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扶摇上青云(科举)>第96章 接太子

  ◎有些路注定的◎

  又是一年除夕至,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对联,贴窗花, 挂红笼,将屋子装扮得喜庆漂亮。

  街道上熙熙攘攘, 人们摩肩擦踵,挎着篮子逛集备年货。

  到华京城安顿好后,钱氏和儿媳罗氏在住处附近租了个小铺面, 卖些南方的小吃食, 因样式新鲜物美价廉,生意竟比在景安城时还要好上几分,雇了个婆子一块帮忙,这买卖才支应得开。

  吃食生意越到年关越好,但钱氏咬牙,还是在腊月二十停了买卖,一心一意准备过年事宜。

  婆媳二人并排走在街道上,钱氏同儿媳絮叨着:“玉寿成了官, 和往日不同, 人情往来比以前多了数倍, 那些师长上级同僚同窗同乡,都要惦记着备礼, 咱们玉寿是清官, 年节送礼没想着要巴结谁, 咱家在一众做官的中间呢也不富裕,所以这礼物不必昂贵, 但要上得台面, 招人喜欢, 送到人心坎中最是重要。”

  罗氏睁大眼睛听着,嗯嗯直点头:“娘,您可真厉害,懂得这么多,不像我,啥都不明白啥都不会。”

  “这也是别人提醒我的。”钱氏提了提肘上的竹篮,“正因要送礼的人多身份杂礼物难选,我才二十日就关了铺子,否则干到年关那日,至少多挣三四十两银子,但钱是赚不尽的,还是玉寿的前程更重要,我俩若是不为他操心,这些杂事就得他自己忙,耗费心神则无暇干公务,不耗费这心神吧,又难免得罪人。”

  前方的街道有些拥挤,罗氏将婆婆往路边护,嘴里道:“我都明白了,只要娘教我的,我都记下来。”

  钱氏满意的点头:“有你这话,娘就放心啦。”

  婆媳二人继续一边说一边走着,腊月里的华京城,寒风料峭刺骨,幸而街面上人多,将手揣好,头巾扎紧实了,倒也还好。

  只是突然,前方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阵骚动,不少人四散避开。

  钱氏和罗氏个子不高,瞧不清前头发生了何事,但听骏马嘶鸣之声,多半也能猜到,定是哪位贵人又在闹事街区放肆纵马了,“走,咱往边上去!”

  钱氏罗氏两个互相搀着,在人堆里艰难的走着,只是没等她们避开,嘶鸣声已逐渐毕竟,就在耳边了,钱氏抬头一看,被唬了一大跳,只见一匹全身乌黑戴着金色笼头的骏马赫然出现,前蹄高高抬起,就悬在她俩的头顶上,这乌漆有力的双腿要是直接踩下,她俩准会没命。

  “我的娘唉。”钱氏吓得不轻,以为今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好在随后车夫力挽狂澜,将黑色骏马驯服,马蹄擦着钱氏罗氏二人轻轻落下。

  不过,被庞然大物吓到的后怕感还在心头萦绕,钱氏气得慌:“这条街不许行马车,踩到撞到人了,可怎么得了?!”

  这些京中贵人,忒不讲理了。

  钱氏深知他们不讲理,也不想给沈玉寿热麻烦,发完牢骚就准备退到一边,让这罪魁祸首赶紧离开,免得再出事。

  采月郡主抿唇端坐在车内,她喜欢纵马疾驰,除了皇宫内苑,华京城的每一坊每一街没有她不敢纵马的地方,是以,采月郡主的车驾,几乎每个月都会伤到人,她早就习惯了被撞之人的嘀咕牢骚。

  一般她会选择一走了之。

  但是今日,她的心情特别差,采月郡主撩起车帘,看了那骂人老妪一眼,然后声音一冷,吩咐侍卫道:“给我抓起来!”

  说罢侍卫听话的下场,直接去捉钱氏的胳膊,罗氏自然扯着婆婆不愿意松手,于是侍卫们干脆连罗氏一块儿抓。

  “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儿发惊,吓到人不赔礼道歉不说,怎么还抓人家呢?”

  “就是啊,你们这些贵人,仗着权势就能这么欺负人的吗?”

  街面上的百姓群情激昂,纷纷为钱氏罗氏说话,但采月郡主冷笑一声,用实际行动证明,她这样的皇家贵族,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抓!”

  林月贤就坐在采月郡主身旁。

  自从那日她折辱白柒柒被林月贤厉声斥责为妒妇以后,采月郡主干脆又恢复了以前飞扬跋扈的姿态,甚至更为猖狂,反正她做伏低做小也敌不过白柒柒那个贱人,又何必苦自己,恣意自在算了!

  林月贤冷冷一哼,由得采月郡主胡闹,不劝不看不说,反正今日是去岳母山和长公主府上小聚,耽误了时辰正好,省得去看山和长公主的脸色。

  他现在和誉亲王已经结成同盟,长公主的利用价值直线下降,他懒得去假装了。

  林月贤越是冷漠,采月郡主越是想引起他的主意,可他的目光如今全在后宅那个小贱人身上,贱人的肚子已显怀,六个月了,呵,六个月啊,采月郡主心寒如冰,几乎是他们大婚的同时,那个小贱人就怀上了。

  想到这,采月郡主就如百蚁噬心般痛不欲生。

  “将这两个嚣张蠢妇带到郊外没有人烟的地方丢下去去,哼,等她们走回来,这寒冬腊月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采月郡主说罢,意有所指的瞄了林月贤一眼:“林探花不是最爱英雄救美吗?要不要救她们呀?”

  林月贤舔着腮边软肉,目光寒厉似雪,但始终没有说话。

  采月郡主继而大笑:“对了,本郡主忘记了,林探花是爱救风尘,寻常蠢物,怎勾得起林探花的兴致,口味独特,曹公都自叹不如啊,啧啧,也不知你那小心肝肚里六个月的孩儿,究竟是你的种呢,还是什么野汉的种,莫怪本郡主没提醒你,风尘女子最是肮脏恶心!”

  听到此处,林月贤的拳已经攥紧了,他狠狠的看向采月郡主,亦是毫不留情:“有的人是身子脏,有的人是心脏,心脏比身子脏更叫我恶心。”

  “林月贤,你什么意思!”采月郡主的眼眶迅速红透了,“你竟然说我脏?”

  林月贤抱着臂,乐得欣赏采月郡主这幅伤心垂泪的模样,并再下一剂猛药:“我与柒柒已给小孩取好了乳名,无论男女都叫艾七。”

  “呵,什么狗屁名字,难听至极!”

  “寓意好。”

  采月郡主哑口无言,眼眸红的要滴血,但她无力多辩,越说越难过,于是将所有的气都发在车驾前的两个妇人——即钱氏和罗氏身上。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抓了!”

  钱氏罗氏紧紧攥着对方的手,钱氏高声道:“我孙儿一个是状元,一个是国子监的官员,我们是官眷!乱抓官眷就是皇上也不会放过你们!”

  但是周围的声音太嘈杂了,她们的喊声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有听到的,还以为她们故意扯大旗吓唬人,反而好心劝说:“要不同贵人认个错吧,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咱这些平头百姓的腰还粗,惹不起还躲不得吗?”

  钱氏摇头:“错又不在我,怎有我认错的道理?”

  再说,她一个老婆子可以不要脸面,但是她家玉寿得要啊,听说如今朝廷里,像他们家这样的寒门官员,被称之为清流,而清流最讲究的就是风骨二字。

  钱氏虽没读过书,不太能理解透彻什么叫做风骨,但她知道,被人欺负了反去道歉求饶,绝对不是风骨之举。

  就在钱氏和罗氏即将被郡主的侍卫扯走之时,一声充满力量的斥责声传来:“住手!”

  说话的人真是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冯泽云。

  之前的工部尚书乃林月贤的祖父,年前林家祖父已调任地方学政,估摸着再历练几年便有入阁的资历了。

  冯泽云喝罢,另一位青袍官员从他身后挤出,生的眉目温润清朗,不过眼下焦急而气恼,因此神情带了几分狠厉,此人正是沈玉寿。

  他一掌推开架着奶奶和娘亲的几个侍卫,愤然抬头看向车内人:“不知是哪位贵人出行,竟当街抓人,重慈家慈不知犯了哪条王律,竟要遭此大祸?!”

  见大孙儿来了,钱氏罗氏都松了口气。

  沈玉寿鲜有这般气急之时,钱氏拍拍他的脊背,反低声安慰:“我和娘没啥大事,你不要担心。”

  但沈玉寿怎能不担心,不仅担心,还有自责和气恼在心头萦绕。

  听见动静,采月郡主再次撩开车帘往外看,她不认得冯泽云,也忘了沈玉寿。

  她辨认着官袍品阶,心想,那个七品小官不足为惧,但二品大员可不好惹,尤其是有实权的那些个,联合御史弹劾起人来,能要这些宗室的命。

  京中正值多事之秋,采月郡主也不想多惹是非,听说皇舅现在正烦着,她要是被御史给咬上了,母亲都不好进宫求情。

  “走!”

  采月郡主很不悦的吩咐车夫道。

  也是她撩开车帘的那一瞬,沈玉寿往车内望了一眼。

  于是他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一袭红衣的采月郡主嚣张跋扈,当街纵马惊吓行人后不仅不道歉反而嚣张的要惩罚受害者,而林月贤端坐在侧,冷漠旁观着。

  只不过上次的主角是个无辜但与他无亲无故的小女孩,而今日,险些遭殃的是他的至亲至爱。

  林月贤是在看见沈玉寿后,才惊觉车下一老一中的二位妇人是沈长林沈玉寿的祖母和娘亲,他呼吸急促了几下,解释的话在喉间萦绕,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找不到说的立场,即便解释,也苍白无力,干脆将脸瞥向一边。

  这一刻,沈玉寿突然彻底明白了沈长林的感受,他们和林月贤终究不是一路人,只可惜,他到今日才看透。

  没有任何交待,郡主的车驾施然离去,沈玉寿的目光追随车驾走了很远很远。

  “宣琼,你在想什么呢?”冯泽云问罢,好心道,“令老夫人与令慈想必受惊不小,街上寒冷,还是先回家吧,今日之事日后再说。”

  沈玉寿点点头:“多谢冯大人助我,下官改日再向您请教工程上的事。”

  冯泽云欣然点头,真正痴迷工程水利一道的官员,堪称凤毛麟角,眼前的沈玉寿是难得的一位,不仅真心热爱此道还极有天分,只可惜被派去国子监任职了。

  “随时欢迎。”

  告别了冯泽云,沈玉寿雇了辆马车,直接回到家中。

  一回家,沈玉寿便问:“奶奶,娘,你们今日上街去做什么?”

  钱氏有几分给孙儿惹事后的羞愧,将篮子放在桌上,低头道:“这不是要过年了嘛,各家要相互送礼呀,我和你娘呢就想着出去转转,先将这些礼物备好。”

  沈玉寿惊讶不已:“奶奶,娘,你们怎么知道……”

  旋即反应过来:“是胡夫人同你们说的吧?”

  来京城后,沈家和许多官眷有过往来,邀请钱氏罗氏上门做客的请帖几乎月月有七八封,一开始钱氏罗氏欣然赴约,但逐渐发现,很多官眷明面上客气,实际上根本瞧不起她们这些乡下人。

  渐渐的,钱氏罗氏便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宴会了,只和对她们真好的那几家官眷走得近。

  而沈玉寿口中的胡夫人,真是国子监祭酒的妻子,胡祭酒同样出生寒门,对沈玉寿颇为看重,其妻子十分和善,对钱氏罗氏非常好,钱氏从胡夫人那儿学了不少做官眷该明白的道理。

  沈玉寿一阵鼻酸:“辛苦奶奶和娘亲了。”

  “应该的,应该的。”钱氏笑呵呵地说,说罢叹了口气,“今日是我们不好,给你惹麻烦,害你在人前丢脸了。”

  沈玉寿更加难受了,指甲狠狠的恰入掌心软肉中,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强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奶奶,娘,今日的事你们一点错都没有,是那些贵人太过跋扈,今日之事,必不能如此简单的了解,我一定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钱氏望着大孙儿的眼睛,这孩子从小孱弱身子不好,收养了长林后,兄弟俩有伴,一起读书练拳加上吃药调理,才慢慢将身子骨养好,但他的性子,还是比一般的人要温驯很多。

  钱氏一直担心,这样的温驯会招致人欺负,当看大孙儿说这话时,语气笃定,眼神坚毅,她突然就放心了,孩子长大了。

  想罢,哑然失笑,玉寿都及冠做官了,自是大人了,是她还一直将玉寿当做小孩看。

  “奶奶相信你,不过,还要注意保护自己。”

  从胡夫人那里,钱氏对官场也了解了几分,虽然不太懂,但能理解其中的复杂和诡谲,一不小心就要遭殃的。

  官场上的事情,沈玉寿一向不多谈,为了不叫家人担心,他笑着点头:“我知道。”

  但在沈玉寿的心里,很多东西渐渐有了改变。

  马善遭人骑,人善遭人欺,这句从小听到大的俚语,今日方得深刻理解。

  并且,他不仅要为至亲至爱讨公道,今后,还想为天下人讨公道。

  凭什么,就凭那些天潢贵胄回投胎,就要高人一等吗?

  他想要尽己所能,去改变这一切。

  厨房里,钱氏罗氏不知大孙儿想了这么多。

  钱氏搬来一张凳子,让沈如康踩在上面,将灶台上方悬挂着的,已熏烤烘制妥当的腊肠、腊肉、熏鱼、熏鸡等食物取下,然后用干燥的稻草包好,装在一个竹箩筐里。

  紧接着,用去卧房取了几套新做好,已浆洗干净平整的衣裳鞋袜来,另用一个小箱笼装好。

  这些东西是要托人送给小孙儿沈长林的,原本十一月就要寄,这样年前长林就能收到,吃上家乡美味穿上亲人亲手制作的衣裳了,可惜那商队有事耽搁了行程,要年前才出发。

  去西南边陲的商队又难寻,只能等他们。

  “但愿正月里,这些东西能到长林手上。”

  钱氏抚摸着衣裳,叹息着道。

  “一定可以的。”罗氏说罢,将一些常备的药品和一封信塞入箱笼中,一起寄给沈长林。

  这些药和那份信是陆清栩送来,拖她们给沈长林的。

  前些日子沈如康旧疾发作,沈玉寿带家人去瑞康医馆找陆清栩帮忙诊治,一来二去,两家便熟悉了,陆家夫人极爱吃钱氏做的小吃食,陆清栩经常来店里买东西带回去给母亲吃。

  每次钱氏都不肯收钱,陆清栩就时常赠送些保健药品给沈家人。

  但显然,罗氏刚刚塞到箱笼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不是寻常药物,钱氏嗅得出,里面有人参等名贵药材。

  “陆小姐有心了呀。”

  只可惜,她家长林现不在京中,不然,她就豁出这张老脸,斗胆撮合一下他们俩个,这位陆小姐她瞅着特别的喜欢。

  也不知等长林调任回京,陆小姐婚配了不曾。

  唉,愁人。

  一晃眼,沈长林到海青县已有半年了。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粉蝶翩翩起舞,蜜蜂蜻蜓在草丛中欢快的舞动着,沈长林头戴一顶破草帽,骑着牛,在田间慢悠悠的查看农人种地。

  曹许光十分尽职尽责的在旁边拍马屁:“沈哥,你真厉害,这些药材种出来,真的可以卖很多钱吗?”

  说实话,沈长林拿不准。

  去年来海青县的时候,虽然已是十月,但海青县四季温暖,即便是冬日,也阳光充足温度宜人,于是他拿出一小部分陆清栩给的药种,差人种了一亩地,收成很好。

  这还是冬日播种的结果。

  于是等到隔年开春,沈长林寻了几十亩地,雇佣农人,全部种上了药种,如果真的收成好,他准备写信进京,和陆清栩商议在海青县开办药厂之事。

  海青县的水土即便利于药材生长,但要是千里迢迢的送到北方去,路费加成,真到零售的环节时,价格不会比现在市面的药材低。

  直接制做成药,是最划算的买卖。

  “沈县令,您的家书到了。”

  两个衙头抬着一个竹筐,一个箱笼,兴冲冲的向牛背上的沈长林跑来。

  这片种药材的土地在郊区,还要爬山,沈长林见此哭笑不得:“放在衙门我的住处便是,何必抬到山上来,多费力气。”

  两个衙头笑呵呵的抹着额上的汗珠,淳朴而老实的回答道:“县令大人千里迢迢来咱们这做官,一定非常思念亲人,一有县令大人的家信,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要给大人送过来,让大人第一时间看到。”

  在海青县的这半年中,沈长林做的最多的,就是收税。

  现已陆续将一万两以下的欠税收全,一共收了二十万两左右,其中九成九不是现金,而是实物,实物折买成现银,损耗去了两万两,剩下十八万。

  他现在养了五百左右的衙役,除朝廷规定的月银外,他每个月要额外支出三千两养人,半年下来又去二万,如今库中存银大约是十六万。

  海青县如今百废待兴,路桥水坝等基础设施已破烂不堪,亟待整修,并且,这儿没有县学,沈长林准备新建一所。

  以上种种,皆需要大笔的银子,区区十六万两,显然是杯水车薪。

  沈长林准备请杨指挥帮忙,好好训练新招的衙役们,等时机成熟,就向那些个欠税银几万几十万的商户开刀,到时候修桥铺路新建县学的钱便有着落了。

  对待手下人,沈长林一向厚道,当初招募衙役时,说好月例五两起步,就真的月月初一发五两银子,从不拖欠一日。

  且衙门食堂的伙食特别好,每餐杂粮馒头管够,早上还有一个白面馒头吃,中午那顿必有肉,每个人都能吃到好几块,肥瘦相间,香气扑鼻。

  再有,衙役们的住处,沈长林也上了心,着人将屋顶漏处全部补修好,墙壁粉刷一新,窗户纸都粘上了新的。

  沈长林对手下人的用心,下面的人自然也看在眼中,这五百衙役,对他可谓忠心耿耿。

  “既然都搬上来了,我现在就看,不枉你们辛苦一遭。”

  沈长林的内心,其实非常的激动,只是面上装得十分淡定罢了。

  这半年间,他往华京寄出了十几封书信,收到家书还是第一遭,无奈,华京城和海青县实在相隔甚远。

  有点岭外音书绝的意思了。

  沈长林看着已经长毛的腊品和显然厚了不适合在海青县穿的衣裳鞋袜,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不觉,眼底就笼上了一层薄雾,泪水眼看就要盈睫,他死死的咬着下唇,为了不在下属面前失态,拼命的调整好心情。

  “你们先下去吧。”他道。

  两个衙头得令离去。

  沈长林深吸几口气,调整好心情,方取出家书拆开细细品阅。

  这信上笔迹,一眼望去便知是出自小兄之手,但用的是奶奶钱氏的口吻,通过家书沈长林得知他们已在华京安顿,家中一切都好,还问以前的信和东西可有收到,最末还问,何时能调任回京。

  果然,家中也寄出了不少东西,想来是前段时间他没有安顿好,扎稳脚跟,那些信和家书便没能成功的到达自己手上。

  沈长林无奈一笑,目光落在何时回京四个字上,恐怕奶奶口述,小兄落笔写这四个字时,心里也很难过吧。

  何时回京,谁也不知道。

  “小兄啊小兄,你还是太老实了,奶奶又不识字,你写句别的不成吗,何必惹自己难过,也惹我难过。”

  沈长林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着,一边整理竹筐和箱笼,好着人再抬回县衙。

  直到这时候,他才摸到夹在衣裳中间的药瓶和陆清栩的信。

  害怕路上颠簸,瓷瓶被嗑碎,罗氏特意将陆清栩的东西塞在了最中间。

  阵阵春风徐徐吹过,沈长林被晒黑了一点点,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带一点蜜色,人也瘦了几斤,显出几分经事后的成熟气质来。

  常有手下私底间议论。

  “咱们这位沈大人,瞧着真不像未及冠的小儿郎,不是说他面相老,是眼神和气质与寻常小儿郎不一样。”

  “那是自然,沈大人不是一般人!”

  沈长林偶尔听见他们嚼舌根,不过一笑而过,加上现世的年岁,他的确不是小儿郎了。

  但在看见陆清栩的亲笔信时,这位常被人说年少老成的沈大人沈县令,脸上却浮现出,只有少年人才有的悸动和纯粹的开怀,那种隐约的,不易察觉的甜蜜,从心尖上逐渐蔓延开。

  沈长林甚至都还没拆开信封,嘴角已不自觉的上翘,再上翘。

  曹许光惊异的看着这一幕,不禁脱口问道:“沈哥,你笑啥呢,嘿嘿,和我想心上人的时候好像,嘿嘿,莫非这是沈嫂子来的信?”

  “咳咳咳。”沈长林这才想起,当初在漕帮以沈继森的身份安顿时,为了杜绝有人给他牵线拉媒,他给自己立了个有妻有子并且夫妻恩爱的人设,现在这个人设已没多大作用,但鬼使神差的,他含糊的点了点头。

  曹许光不料自己随口一说,竟然猜对了,好奇的探头来看:“沈嫂子信上写了啥呀?”

  沈长林笑着将这小子推开:“看什么?你识字吗?”

  曹许光骄傲的抬起头:“现在已经能认一百多个了!”

  “那就更不能看了。”

  曹许光嘿嘿直笑,一副我懂的神秘表情,然后巴巴的道:“沈哥,回信的时候同嫂子说说我呗,下回嫂子要是见到我,就认得我是谁了。”

  “好好好。”敷衍走了曹许光这块牛皮糖,沈长林紧张的吞了吞口水,这才将陆清栩的信拆开,一字一字的仔细阅读着。

  信上没有旖旎暧昧之语,只是一些日常,但那份被人惦记的心意,透过娟秀小楷,沈长林真切的感受到了。

  他现在,可是皇上的‘弃子’,多少人避之不及。

  沈长林将两封信贴身收好,回到衙门后,特意找来一个锦盒,将信存放在里面,搁在案头,思量他们时,就拿出来翻开览阅。

  陆清栩送来的那些药他存在便与取用之处,那些穿不上的衣裳鞋袜也舍不得扔,晒过一遍后也都收拣好,唯有那些腊品是无法再存,必须立即食用的。

  沈长林一个人当然吃不完,选了两截腊肠和一条熏鱼留着自己独享外,剩下的都送到了县衙厨房,厨娘们洗干净腊品上的白毛和烟灰等,然后和鲜笋辣椒爆炒,香味传出三里地,令人食指大动。

  当日中午,县衙的馒头都不够吃了,厨娘们又紧急蒸了两大锅米饭,才让大家吃饱喝足。

  衙差们摸着溜圆的肚皮,叹息。

  “腊肉真好吃。”

  “沈老夫人的手艺真好。”

  “沈县令真大方。”

  沈长林的口碑在县衙内部直线上涨的同时,在海青县大多数百姓眼中,他目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贪官,甚至比之前那个假冒的方脸县令还要贪。

  “啧啧,这才来多久啊,就敛了二十多万两银子,全进了他的荷包!”

  “还养了几百个兵!这读多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好手段。”

  无论是茶楼,还是巷口,甚至菜市码头,总有人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聊天,那话题转呀转,总会绕到沈长林的头上。

  有个老太太纳着鞋底,一边穿线一边道:“反正这位沈县令只问有钱的要钱,跟咱们平头老百姓,没啥大关系。”

  一个在旁边翘腿晒太阳的汉子哼哼两声。

  “大娘,您想得太简单了,他祸害完有钱的,接下来不就得祸害咱们这些没钱的了吗?这些个贪官啊,他们的胃口就是无底洞,无论多少银子都填不满他们的胃口,而且这位沈县令,是真主,要在咱着待好些年,等他吸饱血走的时候,咱们海青县不知是什么啥模样呢。”

  那老太太一琢磨,是这个道理,不由的担心起来:“那我们就这么由着他祸害?”

  那汉子叹气:“那还能怎么着呢,除非我们团结起来,一起反对这个狗官!”

  老太太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好奇的询问:“要怎么反对?”

  那汉子神秘的对老太太勾手指,等老太太靠近后,耳语了几句,老太太一脸了然:“我明日就去参加你说的那个集会。”

  那汉子双手抱拳:“好!只要加入本会,就是一家人,互帮互助,责无旁贷!”

  这话说得老太太心潮澎湃,平头老百姓,最担心的就是遭人欺负,有这样一个组织可以加入,互相自保,她简直求之不得呢。

  “我再找几个老姐妹一起去,可以吗?”

  那汉子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可以,人越多力量越大。”

  说罢起身离开,汉子哼着小调,走到附近的水岸,登上小船离去前往下个地点继续游说人加入他们的组织,小船的船身镌刻着一个小小的邬字。

  显然,这是邬家寨的人。

  海青县鱼龙混杂,各大势力各自为战,基本不结盟,但沈长林这几个月,又是招募兵马又是收欠税,辖区内早有几股大势力品出不一样的滋味。

  没准,这位年轻的沈县令要做大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为了未雨绸缪,以邬家寨为首的几股势力,已经达成了意见,要建立一个叫做同德会的组织,联合县民乡民村民,给这些小百姓一些好处,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收做己用。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小小的海青县,犹如潮水来袭前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涌动。

  端午节将至,华京城再度热闹起来。

  在青砚宫半闭关了大半年的圣上,在端午前夕搬回了寝殿。

  圣上久未露面,坊间关于圣上龙体欠安的消息,传了一次又一次,不仅民间百姓这样说,就连一些官员和宗室皇亲都这般认为。

  之前圣上闭关,不过一两个月,这次直接翻了三倍四倍,自然令人生疑。

  御辇从青砚宫出来,明黄色的仪仗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圣上歪坐在轿辇之上,面色红润,眼神清明。

  数万武德司的人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说的话,以及坊间的流言,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再传到圣上案头。

  他名义上是在清修,但是朝堂事天下事,每一样每一桩他都留着心,之所以不出面辟谣,圣上勾唇轻笑,幽幽对近侍老太监道:“朕隐忍不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整日里在盼着朕死,见朕活得好好的,他们一个个怕是失望之极了吧。”

  老近侍边走边答:“陛下是全天下人的君父,谁不盼着陛下长寿安康呢。”

  圣上摇头:“连你也只和朕说好听的场面话了吗?”

  老近侍鼻子一酸,抹了抹眼角的泪:“陛下,奴婢只是不想叫陛下伤心。”

  “伤心?为何伤心?”圣上直视着刺目的太阳,直到头晕目眩之时才闭眼,“坐这个位置的人,早就没有心了,无心之人何谈伤心。”

  老近侍听罢,内心更不是滋味,肉体凡胎,哪怕贵为真龙天子,可不可能真做到无心。

  “陛下,您还有太子殿下呢,等殿下回朝,一定与您父子同心同德,奴婢记得,太子殿下幼时,最黏陛下您了,夜里被噩梦惊醒,非要和陛下同眠不可,否则睡不着觉。”

  近侍的话勾起了圣上的回忆,他所拥不多的,同昶儿的父子回忆。

  圣上的嘴角边不由的浮现出一抹微笑,这笑容很快又演变成为苦涩:“昶儿怕是不记得这些了。”

  “殿下自小聪慧,保不齐记得,不记得也无妨,血浓于水,只要殿下回到陛下身边,这份感情很快就回来了。”

  “没错,但愿如此,朕亏欠他们母子的实在太多,不给昶儿铺好路,朕死不瞑目。”

  御辇出了青砚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陈皇贵妃、罗贵妃、萧贵嫔以及后宫其他诸人,纷纷前来拜见迎接,圣上厌恶的揉了揉太阳穴:“叫他们都散开!”

  回到上书房,圣上还有一大堆的政务需要处理。

  映入眼帘的第一堆,是关于海青县有人谋反的奏折,总数达十多份,圣上逐一翻开草草一阅,不由失笑,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眸,逐渐变得冰冷。

  “这沈长林,还真是个搞改革的苗子,竟敢在海青县招募私兵,这个杨姓指挥也胆大包天,竟刚擅离职守,带着一百多兵马和县令厮混在一处,真以谋反论罪,十颗人头都不够杀的!”

  说罢将那一摞奏折扫到地上,面色不善。

  老近侍一边拾捡,一边以轻松的语气道:“圣上将状元公扔到海青县那地界去,不是想检验状元公开革的本事么?由此可见状元公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呢。”

  圣上的目光依旧凌厉,他看了老近侍一眼:“怎的?你竟帮沈长林说起好话来了?”

  老近侍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奏折,然后端上一盏参茶,低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会为任何人说话。”

  能在疑心重的君王身边,伺候几十年的太监,定是与君王脾气秉性相似,并极其了解其主上的人,老近侍从一开始就明白,圣上并没有真正的厌弃沈长林。

  君王的胸襟,不可能那般狭小,不会因为沈长林不愿做迎太子回朝筏子,就将他放逐,君王的心也不会那般善,若真的厌弃沈长林,早有千百中法子使他从官场中消失。

  因此,让沈长林去海青县为官,很明显,是圣上的一道考验。

  这位状元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改革么?就让他在海青县实验一番。

  只是很明显,状元公改革的步子在圣上看来,犯了一些忌讳,兵马人手,自古以来就是君王忌惮的东西。

  “备轿,我要去见姜羽。”

  圣上扫了那堆奏折一眼,又吩咐道:“以后还有弹劾沈长林的,单独抽出来,放在上书房,不要过内阁了。”

  他再给点耐心,倒要看看沈长林能改革出什么花样。

  "先生,贵人来了。"

  姜无戈正在院里练剑,一招一式,仿佛比从前更加凌厉了。

  听见小童子的禀报,他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对小童子说:“就说我忙着,明日就启程去平昌,一切无虞,请他安心便是。”

  话刚说完,一道沉稳男音就在身后响起:“怎么,我特来为了践行,你竟不肯见我吗?”

  小童急忙回身,原来不知何时,这位神秘的贵人已经跟随他的步伐,走到前院来了。

  姜无戈收拢剑,回身,拱手,面无表情的对圣上道:“臣弟无此意,只是担心圣上的身体,不想圣下过于劳累。”

  圣上叹息着:“羽弟,你还在怪我,将你的徒弟送到海青县做县令的事?从地方基层历练起,可比在翰林院编书有出息的多,若羽弟的愿望,是想让你这位徒儿早日升官拜相,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调他回京城。”

  姜无戈内心哂笑,很多话堵在胸口,欲说还休。

  譬如说,他赞同圣上的看法,在地方磨砺比在翰林院熬资历更加重要,再有,他自己就不在乎什么名利官位,又怎会惦记着培养一个封爵拜相的弟子来。

  圣上也懂此理,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和实际意思相左,帝王话术,已包含在他的每一句话中。

  这么多年,圣上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说话,他也听惯了,他们早已不是兄弟,只剩君臣,因此每次圣上让姜无戈唤他兄长时,姜无戈内心只觉得可笑。

  没错,很可笑。

  “长林的未来,就看他的造化吧。”

  姜无戈言罢,又道:“行囊臣弟已装点好,明日就出城赶赴平昌南玉山庄,臣弟一定会将太子殿下安全带回,请陛下放心。”

  说道太子,圣上眼前一亮,一想到自己即将和失散二十载的亲儿子见面,预想到父子相认的那一幕,他就激动的无法自抑。

  只有面对太子之时,他才能感受到纯粹的父子之情,这时他只是一个父亲,与天下千千万的老父亲一眼,一心只为儿子好,心力交瘁而在所不惜。

  “羽弟,辛苦你了。”圣上拍着姜无戈的肩膀,“待你们归来,我定大摆宴席,为你们接风。”

  姜无戈点头:“多谢陛下。”

  姜无戈抗拒过反对过,他很清楚,先皇后将殿下送走,是对圣上彻底绝望后的选择,先皇后希望殿下在民间安然度过一生,不被权利皇位所禁锢。

  但他抗拒不了这一切。

  殿下生在皇家,注定要走这条路。

  “对不起。”姜无戈喃喃道。

  翌日清晨,一人一骑低调的出了城去,甚至无人认出,这戴着斗笠一袭青裳的人是大师姜无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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