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病娇厂公催我报恩>第61章 玉山倾(二)  世间有夫子,是世间之幸……

  很久以后, 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虚荣。但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披上了翻毛的袄子, 住进了砖房里,还有个暴脾气的爷爷会保护他。

  他仿佛真的是个可以交朋友的孩子。

  但小姑娘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大声朝他喊着:

  “住在西街口的珏儿, 你且瞧着,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条街上每个人都打一遍!”

  老人摇着头苦笑,那个年轻的华服男人也笑了, 伸手按着姑娘的脑袋把她塞进车里。小姑娘还在大声抱怨着什么,年轻的男人却瞥了他一眼,勾起一点了然的笑容,朝老人躬身抱拳:

  “夫子, 咱家先带这惹祸精回去了。”

  老人笑着点点头, 马车动起来, 小姑娘探出个脑袋,朝他拼命地挥手, 于是那年轻的男人又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小姑娘开始大喊:“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打架、我不要念书!”

  年轻的男人在她背上点了一下,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人群复又涌上来, 像一道喧闹的海。他还在踮着脚看小姑娘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担心。肩上忽然落下一道沉甸甸的温暖,他惊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华贵的袍子就落在地上,被人群踩过,瞬间印上了鞋底的纹样。

  他心里一惊,老人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艰难地弯下膝盖,试图去捡起袍子,就是这么一刹那,他咬了咬嘴巴,鼓起勇气冲上去,一把扶住了老人,拾起了已然有些脏的锦袍。

  拼命拍了拍上面的鞋印,他有些窘迫的卷起锦袍,低着头不肯看老人的眼睛:

  “谢……谢谢您,衣服弄脏了,我回去给您洗。”

  他心里像敲鼓一样上下忐忑,这袍子看着就价格不菲,若是老人要他赔,恐怕就是被老鸨的烟杆再烫上几十次,也赔不起这件袍子。

  但是老人只是抖开了锦袍替他披上,笑着领着他往前走:

  “我方才听书院其它的学子说,数次见你在巷子里听书。”

  他下意识追上老人的步子,心里却在颤。他知道读书是要钱的,而他没有。

  老人难道是来同他索要学资的?

  若是被老鸨知道他不干活,偷偷去听书,盐水沾了竹鞭,对着脚心又要一顿打。

  他下意识颤了一下,脚步便顿住了。

  老人察觉到他停下了,便也停了脚步,双手拢在胸前,轻轻地笑:

  “别怕,领我去你家就是。”

  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像是坠进了井里头,一路往下落着、却坠不到底。他的喉间哽了一下,声音便颤抖起来:

  “我……我父母今日不在家,我家也不在那个方向,我家在西街口……”

  老人哈哈笑了,他并没有恼怒,只是伸手拍了拍他头顶:

  “我本来,是想背着学子们,去买个烧饼吃。”

  他说着,张开嘴巴给孩子看自己的豁牙。孩子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立刻便低下头,小声说了句:

  “没事的,我也是这样的。”

  老人笑得更开怀了,他站在桥上望着河里来来往往的客船,感慨地叹了口气:

  “但是你帮我捡了袍子,又安慰我不要在意豁牙的事,我便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看了一眼尚在远处朝他们指指点点的少年们,眉宇间有一闪而逝的惋惜:

  “孩子是璞玉,就算生在泥土里,我也希望你们都能朝着天空生长。”

  “你眼前是天空,脚心的泥,才能助你开出最好的花。”

  “你眼前是脚下的泥土,那脚底的泥、就成了你一辈子的桎梏。”

  他沉默了很久,并不明白老人眉宇间深深沉沉的叹惋和沉痛,只是看着那些恶狠狠的少年,轻声问了句:

  “什么是桎梏?”

  老人愣了愣,随后捋着胡子大笑起来,他在他肩头拍了拍,替他系好锦袍的衣带:

  “所以我要去你真正的家。”

  “我想让你在我的学堂念书,以后你就会明白很多奇奇怪怪的词。”

  “你的人生就有许许多多的选择,而不会终生屈从于武力、奔忙于生计。”

  他睁大了眼睛,那时他只觉得老人的每句话都晦涩难懂,但他至少听懂了一句“我想让你在我的学堂念书”。

  原来那个地方叫学堂,他们做得事、就是珏儿说得念书。

  但念书是要钱的。

  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许久,他才别过脸,吸了吸鼻子、语气有些闷闷地:

  “谢……谢谢先生,但是我没钱。”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渐渐深沉的天色:

  “先不说这个,天太冷了,我们去你家说吧。”

  然后老人收回手,揣在袖子里,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

  仿佛在等他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拔腿逃开,他跑得快,老人绝不能追上他。

  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的说:跑,他看见你真正的模样,一定会掀了这幅慈祥的脸皮,像其他人一样看你,用你听不懂的话嘲笑你。

  快跑!

  然而他的骨头刚刚动了一下,身上沉坠的锦袍就蹭了蹭他的手。

  沉甸甸的,像老人温和慈蔼的笑容。

  他忽然想起巷子里老人的笑,无可奈何、苦涩、而感慨。

  他不想让这样的笑容、再出现于这个连弯腰都颤颤巍巍的老人脸上。

  老人在渐渐落下的雪里等待他的答案,他在锦袍下掐了掐自己的手,又狠狠咬紧了牙关。

  鼓足了全部的勇气,他扯下曳地的锦袍,试图替老人披上。

  老人错愕了一下,他便重重吞了口唾沫,声音极轻:

  “先生请披上吧,我家有些远,您会着凉的。”

  ……

  西街口的角落,一个穿得鼓囊囊的小姑娘蹲在地上、看人来来往往。

  有人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她捂着屁股大叫着跳起来,那男孩便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不满地瞪着眼睛:

  “我问遍了,有个叫珏儿的,人家说根本不认识你,他爷爷可凶了!”

  男孩指了指屁股上被刮出丝的裤子:“拿着大扫把追着我打,可吓人了!”

  司扶风看了眼他的裤子,乐呵呵地拍手:“嘿嘿,回头爹又要揍你。”

  “都怪你这个笨蛋。”司摇光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人家肯定不想跟你做朋友。”

  司扶风这才悻悻地收起脸上的笑,她沉默了片刻,半晌,狠狠踢了块石头进河里,恼火地嘟囔:

  “不做就不做,我才不跟胆小鬼做朋友!”

  她气鼓鼓地背着手就往书院走,司摇光跟在后头喊:“你就知道人家是胆小鬼?”

  司扶风哼了一声:“他出来玩还带着面具呢,肯定是胆小鬼,不敢被他爷爷看见了!”

  司摇光看她一幅生气的模样,望向水面的时候,却撇着嘴、分明有些失落。他便大剌剌地追上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我们那个院子来了个新人,是个怪人,若是夫子允许你来我们院子,你可以跟他做朋友啊。”

  司扶风想了想,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为什么是怪人?他名字很奇怪吗?”

  司摇光摸了摸脑袋,满脸迷惑地说着:“因为他不仅要读书,还要给书院干活呢,徐夫子说,每天要干十文钱的活。”

  男孩掰着指头数:“有时候是擦席子,有时候是劈柴,有时候是给夫子沏茶,而且他吃住都在书院,长得也瘦瘦弱弱的,又不爱说话,但是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写大字,他居然还答应了。”

  “真的吗?!”司扶风的大眼睛立刻闪出光来,她一把拉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你叫他帮我也写了吧!”

  司摇光敲了她一下:“你们学得和我们又不一样,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错,还是老老实实练字吧。何况我们院子满员了,夫子为了学业,定然不会让你再来的。”

  司扶风失望地叹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司摇光又上来揪她的小辫子,嘿嘿地笑:“他可真是个怪人,名字也奇怪,叫什么……”

  男孩“嘶”了一声,想了半天,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

  “夫子说什么……什么玉山什么什么青?”

  司扶风一脸迷惑地望着他,他想了许久,摊摊手、一脸自豪:“我忘了。”

  司扶风哈哈笑起来,指着他大喊:“大字不识,司摇光笨蛋!”

  司摇光追在她后头,恼羞成怒地骂:

  “打不过就跑,司扶风怂包!”

  小姑娘边跑边朝他理直气壮地大喊:“大人才认输,小孩子只会逞强。”

  “本姑娘是大人,不同你们小孩子计较!”

  两个人大笑着沿着河岸一路跑过去,整条河边都是他们的声音:

  “司摇光笨蛋!”

  “司扶风怂包!”

  夕阳洒下来,整条河都泛着粼粼的光彩,像一颗融化的红宝石,烫伤了男孩的眼睛。

  他沉默着躲在巷子里、靠在冰冷的墙角,很久之后,才抬起手,狠狠擦了擦眼睛。

  他是个骗子,也是个胆小鬼。

  没人跟胆小鬼做朋友。

  男孩放下胳膊的时候,夹袄上有些濡湿。他没有说话,背着并不重的柴火,就往书院里走。

  书院门口,徐夫子正披着大氅,同一个华服的男人说话。

  他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男人衣服上绣着狰狞的猛兽,是他不认识的纹样,衬着男人的脸,有一种清贵的桀骜。

  男人看见他,笑着挑挑眉,唇的弧度全然是玩味:

  “哟,小子。”

  他顿住了脚步,放下柴火,恭恭敬敬地朝男人行礼。

  但却记得徐夫子的话:腰杆要挺直。

  男人唇边的笑意便更深了,他有些赞赏地点点头:

  “好小子,学得倒是很快,有书院的风范了。”

  徐夫子望着姬倾,脸上的褶皱舒展开,全是欣慰和骄傲:

  “托郁少监的福,也是一场机缘,不至于让明珠蒙尘。”

  被称为郁少监的男子立刻收敛了笑容,朝着徐夫子躬身抱拳:“夫子言重了,郁玟得夫子点拨,已是此生的造化,他日若再能来西境,一定再向夫子求教。”

  徐夫子两手扶着他,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感慨道:

  “郁少监一回京城,又是风云诡谲,请千万保重。”

  郁玟亦深深叹息,朝徐夫子郑重道:

  “也请夫子保重,郁玟定会牢记夫子的教导,长夜漫漫、愿为大胤执火。”

  徐夫子退开一步,两个人相互一揖,郁玟翻身上马时,那金光跳荡的衣摆绽开如夕阳下的花。

  郁玟朝他笑,姿容意气风发: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背着夫子对他说得话:

  “夫子为我赐名,天下子民皆随黄帝姓,故名姬倾。”

  郁玟挑挑眉:“姬倾?哪个倾?”

  他慢慢抬起了脸,在夕阳的余晖里,第一次露出了堂堂正正的微笑:

  “玉山倾的倾。”

  徐夫子拍了拍他的肩,眸子里有光在浮动,郁玟便看向夫子,感慨地点点头:

  “世间有夫子,是世间之幸。”

  “吾等得遇夫子,是吾等之大幸。”

  他说完,朝二人一拱手,挥舞着马鞭,飞身向凛冽的风雪。

  姬倾望着郁玟离开的方向,那英气勃发的姿态,让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

  徐夫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望着悠悠落雪轻叹:

  “人间很长,会再重逢的。”

  但那时姬倾还小,他尚不明白。

  人间的确有诸多重逢,只是并不都是、人们期待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