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澹月微迟>第50章 我后悔了

  凤仪殿

  “我要你去找一个人。”

  迟迟想到在慈安宫听见的那些话, 对桑若道:

  “此人或许藏身在广陵王府,你去把他找出来,将他带进宫中。”

  当年真相, 或许那人是唯一的突破口。

  桑若挑眉, 一丝幸灾乐祸,“小臣听闻, 官家亲自出宫拦截广陵王车驾。莫不是这大庆的天要变了?”

  迟迟真诚道:

  “只要你帮我一回,我可以保证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追杀你。”

  桑若凝她片刻,羽扇在手心一打, 站起身来:“罢了, 就帮娘娘这一次。就当是全了我爹的遗愿!”

  迟迟看着他离去,转头对春雪道:“看来,我们得亲自走一趟慈安宫了。”

  ……

  崔氏端坐上首,一身素衣,眉目平和道:

  “你来做什么?”

  “儿臣是来劝母后停手的,”迟迟道,“当年之事, 母后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而冤枉了好人啊。”

  “好人?”崔氏皱眉,“自从先帝去后, 哀家身边可用之人不多。最得力的, 不过两个女官,可她们一个背叛哀家与皇帝勾结。一个被皇帝亲手诛杀……”

  她徐徐道, “他能要了哀家身侧之人的命, 也许有朝一日就会要了哀家的命。哀家岂能坐以待毙?”

  “可在大庆天子之前, 他首先是您的儿子。这世上, 哪有儿子会手刃自己的生母呢?”

  崔氏冷笑一声:“他可还认哀家这个母后?为了你,哀家的好儿子,竟说出那等话!”

  崔氏仇恨地看着她,仿佛是她蛊惑了皇帝。

  迟迟淡淡道,“可是当初。不是您非要儿臣的命不可吗?当权者,要一个小民的命,就那么容易吗?”

  说完,她便抿住嘴唇,静默了下来。崔氏高高在上的眼神已然告诉了她,是的,在他们这些位高者的眼中,他们这些小民就是卑微如蝼蚁,可以随意处决的存在。

  迟迟忍不住嘀咕,“我倒真希望探微哥哥不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

  迟迟却不理会,而是拍了拍手,“把人带上来。”

  那骨瘦如柴的赌鬼被扇得鼻青脸肿,一跪在地上只顾着不住地磕头认错。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

  他被折磨得太惨,再也忍受不了,张口就来,“小人只是为了还赌债,才随口编造了那么一句,当年先帝的饮食中确实有一样酒皮酥点,被太子殿下看见,立刻叫人撤下去了。谁知先帝不知什么时候背着众人自己偷偷藏了一块……”

  “后来……后来先帝的病情忽然加重……”

  “原本小人和御前侍候之人,都要因失职之罪被打杀殆尽,是先帝,是先帝命太子殿下不可追究……”

  “都是小人的疏忽,是小人的罪过,贵人饶命啊……”

  迟迟冷声问,“是何人让你编造如此谎言?”

  “是,是广陵王府的人……小人只记得他长得一张容长脸,戴一块木牌……”

  迟迟便想起了在慈安宫出现过的那个幕僚。

  她笑了笑,有些嘲讽,“母后看不起儿臣这样的人,”手指着那人,“那,为何你们都轻信于他?”

  同样都出身卑贱。

  为何不愿相信至亲,反而相信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外人?

  她不由得感到困惑,“母后种种举动,真的是想要为先帝报仇吗?而不是为了重掌权势?”

  “你在质问哀家?”崔氏声线寒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太后有一副好相貌,两个儿子都遗传了她,尤其是高挺的鼻骨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迟迟叹了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道: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想问问母后,这么多年,您可有公平对待过您的儿子?”

  “公平?”崔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跟哀家要一个公平?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便不是哀家的儿子,而是借哀家肚子生出来的王!”

  迟迟一震。

  所以,他们注定是不同的,是吗?

  说完这句话,崔氏的面孔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死死地握住扶手,“若他果真弑父,哀家不会留他性命。”

  她的心里也在怀疑,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有了怀疑,她相信施探微是一个狠辣无情的人,是一个为了皇位可以手刃双亲的怪物……

  隔着晦暗的光影看去,崔氏的脸色阴晴不定。

  迟迟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天家无情。

  “母后。”这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听到这个声音,迟迟浑身一震,抬头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的脸色顿时犹如见了鬼般。

  施见青?他没有出宫?!

  迟迟只是惊疑了一瞬,便平静下来。

  毕竟上次他悄无声息地进宫便让她意识到,广陵王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学无术。他在宫中有自己的门路。

  所以今夜是……调虎离山?她越想便越是心惊,不由得笑道:

  “儿臣明白了。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借口……广陵王殿下,你想当皇帝?”

  施见青抿唇。

  他低低地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崔氏眼睛看向一旁,那里放着一封空白的懿旨,她道:

  “若一会哀家的探子来报的是广陵王的死讯,这便是哀家废黜皇帝的懿旨。”

  “若传来的……”

  崔氏闭了闭眼。

  这一刻迟迟的心无比地寒冷。他出城前,还对他们保留了一丝情面。

  他们却要断了他的后路。

  迟迟不欲再留,就要起身离开,却被一人拦住。

  “请皇后娘娘,稍安勿躁,在殿中等待。”

  “本宫回去候着还不行吗?”

  “请皇后娘娘不要为难属下。”裴述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迟迟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回身。

  “施见青!你这个懦夫!你永远只会躲在你娘身后吗!你想要什么,不管是皇位还是别的什么!你堂堂正正地自己来争、自己来抢啊!只会当缩头乌龟,玩弄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算什么本事!别让我瞧不起你!”

  崔氏皱眉,“别上当。她在激你。你若想登上皇位,这些诡诈算计,必然是不能避免的。”

  施见青却盯着少女,一双黑眸古井无波。

  她还在喋喋不休,“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闭嘴。”崔氏没想到施见青这般沉不住气,他大步走了过去,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吭哧喘着粗气,“我让你闭嘴!”

  迟迟看着他赤红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说:“我真后悔……”

  “闭嘴!”

  “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

  少年的眸光再一次碎裂得彻底,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一步步地往后退,脸色惨白如纸,看上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重伤得要死了一样。

  迟迟轻蔑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也想当皇帝?你配吗?”

  崔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来人!给哀家把皇后绑起来,嘴也堵上。”

  没想到小儿子这么快就丧失了斗志,崔氏恨铁不成钢,看着他的背影寒声说道,“胜负尚未定论,若他肯顾念兄弟之情,哀家未必不会留他一条性命。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虽是这么说,殿外却早就布置了百名弓箭手,一旦皇帝返回皇宫,长驱直入,就会万箭齐发。

  崔氏眼帘轻阖。

  登上帝位者,手上不染鲜血,这可能吗?

  施见青当然也看到了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他们背上的箭簇闪着阴冷的寒光。

  弑兄……吗。

  施见青猛地回身,他眼角还泛着红,嗓音沙哑:“不!母后,如果方才那人所说是真,儿臣被有心之人蒙蔽——”

  此时此刻,他如梦初醒,自己都在做什么?!今夜过后,他与乱臣贼子有何区别?百年之后,他有何脸面去见父皇?!

  当年,先帝到底有没有下过易储的旨意,他本就是心知肚明,不是吗?

  每想深一寸,施见青的脸色便愈惨白一分。

  ……她的这个儿子,果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崔氏暗忖,她和颜悦色道:

  “无妨,皇帝是你,哀家才欣慰。你一向听母后的话,也是最孝顺母后的,母后自然要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过了今晚,你想要什么,哪怕是人,只要你想就是你的。这还不好吗?”

  说完,甚至意有所指地看向了一旁。

  施见青陷入了恍惚,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只要成为天子,天下最尊贵的人。

  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统统都可以成为现实。

  世上有几个人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忽有狂风大作,窗扇被风推开,大开大合。

  烛火被吹得狂跳,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光影交错中狰狞毕露。仿佛魑魅魍魉在人间游荡。

  少女纤细的手腕被绳索反绑,一袭血红的裙裳绣着飞凤,仿佛石榴花一般盛放在灰暗的角落。

  她噙着泪,静静闭上双眼。

  没有人听到她在心中,一声又一声虔诚的祷告。

  请菩萨保佑他。

  保佑那个我深爱的少年……

  得胜归来吧。

  “母后这里,可真是热闹啊。”

  忽然,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仿佛一道利刃,割破了浓重的黑暗。

  雨幕之中,那个少年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他玄黑色的衣袍在腰际掐起,又垂散下来,如同湿漉漉的黑色花瓣。

  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剑,染了血腥的剑尖与地面摩擦,依稀有火光迸溅。那把剑的剑柄上,绑着一枚血红的流苏,随风摇曳。

  是这寂静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那双灰绿色的瞳孔,淡淡望了过来,被他看过的人,不约而同心生一股寒意。他张开口,却是对着崔氏说话:

  “母后有两个儿子,不论舍弃哪一个,还剩一个,可是儿臣,只有一个母后啊……”

  他徐徐叹了口气,握着那把剑,一步一步地迈上了台阶。贵公子般优雅从容,又是一身杀气凛然。

  崔氏眸光一冷,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一个眼神,命弓箭手预备。

  可他还在往前。

  一步,两步,三步……

  可等到他在台阶上站定,四周依旧寂静一片。

  为何无人出手?!崔氏方寸大乱,霍然站起身来。却见裴述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竟私自去解开了皇后的绳索,正跪地低声请罪。

  “裴、述!”

  她咬牙切齿。

  他竟也背叛了她!

  而施探微不再看她,只是喊了一声,“广陵王!”

  他咬字清晰,让人避无可避。

  施见青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一身几乎融进黑暗,唯有袖袍上那血红的朱雀纹流光溢彩,象征守护之意。

  他缓缓走出,在台阶上站定,施探微在台阶下。只隔着短短的距离,他们凝望彼此。

  夜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卷过二人的袖袍和乌发。

  他们是那样相似,让人几乎难以分辨。

  “你我兄弟之间的矛盾,便由你我二人,来亲自化解。”

  看他一眼,施探微温和道:“你心性不稳,为兄用剑,也是胜之不武。”

  于是他手腕一转,长剑咣当一声,竟就那样跌落在地。

  ……

  砰!

  砰!

  砰!

  一拳又一拳,这是真正的搏斗,赤手空拳,原始而又粗.暴。

  每个人耳边都响起那拳头砸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像是老虎与狼的厮杀,兄弟俩的每一次出招,都带着置对方于死地的狠辣,丝毫不留情面。

  直到一人一跪一躺,两败俱伤。

  施见青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断了好几根,再也爬不起来。

  施探微亦是挂彩,发冠凌乱。眉心微微一皱,将头一偏,吐出一口鲜血。

  看着他的模样,施见青笑了一声,好像十分解气。他翻身,仰面凝视着乌云笼罩的天空,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

  他忽然喊了一声,那声音嘶哑至极,“皇兄。”

  似乎喃喃,低声说道: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做什么皇帝。我只是、只是想要有人肯选择我一次……坚定地选择我一次。”

  他苍白的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匕首,是他从藏身在慈安宫起,便揣在怀中的。

  就是为了这一刻……

  少年眼神空洞,盯着那把匕首他看了很久,也笑了很久。

  月出于浓云之后,顷刻间照亮天地。

  他将匕首举了起来,对准自己的胸口,少年的声音极轻,“此事,全是臣弟一人所为,臣弟愿以死谢罪。还请皇兄,不要为难母后。”

  尖锐的剑刃,在月光中折射出银亮的光。

  崔氏目眦欲裂。

  “不!不!”她终于从那高高的凤座上跌了下来。

  哪里还有一丝半□□为太后的尊贵。

  她此刻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几乎是手脚并用,用尽全身气力地扑了上去,阻止最心爱的儿子的自戕之举。

  “见青!”

  那把匕首终究是被人夺走,崔氏也在最后一刻赶到,将昏死过去的小儿子抱进怀中。

  施探微看着他们,不带什么感情地说,“若今夜死的是儿臣,母后可会这般悲痛?”

  崔氏怔怔地看着他,她抱着生死未卜的小儿子,再也忍不住悲怆的哭声。

  江从安跪在一旁,道:

  “娘娘可还记得,早些时候您身子不适,太医诊断您是体寒之症,每到冬月便辗转难眠。”

  “后来这体寒之症,却莫名地痊愈了……”

  崔氏自然记得,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个?她捂住施见青胸口汩汩流出的血,不管不顾地嘶吼,“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江从安的声音轻轻传来,“是太子殿下,接了一碗心头血,喂娘娘服下。”

  莫说崔氏,便是迟迟也浑身一震。

  蓦地想起,施探微的血有令人身体回暖之能。她走到施探微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难怪那道伤,那么重那么狠……

  如果仅仅是为了铭记,没有必要这么深。

  迟迟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比崔氏还要夸张,像是要把他这些年受过的委屈都哭出来。

  那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少年,当初剜心取血的时候,是有多疼啊……为何从未有人肯温柔地待他?

  她哭得那样放肆,那样悲痛,这毫不掩饰的哭声牵动每一个人的心脏,让人只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想要与她一同落泪。

  真真是应了当初那无心的一句戏言——

  她来做他的眼睛。

  流尽他此生不曾流过的泪。

  长孙玉衡下令让人去请太医,看着这一幕,他轻咳一声,也走到崔氏身边,低声将兄弟二人被反王俘虏那一年的事,一五一十同崔氏言说。

  包括哥哥如何阻止风擒雾带走施见青,自己主动成为药人,又将研制出来的成品让给弟弟服用。

  可以说,没有施探微,在那场流乱中,施见青根本活不下来。

  崔氏根本不能相信。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被吸走灵魂的木头人。

  迟迟握住身旁少年的手,心疼看地着他嘴角的伤,拉着他就要下去包扎。

  “探,探微……”

  夜风之中,有人嘶哑地唤了一声。

  施探微脚步一顿。

  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仅仅只是反握住少女的手,与她一同走进夜色。

  任由茫茫细雨沾湿他们的发顶,衣衫。

  从始至终没再回过头,看那对母子一眼。

  作者有话说:

  其他文是男主给女主献心头血,我这是给亲娘……当然如果女主需要,哥哥肯定会给,但狗作者不忍心继续虐他了,所以不会有这种剧情滴(挠头)

  太后喜提追儿火葬场,不过大概率是打动不了哥哥的,只能去讨好儿媳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