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凤和张东东一样喜欢吃甜甜的奶油, 一个点心吃完,感觉没吃过瘾,又悄悄的伸出手去拿。
和张东东不一样, 东东吃完一个立刻去拿点心, 丝毫没有犹豫。张德凤就不一样了, 她先是抬眼看看大家都在干什么, 确定没有人盯着她, 她才慢慢伸出手。
手指碰到点心, 立刻拿了缩回来, 然后塞进嘴里。
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怕是在偷着吃一样,小心翼翼的。
张东东在一旁看见了,十分不解的偏偏小脑袋,“姑姑, 你怎么了?”
张德凤正在慢慢嚼着,尽量不让自己嘴巴动的太明显, 因为大家都不再吃了, 在聊着天, 只有她还在吃。哦, 对了,还有东东。
“姑姑, 你为什么用手捂着嘴巴?”
张东东又开口问,张德凤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无意识的捂上了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仔细想了想, 在她二哥买火烧的时候没有她的份之前,她还不是这样的。家里吃什么,用什么, 必须要有自己的,没有或者少了,她都要闹一场。
自从火烧事件和牛奶事件之后,张德凤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变了。
那种强迫她瞬间长大的,不是所谓的社会毒打,而是身边最最亲近的家人。
她忽然有一种想法,她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太可怕了,也太可悲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出现了。
在她脑海里,影响着她的行为,影响着她的想法,影响着她吃个点心,都要小心翼翼,开始下意识的看别人的脸色。
“没事啊。”张德凤回答的有些违心,用手擦了擦嘴上的点心渣,看着东东,羡慕她还那么小,根本不需要想这些,就像她自己小时候一样。
“真的没事。”
张德凤也不知道,最后这句,她是对张东东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所以呢,大哥,这次开会就这么一点事?”张德柱坐在一旁向德福打听这次开会的事,张德福寥寥说了几句,就不再往下聊了。德柱很好奇,就不停的追问。
“你是真的好奇啊。”张德福瞧他,“这次开会应该带着你去。”
“嘿嘿。”张德柱傻笑着挠挠头,“我这不是心系煤厂吗,大哥你不一直都是这么教我的?”
“你啊,最好是。”张德福看着德柱,十分无奈,“对了,你有旅行包吗?”
张德柱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旁边的翟明翠打断了,“德福,听说你们厂长想让你接技术科?”
张德福立刻看向德柱,张德柱缩了缩脖子,从桌上拿一块点心塞橙花嘴里,“吃,橙花,咱大哥可会买了,点心都好吃。”
橙花突然被塞一块点心,白了德柱一眼,继续转头和德凤说话。
“妈,你别听德柱在那里瞎说。”张德福立刻道。
“我没听他瞎说,是听你们厂长说的。”翟明翠故意诈德福,“我听你们厂长这么说的。”
德福没话了,以为是真的,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说你,你说你!”翟明翠食指伸出来,点着德福,“你是不是傻啊。不用去矿上,还能当科长,你竟然还想走?你,你是不是傻!”
翟明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说过德福了,她这次是真的气坏了,又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谈,慌忙中便说了许多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张德福也很明显被骂呆了,坐在那里看着翟明翠,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大哥。”张德柱小心翼翼在中间和稀泥,不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问:“大哥你刚刚问我什么旅行包?”
“哦。”张德福终于转回神,“你收拾一下行李,后天出发。”
“去哪?”张德柱一听要出门,兴奋地要死,立刻问:“大哥,去哪去哪?是要出差对吗?”
“嗯。”德福说,“要出门一趟。之前定的替换部件和一些小型器械都到了。这次去开会就是说的这个。让统一更换。”
“队上没人来领?”德柱问。
德福十分不理解的瞥他一眼,“你当大家在矿上都是玩呢?哪有时间来领?我们送,每个在矿上的队伍,一队一队的送。”
张德福说完,忧心忡忡看了看日历,已经十二月中旬了,希望这一趟能赶上他们最后一次下井。这样的天气,再下一次,今年的活就结束了,来年再干了。
张德柱是开心了,他上班这么几年了,一次矿上都没去过,没想到这次竟然有这好事,当然兴奋到不行,立刻站起来说:“大哥,我现在就去收拾。”
“你给我回来。”魏橙花瞪着他,“你要走了?”
“哦。”张德柱眼睛睁得大大地,从出生到现在就没睁这么大过,开心死了,“你没听大哥说嘛。”
“那,那我怎么办!”魏橙花气呼呼道。
张德柱光顾着开心了,忘记了橙花这件事,他心里一盘算,这一场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怎么也得一个月吧,那橙花怎么办,是啊,怎么办!
张德柱立刻拉起橙花,陪着笑脸,“走,咱们回屋去说。”
他扶着橙花出去,走到门口,又对德福保证:“大哥,我回屋就收拾啊。”
“再带一件毛衫吧。”邵女坐在床上看着德福收拾行李,“不是还要往北边去?”
“我不去。”德福说,“这次为了快点把新机器都装备上,厂里一共发出两辆设备车。”
“是吗?”邵女连忙问,“那你去不去你们队?”
“不去。”德福很失望,“没轮到我,我负责前三个小队,厂长带人去后三个。”
“哦。”邵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张德福行李收拾的十分迅速,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这么多年出门在外不是白干的,很清楚需要什么,要多带什么,那边的德柱就不一样了,一边收拾一边听着橙花在一旁哭,哭的心都麻了,收拾的更不知所谓了。
“带什么啊。”张德柱自言自语,看一眼柜子,已经被他翻成了鸡窝。
“德柱,我和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张德柱无奈看向橙花,“我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看你又哭又闹的。之前还嫌我,说我如果分房子估计都分不到。现在我有用了,在厂子也算个人物了,出差都能叫上我,你又不愿意了。姑奶奶,你说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橙花道,“以前我没怀孕不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张德柱看着她,想了个法子。
“要不,我不去了?”他试探看向橙花,然后就装模作样从行李包里往外掏衣物,“算了,我不去了。我给大哥说一声,什么房子什么工作,都不要了。还是在家陪我媳妇要紧。”
张德柱说完,就作势往外走。
魏橙花立刻喊他,“你干什么去?”
德柱转头瞧她,“我,我去找大哥说啊。让他明天另外找一个人去算了。”
“你给我回来!”魏橙花把眼泪擦掉,“那你如果不去了,是不是就错失这么好的机会了?”
“所以说啊。”张德柱长长叹口气,“为难啊为难。还想陪着你,还想好好工作,就没有个两全的法子。”
魏橙花咬咬牙,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应该让德柱去。他又不是天天这样,他是好不容易忙一次,还是借了大哥的光,所以,闹完还是得放人,不能真的就不让他去了。
“你,你别找大哥了。”橙花终于松了口,“你还是去吧。要不咋办,我还计划着能出去单过呢。”
张德柱站在门口,故作为难,又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你等着,我先去探探我哥的口风,大概去多久,能不能早回来。等着我哈。”
张德柱说完就溜出去了,几步跑到德福的卧房,站在门口喊:“大哥大嫂,我能进来不能?”
“进来呗。”张德福说。
德柱就掀开了门帘,嬉皮笑脸的看德福,“大哥,都收拾好了?”
张德福还因为德柱的背叛生他的气,不知道这小子嘴怎么这么没把门,什么都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张德柱又不生气,凭你怎么说,反正就是不生气,走到张德福行李包前,打开,好好瞅了一眼。
“德柱,是不是有事?”邵女问。
“没事。”张德柱搓搓手,看向邵女,“我就是来看看大哥拿了什么,我照着抄个作业。”
答案都看完了,德柱就照葫芦画瓢,把作业抄了一遍,一边抄还一边对橙花说:“我大哥说了,具体回来的时间不一定。三个小队的新部件换完,还要看着他们实操,确认没什么事,就就回来了。”
魏橙花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也不再闹了,哼唧唧躺在床上看着张德柱在柜子旁边张牙舞爪的手收拾行李。
要走的那天转眼就到,德柱德福两人起个大早,凌晨四点就要出发。
邵女说要起来,被德福给按住了,死活不让起。
翟明翠就在外面说,“大儿媳妇,你别起,有我呢,我给他俩捏好了饺子,一煮吃完就能走。”
张德福掀开门帘出来,看见她妈披着个大棉袄,小声道:“妈,我们不吃了。”
“那不行。”翟明翠说,“多冷的天啊,不吃饭怎么能走?你们去洗漱,妈去给你们下饺子。”
翟明翠起的更早,已经把两个人的饺子捏好了,锅里的水也煮开了,顺势就把饺子下进锅里。
张德柱起来,觉得头晕晕的,没起过这么早呢还,站在院子里发愣,看他哥洗脸。
德福洗完了,叫他:“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洗?”
德柱哦一声,就拿着盆子去厨房倒热水。
张德福看着他,“回来,用凉水。”
张德柱只能再回来,舀了点凉水,手一碰,直接就清醒了。
“大男人洗个脸还用热水?”德福看着他,“我们在矿上,结冰的水都是直接用。”
张德柱哼唧唧,“那现在又不是在矿上。”
“好了,快点洗完吃饭了。”翟明翠已经煮好了饺子,一人一盘,中间放了碟醋。
张德福坐下就吃,他习惯了,每次出门,翟明翠都会煮一盘饺子。
严格遵守他们这里的传统,上车饺子下车面。
说的就是出门前要吃饺子,回到家后先来碗面。
凌晨四点啊,张德柱看着冒着热气的饺子,头都大了,这时候谁能咽的下饺子?
可看他大哥,吃的那叫一个香,而且人家丝毫没有四点起来的困意,简直就是精神抖擞。
“大哥,你真的吃的下?这个时候?”张德柱拿着筷子,动不了。
“习惯了。”张德福说,“在矿上,什么时候条件好什么时候下井,半夜凌晨都是常有的事,一夜夜不睡也是经常的事,你以为我们都去享福了?”
“就这还闹着要去矿上?”翟明翠在一旁道。
“是啊。”张德柱清晨脑子短路,脱口道:“我大嫂还做梦梦到你在矿上出事了,整个井都塌了,你人都没了,找了多久都找不到人,我大嫂才不敢让你去,你就是不停。”
张德福停下筷子,看向德柱:“不吃就起来。”
张德柱赶紧闭上嘴,勉强蘸着醋吃了两个,小声抱怨:“还不让人说话了。”
两人吃完饭,邵女已经起来了。
张德福看着她,说:“你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说不让你起吗?”
“没事,我看着你走了,我再睡。”邵女道。
其实邵女不知道怎么了,心里一直焦躁不安,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难受。
鬼使神差的就自己起了床,想出来送德福一送。
虽然她知道,矿难不会再发生在德福身上了,因为他这一去要将近一个月,完美躲开了上一世发生事故的十二月份。可是一想到队上剩下的人,邵女就难过。
她毕竟跟着队伍一起那么长时间,在那里给他们做过饭,一起生活过,笑过难过。
可她却没有一点办法,总不能打个电话,命令他们谁也不准上井。
也没有人会听她的啊。
邵女心里堵的慌,时间越近,她就越难受,就怕听到远方传来的噩耗。
“行了,我得走了。”张德福看看时间,背上行李包,“你回去睡吧。这些天我不在家,去医院检查就让大姐陪着你。”
“我知道。”邵女说,“你一定注意安全。”
“嗯。”德福笑了笑,“再回来,估计正好赶上你生。等着抱我那三个孩子了。”
“行了,走吧。”翟明翠在一旁催,“东东有我呢,你们谁也不用担心家里。早去早回。”
德福和德柱都拿好了行李包,两人要走了,张德柱就在窗外喊了一句:“橙花,我走了啊。”
“哦。”
橙花回的声音闷闷的,一听就是闷在被窝里,哭了。
翟明翠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有计较,送人的时候要笑着再见,抹眼泪是不好的征兆,心里烦的厉害,暗暗骂了橙花一句,就撵着两个儿子走。
“德福。”邵女送到大门口,那么大的肚子,现在站着也难受,就倚靠在大门上。
德福转头看她,“怎么了?”
“要是可以,给你带的那个队打电话吧。”
张德福皱着眉看她,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厉声制止:“东东妈!”
翟明翠随之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要出门了,可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邵女无奈把话咽了下去,看着德福德柱两人消失在黑暗的冬夜里。
翟明翠去吧厨房的灯关上,又嘱咐邵女再回去睡一会儿,自己就先进屋了。
魏橙花等翟明翠进去了,她才偷偷出来,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久的天空。转身回自己卧房,又改了路。
她走到邵女卧房门口,小声道:“大嫂,睡了吗?”
“橙花?”邵女连忙说:“快进来,没睡呢。”
魏橙花走进去,眼角还都是泪,“大嫂,以前我大哥走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邵女伸出手,叫橙花:“在我屋里睡吧。”
天亮了,张东东起床,看见橙花睡在身边,德福不在。
她看向邵女问:“怎么是她?我爸爸呢?”
邵女皱了皱眉,“那是婶婶,不能没有礼貌。”
“那我爸爸呢?”
“爸爸一早就走了。”邵女耐心解释,“他想让你睡个好觉,就没叫醒你。不过,爸爸让我和你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张东东苦着一张脸,“他刚刚才回来,又走!”
“那爸爸是去工作了啊。”邵女道,“家里还有妈妈和奶奶,还有你婶婶小姑,大家都陪着你,一起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张东东依然不开心,穿着衣服也不开心,一直撅着嘴。
橙花去逗她,伸到她腋窝下挠痒,也被东东躲掉了。
翟明翠连忙过来哄:“奶奶给你包了饺子,白菜猪肉的,跟着奶奶下饺子去吧。”
张东东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勉强和翟明翠走了。
魏橙花看着东东,就觉得小孩是真麻烦,一想到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就犯愁,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养大一个孩子。
她看着东东的背影出神,恍惚问:“大嫂,养孩子怎么养啊。”
邵女饶有兴趣看她,“怎么?”
“不是。”魏橙花立刻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我看见东东,就在想,你是怎么把她从那么小,养成这么大的。”
邵女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内疚,其实她在东东身边的时间很少。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翟明翠自己把东东带大的。
她对东东的记忆,也就断奶前的那一年。后面东东怎么学会说第一句话,怎么学会走路的,她都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年回来,她会背一句诗了。再过了一年,可以背出整首了。
说是小姑姑教的。
“那时候我在矿上,都是咱妈带大的。”邵女很愧疚,“我和德福都不在东东身边。你看现在也是,一旦有什么事,我劝说也达不到效果,还得是咱妈。”
“不会的,大嫂,没有孩子不和妈妈亲的。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在家吗,只会越来越好。”橙花说到这里,想想又笑了,说:“就是不知道为啥,东东好像很不喜欢我。”
这样过了两天,魏橙花就忍受不了自己一个人睡,和翟明翠说了一声,就搬回娘家住了。说离电影院更近,方便上下班,且他爸不在家,她也能回家陪方曼颖。
翟明翠自然同意,儿子不在家,儿媳在家呆着,还要独自面对两个儿媳妇,翟明翠也是觉得能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做饭什么的也都方便。
邵女是哪里也去不了,她是不可能回娘家,再说了,还有小卖部,哪里都去不了。
只不过这身子是越来越笨了,翟明翠看她的肚子都觉得害怕。干脆就不让她怎么动了,吃饭都是直接给端到小卖部去,吃完翟明翠再端出来,能让她少走一点是一点的。
邵萍知道德福不在家,这几天来的也勤了很多。
有时候中午过来送一顿饭,有时候是晚上送,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保温桶,就给送来了。为的就是让邵女能多吃一口是一口的,眼看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之前检查说邵女的体重没怎么增加,害怕孩子偏小。大家就一起努力,换着花样做,让邵女多吃一点。
“乐眉中午你接吧。”
吃早饭的时候邵萍对汪子康说,“有没有事,能接她吗?”
汪子康想了想,“能接,应该没什么事。就算有事也能让邵兵去。怎么了?”
“我请了假。”邵萍说,“今天陪二妹孕检,德福不是不在吗。中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怕来不及接乐眉。”
“哦。是不是快生了?”汪子康看一眼日历,十二月十二日,“也差不多了吧。”
“嗯就这几天了。”邵萍说,“希望能再撑一下,怎么也得等德福回来再生啊。”
“这可不好说。”汪子康道,“那我接了乐眉去厂子吃饭吧。不回来做了。”
邵萍陪邵女孕检完,从医院出来,正好大中午,看一眼手表,十一点十分。
“咱们去哪里吃点东西吧。”邵萍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邵女用手支着后腰,十分费劲的往前走,“现在走路也很吃力了。”
邵萍笑了笑,用力扶着她,“你多靠着我点,再坚持几天。”
她说完,看见对面有个人挑着筐子经过,连忙喊:“卖水果的,等等,我买点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