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头脑发热,失了智,靳仪图憋着口气跑出老远,甚能感觉到后头那被拉着的人踉踉跄跄,不接下气,
咬着牙暗骂自己该死,到底做的是个什么疯癫事,竟敢从曹亭廊榻上抢人了。
直是跑到了个没人的偏远阴房,蹬开了门,顶着荒废的灰,二话不说,回头“咚”地将人攘到墙上。
再一拳照脸上揍去。
项穆清被揍得半跌,拿舌头顶了火辣辣的腮,无语地干笑两声,一抹嘴角,蹭了满手的血——
还是适才起身时头犯晕,歪撞到柜的嘴角霍出个小口子,本就泛着血腥味,再被他抡得裂。
“狗仪图。”
他骂得声小。
“疼死了。”
“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有点骨气的人了!”靳仪图气得抖,破口大骂:“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嘭!”
赶着失态一瞬,项穆清遽然挥拳,措手不及照着靳仪图脸上结实还了一拳,打完便是阵哈哈大笑,揉着拳骨,洋洋道:
“倒是您,就这么扯我出来,为了什么啊。”
这一拳不轻,靳仪图半边脸发麻,心道好一个以牙还牙,真是个难惹的主。
但同时冷静了不少,方算好好看清面前人——
宽袍依旧潇洒,身上仍是香得独特,却有了些荡荡的松。
怎不过半月多不见,消瘦得如此厉害,真成了什么文弱白面书生似的。
更别说嗑了牙的嘴角汩汩流着血,一路顺下巴贴脖子流进衣领里头,没什么停的意思。
靳仪图牙关咯吱,偏开视线,凝着墙角一坨蛛网灰,低喃:“你不是说,不乐意的吗。”
“……什么?”
“不是你说的,不愿意伺候他!”
项穆清出乎意料,缓然扯出个难以置信的笑:“就因为这个?他可是曹亭廊,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贵,你这是要结定梁子,怕没好日子过……
“你不是不愿意。”那木头只将同样的话重复一遍。
项穆清不再想了,低了头,说:“疼。”
靳仪图跟他看去,发现自己攥得太紧,把他一截手腕勒得发白,惶然间松了手。
项穆清将手腕收回来,揉着试图活血,却也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嫩白的肌肤上生出五道乌紫的痕。
心头百爪挠心的难受,靳仪图恨得牙痒,浑身不舒服,便觉得是他有错,是他招惹。
“说着不愿意,还要去,辞了官,是准备日夜陪着了!”
“那我该在哪儿。”项穆清音色落了些,那双桃花眼淡了色,就剩下些阴沉沉的黑。
“有需求就出去寻花问柳。”靳仪图喉间发紧,字咬得憎恨:
“前些日子惊动皇城家户,一夜掷千金的不是你了?去混你那日子啊!还是说,真就丝毫不觉得自己卖身求荣的恶心?堂堂官家公子,前途无限,后生可畏,为那几钱银两,何至于此!”
“失什么态呢。”项穆清又成了点调侃:“急啊,急也没用,如您所见,我就是这般贱骨头,何必为了我急。”
靳仪图想抓他脖子,这次被人一偏闪了开,怒气还是从眼睛里往外冒:
“我还是要问你了,怎就这样叫人没法安生!”
项穆清惊了,眼珠子逐渐瞪大:“靳仪图,你对我是真心的啊?”
“我……!”
“以为您拿我骂着爽心呢。”项穆清往后倚着,墙面的灰把他白袍染得脏,也全然不在意,软塌塌地抱臂笑:
“上次可是把我骂得酣畅,以为绝了交呢,我嫌尴尬,官都不敢做了。怎么,没够啊,还要把人抓来着偏僻地儿,行您的方便?”
靳仪图对不上话,我是个什么心思,自己都不清楚的,哪儿答得了他。
“……我说的又没错,是你自做又不敢认,阐述事实而已,怎成了骂你。”
“所以,卖身求荣啊……”项穆清眼中煞过道冷光,微颔了首,摇头摇头,沿着墙往下滑去。
“卖身求荣,哈哈……”
靳仪图被他笑的那两声激得脊梁骨凉,皱眉道:“不是吗?”
“哈哈,卖身求荣,哈哈哈哈……”
项穆清滑坐到地上,扯着两侧头发,只顾笑了。
“是没错呢,都是事实,是我自欺欺人,不愿听罢了,靳大首领呐,没——有——错——啊!”
笑声唧唧挤来,逐渐放开喉咙,愈发狰狞,成了个肆意发狂,有些醉酒浑晕的味:
“哈哈哈哈哈,我卖,卖!哈哈哈哈哈哈,卖!”
那笑再成了嘶吼,笑得发骇,笑得靳仪图开始发抖,生寒生畏。
“卖!哈哈哈哈哈哈——!卖呢,好一个独无二的高价!卖!”
靳仪图呼吸得越来越快,肺里好像被人抽走了空气,灌进火去,每一起伏都是火辣辣的疼,眼看这皇城家喻户晓的英俊美男,
如今含血笑得目眦,把什么朗气贵气抛在脑后,就像只丧家犬,街头狗,穿着华服,也遮不住的破烂肮脏。
他扯攀上自己袖口,靳仪图终是怕了,常年沉甸甸的眸子开始打晃,脚步彷徨,则慌想往后退——没躲过。
只见项穆清愈发崩溃,另一只手开始抓挠起喉咙,前胸,抓得血红一片。
“你买吗,嗯?我问你买不买!答啊,答我!算了算了,给你,我给你,你要是不要,不要你的钱,白送了,给你,我……给你,都给你!”
靳仪图吓得发傻,手比脑快的再抓着项穆清早被自己捏紫的腕子,把人整个按倒在地,不想让他再这般抓挠自己,顷刻间意识到——
项穆清不是这么一推即倒的纸娃娃,他可是候卫大将,天赐神射,弯弓百丈破秋叶的奇才。
他若真心如现在这般闹起来,光凭拳脚争斗,未必就是自己成仁,至少两败俱伤。
他身上烫得厉害,滚烫滚烫,湿得透,像是才从热汤里捞出来。
眼前人从大笑到凄嚎,再从凄嚎到哀泣,坐地上埋头悲鸣,全是冷汗淋淋,湿得袍子黏在身上。
“谁要卖啊?靳仪图,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他!我要他不得好死,死无全尸,我要他碎尸万段!!!”
“你烧着。”靳仪图以手背贴了他的额,面色愈发沉出阴冷:“谁逼的。”
他再切齿发了狠,问:“谁。”
“什么人能让你发着昏头的高烧,去伺候那个老阉人。”
项穆清只顾笑了,笑得肩膀抖得厉害——也可能是冷。
“项大人不是那逍遥公子吗!皇城上下独一味的落拓自在,上可引弓百步穿杨,随随便便混得个禁卫之首,下是琴瑟笙箫,豪笔一挥书得千金,了不起的天降奇才,这世上哪儿有困得住您的东西!而今怎就没了骨气,口口声声唤了义父——
“背地就要连拖着高烧的身子,做这极恶之事,都不敢逆了!”
项穆清泣笑连连,越滑越瘫,快化成了水,泼在地上。
靳仪图额角跳得快要横着裂了:“内侍省,太仆寺,还有什么,牵根控着你的人。”
“……算我下贱吧……”项穆清咕哝着发出气音。
靳仪图忍着头痛,按住他肩膀低声念:“骨气我替你撑,不就是个太仆寺内侍省,我敢。项大人,我要。”
“人各有命,我用不着你可怜。”项穆清浑身游丝无力,唯嘴还硬着。
靳仪图不再多言,行动总比嘴皮子管用,刀剑才是这世上最有权的东西,这道理他七岁就懂。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哪门子混了,反正心意已决,这人他是要定。
阻我的,那便是天也敢掀了。
他弯腰去捞那软成泥的,这人昏然欲睡,含恨泫涕,嘴里好像还在含糊念喃着什么。
靳仪图将人搭在肩上,那张脸无力歪进他肩上耳下一瞬,浑身汗毛猛地倒数,一股凉意从耳廓乍然窜入体内,肺里倒抽空了气,甚是连心都停了跳。
“恼火……”
项穆清蚊声喃喃,每个字都像咬了槽牙的凶狠。
“好烦闷……”
“……”
“要饮酒去……”
“下酒菜……”
“……不够,不够——”
靳仪图前脚才把项穆清拽进影斋的地下据点,郎中都还没赶得过来,也不知是一路颠马,本就气血不顺的,
这病员蜷着身子,一股脑儿吐得稀里哗啦,胃里大抵本就是空的,或许只喝了酒,吐到最后只剩干呕,还是直不起身,疼得豆大的汗顺着额头下。
“谁叫你成日只知道饮酒了,胃迟早先坏。”靳仪图掩鼻退了几步,站在不远的地方,又觉得这背影寒酸,心里不是滋味。
看昔日皇城鲜衣怒马,长弓满开的青年,怎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辞官,是因为那日我出言不逊。”
“谁知道呢。”项穆清凄笑切切,摇着头。
他浑身疼得厉害,不只是胃,是根根骨头都被敲碎开裂的疼,抬个头都难:
“是,与不是,你靳大首领反正不会自责。到头来只有我独自难受,只有我该死。”
“不是我逼的你。”靳仪图着实堂堂,绞着眉:“我为何要自责。”
项穆清扶腰挑眼,那双桃目如今泛红,绮丽晶润,反给人添了味病倦诱人的味儿:
“安心吧,与你无关。是我娘气我又弄伤了身子,她心疼,叫我歇呢。”
“曹亭廊,我替你杀。”靳仪图没再追究,不过正色道:“反正是朝廷蛀虫,通敌害国的野草,不只为你,迟早要拔。”
项穆清沉默少许,缓了口气,问:“梅光慈呢。”
靳仪图听闻这个陌生名字,先是一疑,却在片刻后忆起那江南文坛梅氏大家——
“你说你娘?”
“她不是我娘!”
安分的人忽一声狂嚎,震得石室回荡得都是响。项穆清几乎是拼劲最后力气似的,愤然划袖掀翻手边烛台,许是烧得昏了头乱,再无顾忌,朝着靳仪图喊。
“娘?不不不,她不是我娘……我也不是什么项穆清……我叫……时笙,对,柳时笙!时笙!没人知道了……这世上,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了,没人会再这样唤,我是柳时笙,我……”
再是跌冲上前去,双目通红,擒住靳仪图衣领,贴着喊:“我是谁!”
“你清醒点!”靳仪图吓得不轻:“胡说八道些什么,总不至事到如今成什么禽兽不如,父母不认!”
“认!我怎么认!”项穆清凶得厉害,喊得人耳膜生疼,赶着郎中到了,碰都碰不到。
“别挣了,你这样怎么让郎中把脉!”
“少管我了!”项穆清再是把郎中的药箱掀翻出去,闹得没了边儿,到底“啪”一声响。
靳仪图揩了把汗,把那被自己一掌劈晕的发狂人担住,扛扔到榻上才罢。
“诊。”
郎中哪儿还敢耽搁,慌张凑过去把脉,不料才摸上片刻,脸色了苍下去。
喉咙上下一滚,又摸几下,回手草草起了个方子。
“首领,退烧的方子。项公子脉象紊乱,不定也与情绪动荡有关,不太好诊,得先想办法把烧退了,方能定症。”
——
“柳时笙,这么说,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配他。”
画良之把桌上的鱼刺挑了,只留着大块的白肉,自然而然夹进桂弘的碗里,自己嗦着刺儿上余的肉渣,道:
“怪不得他养的书童要叫笙笙,原来还有这层执念的。”
桂弘往嘴里扒拉着饭,心不在焉的闲谈:
“太仆寺卿与夫人确实育有一子,不过自小体弱多病,未曾外出见人,八岁便折了。”
画良之听桂弘说着,转来转去,还是那些十六年前的仇怨。
二皇子被定谋逆大罪之日,潜兴宫的芸妃娘娘不屈不折,不肯伏罪,毅是同宫内几十宫女。
一并引三尺白绫自尽于宫中。
时年芸妃身侧有一自娘家幼时起便在一处的通房丫鬟,及笄后本是嫁了人出了宫,怎奈命不如人,夫君早亡,只留了个襁褓婴童需要照顾。
好在芸妃心善,于心不忍,唤那丫鬟回宫陪伴,好得些俸禄养子,又怕幼子独自在家危险,打着外甥的名号没少往宫里头带。
如此一来,潜兴宫出事那晚,那孩子也是难逃拖累的。
幸得柳时笙被人从宫里偷出来,要他投奔项府上一位丫鬟,却被那夜才丧了子的项夫人瞧见。
项夫人爱子情深,接受不了儿子去世的事实,恍恍惚惚当成还魂,抱着那徘徊在府门外的落魄幼儿,不肯松手——
反正没有几个知道她那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儿子面相,如此一来,竟是合情合理,换了个人。
“谁想项夫人清醒过后,到底无法自欺欺人到底,便干脆把这假儿子毫不心疼地丢成权势祭品,成了今日。”
“你仅这般说着,着实难信。”
画良之摇头不信,心神却是恍惚。
项穆清在他心中是如何意气风发,肥马轻裘,风流轻狂的人,不当只凭桂弘空口无凭讲的故事,便说了他这一切风光都只是遮掩皮囊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屏风。
“那我若说他就是姑获,也是我深藏不漏的线人,你可更信不得。”桂弘搁了碗,忽地抱臂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