无滞塞,体内亦无别样不适,知这白末即便不是解药,也绝非有害毒物,即使治不好人,也绝不至吃坏了人,于是侍候风潇游吞下少许,静观其效。

  就见风潇游服了白末后脸色立马便微显红润,精神逐渐恢复,大喜之下,立即催动内息游走,加速药力生效。他越是运功,内息便越流畅,过不多时,沛然雄混的真气已全成复原,在体内奔行如风,遗孀泪已尽数清除。

  待恢复如初,他一跃起身,又是才来时生龙活虎的形容。短短个把时辰,他却出生入死了一个轮转,此番痊愈,大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并未因绝处逢生而喜,见月骨鸢转身欲行,将赟凰别回腰间,拽住她衣袂道:“你要到哪里去?”月骨鸢甩开他手:“你拉拉扯扯干什么,我要到何处去同你有甚相干?休要多管闲事。”一见情郎无恙,她也恢复了刁钻脾性。

  碰了钉子,风潇游也不气馁,笑道:“既已至此,咱们结个伴儿,一路同上笑岸峰如何?我师兄师嫂有难,我非得……哎哟不好,耽搁这么久,这可误了大事啦。月骨鸢本是毫不停留,一听此言,蓦地顿足,挑眉道:“你是关怀你师兄师嫂?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担心你那娇小可人的小师妹罢。哼,我早知你死性不改,果然天下并无不偷腥之猫。”

  风潇游受了冤枉,无暇辩解,牵了她手觅径便奔,边奔边急:“我小师妹玲珑剔透,我自是担心她,可我同样挂心我师兄师嫂,他们来信求援,不知遭逢何等大难,我需尽快前往,助其一臂。眼下坐骑已失,只有徒步赶路了,好在翻过这座山头便有一镇,或可借马,明日多半亦可来得及赶上。”月骨鸢挣脱他手,嗤道:“你的德行我岂有不知?甭管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是绝不可信。我今日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爱去关心你小师妹便去,总之两条路径二选一。我也不为难你,自个儿拿主意自己任拣。”

  她深知风潇游在女人面前善于卖弄唇舌,不待他出言相哄,紫衫飘荡,顷刻间已往来时路奔出半里,只言片语亦未留下,就此扬长而去。

  风潇游往她离去的方向默视半晌,彷徨当地,怅然若失。他心里很难过,有意追去,但还是遏止了自己的冲动。适才月骨鸢那番暗含深意的一席言辞还在脑中萦绕回响,他不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会说出那样果决的一番话。

  没有浪费太多时辰,他径直往东而行。

  这一晚闹得精疲力竭,乘夜徒步翻山越岭,更绝疲惫,但他再不敢稍做片刻停留,翻过山头去镇上马了匹黄毛瘦马,继续驰骋。

  此马是不知名杂驹,自然比不得他来时所乘的那匹赤兔,即使快马加鞭,午时之前也决计无法赶到笑岸峰,生生拖到申牌之初,方才将将抵达。饶是如此,瘦马也累得口吐白沫,当场僵躯而死。

  笑岸峰是武林中名望颇高的泰山巨擘,创派将近二十年前,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便是创派祖师。

  他入门不过三年有余,后来下山历练,人生遭遇天翻地覆,因缘际会之下成了雒圜山无羁派之主。因得了师门允可,虽擅入别派,违背武林公规,却也并非为人所不齿,依然同师门来往密切。

  笑岸峰高耸入云,放在寻常,山麓之下的入峰必经之路上定有僮仆门生把守站岗,但风潇游攀上山腰,一路畅通无阻,并未发觉半条人影,暗叫奇怪,心头却愈加惴惴,隐隐约约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此时,笑岸峰的后山密室之中,一团漆黑的石室里,有九人盘膝而坐。

  这九人围城圈子,各居一席,面上不约而同均显肉痛之情,正各自权衡,在两项件都十分要紧的选择之中做出艰难的取舍挑拣。琢磨半晌后,脸现扼腕唏嘘之色,心底皆已有果。

  九人中央,一人负手而立,来回踱步,问道:“大家可都已决定了?兹事体大,一旦散功,后果可想而知,奉劝各位还是三思为妙。”他气宇不凡,约摸弱冠左右的年纪,右半边脸上挂了张银制面具,呈秃鹫状,甚是英俊雄健。有了这张精致的面具相饰,更衬得他气度非凡,有尊王之质,说出口的话一字一词也都语出朗朗,傲蓄其间。

  九人来回互视,默契点头,一人长吸一气,貌似下了很大决心,慨然咬牙:“与其一生受尽苦楚,不如散功去厄,总比永世为其所困轻松得多,这就动手吧。”另一人却定定然瞅了中间的面具青年一眼,语出不屑:“你说三思?当真三思起来,改了心意,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我等做出的裁决岂非你心之所愿?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么?嘿嘿,后起之秀确实并非池中之物,运筹帷幄,好算计,我等今日栽在你手里,只怪自己贪多务得、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是命数使之”说着溢出遗憾一叹。他们本是笑岸九耆:比罱翁、化丘云、南宫倬、龙盱眙、谭佑辋、左蔺昱、花处沃、魏尘阚、李仁赉。

  派中虽有十一位长老,但大长老卢彦与伊晚非但共为伉俪夫妻,更是前任掌门及掌门夫人,遂不在耆宿之列,否则便该称笑岸十一耆了。除他两个与现任掌门外,在本派便属他们资历最高。

  这些人平素德才兼备,在武林中颇有威望,身为笑岸峰长老,以身作则,原是忠心耿耿,然却如化丘云所言,贪多务得,最终中了歹人阴谋,自食恶果。初知幕后真相时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但如今,只有悲哀的叹息一声,无从选择,不得不屈服于人。

  戴面具的青年咧嘴一笑,他是笑岸峰掌门座下首席弟子,唤作允隈,经此一故,立马便能飞黄腾达,跻身武林之巅扬眉吐气,如何不喜?

  “长老德高望重,弟子何敢冒犯?言重了言重了。”青年口头谦逊,面上却得意至极,佯装恭谨两句后,面目一换,续道:“只是长老们功力深厚,来之不易,若执意散功,一身精湛功力就这么付之东流未免可惜,不如成人之美,就义于我,也是美事一桩。唔,既然各位长老已有决断,那便开始罢。”

  九老互睇一眼,均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多置一词,各自伸长双肘,平举臂膀,与左右两旁之人掌心相抵,互对而贴,围成个圆圈。允隈落坐于圈顶,同样伸出双臂,双掌分别与比罱翁、化丘云相抵。诸老各自闭目逆运真气,默念心诀,他却只是暗提内息,周身气流涌动,于九老之态颇有迥异。

  须臾,二十只黏在一起手掌蒸起腾腾热气,盘龙窝蛟,袅袅凌空,却兀自凝聚不散。二十条雾龙围绕着十人首尾相连,旋转飞跃,三个周天一过,竟一条条钻入允隈口鼻之中。他闭目垂睑,安然受之,汲取雾龙之精,随着吸收白雾的数量渐众,面色亦愈加红润,泛起缇红云霞之光。二十尾白雾蛟龙尽数给其摄取入肺,消弭于无形,九老掌心立时便又陆陆续续凝聚而出,源源不断,允隈便再接再厉再继续吸收。

  他面色越来越晶莹剔透,反观九老,掌心雾龙诞生增多,喘息却愈加粗重急促,额头密密麻麻遍布气泽,虚汗淋漓,仿似一口气狂奔数十里路一般疲累。九人虽均已高龄,但占着深厚内功,身强体壮,养得鹤发童颜,可眼下脸庞上赫然显现雀斑褶皱,漆黑如墨的长发流鬈竟顷刻之间变成白发苍苍,犹如瞬间增寿数十余年。

  半刻钟时光稍纵即逝,待九耆掌心再无雾龙溢出,终于不再黏贴,缓缓的无力垂下,一个个皆已半死不活,头有气无力的耷拉下去,濒呈枯瘦如柴之状,不复半刻钟之前的精神矍铄、威风凛凛。

  允隈得了九人传功授法,只觉神采奕奕,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中的力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仿佛足尖微微掠地便能平步青云,飞身窜上苍穹碧落,直插云霄,精力无比充沛。神贯满盈之余,丹田任督诸脉以及七十二大穴、三十六微穴中似有活物扭动,膨胀欲裂,身躯几近奔溃,心知此乃九老淳厚深湛的功力正在体内如洪万马般水游走奔腾而无处宣泄,大喜若狂,险些便要欢呼出声,总算按捺住了,立即默运“上明渊经”的心法,调穴匀位、疏导内息,以免真气走入岔道,最终走火。

  传功受力非同小可,极易走火入魔,只要哪个环节稍有失误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祸,但允隈术业有专攻,他早已将经中关于这部分的攻略烂熟于心,绝不容出半分歧途。九老所传之功便是自“上明渊经”而来,于他所练心法一脉相承,同源同总,一汇即融,一调便豁然贯通,何况经中摘要即是如此,如此作为正是按照经中记载那般按部就班,成章成规,一切程序步骤无不是依照经云而行,乃正轨之道,只会获益无穷,绝无危怠弊端。

  将磅礴的真气引入丹田,允隈便不再疏导,站起身来。九老的功力非同凡响,实在浩瀚,以他之能一时半会无法尽数汲为己用,便任由筋脉中的真气自行调节,不过是缓慢些许,也无后患。

  他望了自己发红发紫几欲滴血的手掌,奸佞一笑,眉眼之间尽显朝气,大有枭雄壮志之风,很是狂妄。他不断端详自己两只筋肉遒劲脉络径粗的手掌,自语道:“看来,已趋大功告成了。而今,倒要瞧瞧尚有谁可阻碍于我?人间道我狠,我倒恨人间。”一顿之下,抬眸望向黑暗密室一角,上方那道仅为枼牖的缝隙,眼中寒意骤冷:“谁撰我蝼蚁,万载是寇;谁定我谬误,一生刍狗;谁言我庸碌,暮死蜉蝣?终要教悖我者丧,逆我者亡,忤我者跪膝恕求!”

  他孤傲半晌,却犹似一个人唱独角戏,无观众无喝彩无知心人,忽然眸子黯淡下来,嗓音也压抑着低了下去。

  “山水一隈天下爬,世间荆棘遍地走;无乡无故无归宿,一人一愿温满柔。”

  思及温满柔三字,双目棱角霎时无影无踪,是与他眉目中的嚣张狠厉殊途迥异的温馨之色。贼子何曾生来祟,彼时风采亦柔情。

  记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帧帧划过,是曾经的怦然心动回溯。

  他忽然神智失常,沉溺冥思之境,半晌难以自拔,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龙盱眙、比罱翁等九老稍微恢复了些许气力,勉强能抬起头来。瞥眼见他一人盯着手掌发呆发怔,大约是神游物外了,左蔺昱出言打断他沉思,说道:“你该当不会食言罢?依照先前拟定之约,我等既已传功于你,日后你篡了……得了掌门之位,不可草菅我笑岸峰门生弟子,更……”他只还原了少许内息,加之元气大失,真力尽数灌输于允隈之后,自身便涓滴全无,而今已是个风烛残年的废人,说了两句,跟着便是謦嗽连连,粗喘不止,再难吐露旁言。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允隈回过神来,收敛心续,径直踱到诸老身前,抓起各人手腕予以试探,发觉九老体内空空荡荡,果然半分真气也无,心头一宽,走到左蔺昱身前,莞尔相询:“适才大逢喜事,忘了不知我同各位长老之前许诺过何事,一时竟想不起来,长老不妨回述一遍,替弟子提点一二。”

  九老惊然变色,左蔺昱怒气勃发,伸出枯瘦右臂朝他一指,气得面红耳赤:“岂有此理!你……难不成你待出尔反尔?之前你亲口应诺,得了我等传功,便去夺掌门之位,绝计以理服人以力压人,不至狼子野心危及掌门弟子性命,莫非……莫非是想卸磨杀驴?”他一气噎喉,其余八人无不失色,唯恐允隈当真干出过河拆桥之举,杀他们灭口。

  其实这九人都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老奸巨猾,深谙人情世故,允隈虽工于心计,善弄鬼蜮,他们却也并非一无所知,或多或少能从他平素的所作所为剖析出些头绪端倪,晓得他狼子野心,但想年轻人才出道多久,又有几成气候?决计难成大器。一来是因小觑而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二来便是沉溺于“上明渊经”,却不料竟错得离谱,非但中计,更是行差踏错、连环均中,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