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陈皇后听完,非但不怪,竟还一消庄严端持的气势,掩口笑道:
“反正弘儿你当下再做不了王爷,便也不求什么门当户对了,这位姑娘可被你养得精致,都说华服衬人,她可是华容不输,反衬的衣裳发光,竟能让你收了心,好事。往后若想办大事,你在这后宫再举目无亲的,与母后说就是,母后替你操办,委屈不到姑娘。”
画良之脑袋空空,木然朝皇后行了礼,想道谢,记起自己是哑巴,尬了嘴。
身侧桂弘眸中的阴戾森寒愈发入骨,后槽牙磨咬得凶狠,唇角弧度却是更为放荡,全然成了个无耻之徒的嘴脸。
最恨做人虚情假意,万般呵护以为得了真情,殊不知下手时刀捅得最深。
话里话外,是要连自己娶妻都要插上一脚——
罢也,找这么个卑贱舞妓,确实好过攀了什么“门当户对”的大官之女,连他最后那点借权臣夺势,攀上枝头的火星都得踩灭了。
桂弘冷地一笑,动起身边人注意。
画良之还在六神无主的间隙,忽觉身子一飘,斜了出去,被桂弘拦腰勾进怀里。
外边的季春风隔帘见得到影,嫌恶撇开眼,度厄往地上狠劲儿一跺,声音不小。
画良之浑身顿时僵硬成块木头,桂棠东把他搂在怀里,硬邦邦摸起来自然不舒服。
好在趁一层这会儿搬出了今夜压轴的水蓝云纱成衣,薄若清云,隐约的蓝青色荡出长天之色,绝一个自然天成的美。
感叹与出价声此起彼伏,吵闹不堪,夺了全场人注意力过去。
桂棠东趁机在他腰上一捏,小声贴耳道:“好好演啊。”
画良之拿衣袖掩口,凶恶切齿地咬着字:“这得是另外的价钱。”
“——明堂楼邰楼主开价,两千两!”
“——监察院黎夫人开价,两千七百两!”
“开价。”桂弘伴楼下人声,一并与他道。
画良之顺着楼下的价来,没客气的意思:“三千两。”
桂弘猛地仰天大笑,拍腿抚额,浮夸狂妄到引四周人纷纷侧目,将画良之扶稳后,骤地起身,震袖甩翻身侧鸾鸟青花瓷瓶。
瓷裂声乍然荡平喧嚣,再于众目睽睽之下,抽剑断开幕帘,一脚蹬在栏杆上,高声道:
“三千七百两!”
他翻身而上,双脚摇摇欲坠立足栏杆上,提剑放肆:
“我桂棠东今日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看诸位谁敢与我抢这一标!”
“弘儿!”宫女匆匆挡到皇后面前,以免露出真容,皇后呼声欲止,桂弘站得危险,随时都能失足跌下去。
画良之见状也是脸色一白,正想伸手去护——
人已经纵身从二层展袍纵身跃了下去!
陈皇后一声惊叫,慌张掀开帘,推了画良之到一边儿,惊恐从围栏处往下看。
一旁的季春风也是措手不及,奋身想去拦着皇后,干脆一巴掌把那来回打晃的美人攘个跟头,却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席间众人闻声抬头,已经撞见皇后真容。
桂弘稳稳落地,眸中染了夺命的血色,大步朝台上走去。
一众看官已经不知道当下该看持剑冲上展台的疯子,还是二层芙蓉苑幕后主理,一时茫然失措,不敢多嘴。
“弘儿!别!!”
陈皇后深觉不对,尖声叫喊也拦不住桂弘剑起剑落,皮肉撕裂发出闷响,血溅四处,看台上那喊价的已被劈成了死的!
云纱泼得血迹斑斑,点点洇开,绽如红梅,平白多了分妖冶。
底下尖叫声四起,人群顿如热油炸锅,该说果真是那疯子,夺人命而面不改色,反倒啸天狂笑,踹开抽搐半死的挡路人,一把扯下台上云纱长衫,拿在手中高举,转头如握胜利品般朝二层张扬摆动。
画良之连滚带爬地起来,攀着栏杆,瞳孔骤缩,愕然失语。
这闹得是哪一出,提前也未曾与自己对过什么戏码,本以为他是来掘什么证据,譬如皇后便是这芙蓉苑主理一事,他当是知晓的,大抵要来这儿查些内情。
闹事简单,却也没说……
要杀人啊!
画良之虽是心急,但记得自己当下还是个姑娘家,总不能随他一并从这楼上跳下去,看周围乱成一团,顾不得太多形象,搂起裙子扭头撒腿就往楼梯跑去。
哪知连一半都还没跑到,那裙摆拢腿,迈不出大步,只打拐角处转过去,忽闻又是阵阵惊叫,接着楼内阵阵不妙的脚步声震得成雷。
画良之从楼梯缝隙间向下一看——
竟是四处涌来大批身披软甲,手持刀剑利器的家丁!
这……
大昭明令,家丁可携短剑棒棍以护身,单言披甲长刃,皆为禁止。
家丁……家丁岂可持刀披甲!
这是……暗养私兵啊!
那群家丁气势汹汹,从惊散人群中硬是挥劈出条路,将桂弘与死尸团团围住。
为首根本不忌什么皇家血脉,只举刀怒言:“大庭广众,杀人夺命,当这是哪里这般胡闹,芙蓉苑一不听江湖规矩,二不屑朝堂势力,管你姓甚名谁,出身为何,在我芙蓉苑闹事,便是要偿命!”
再见桂弘何来破敌之路?不过独自一把长剑,要敌的却是百数家兵!
画良之赫地捂了嘴,幡然顿悟。
忆起先前冯思安曾与他告明之事,陈皇后兄长,刑部尚书陈太訾生前曾在他处暗培私兵,权势滔天——
而今他便是要当皇城官家大户的面,掀出陈皇后隐在芙蓉苑后的庐山真面目,揭露其暗培私兵的事实,顺便好引陈太訾的私兵出洞。
陛下生性多疑,多年来未曾从大皇子身上引疑的原因,不过是因他这长子性格颇为庸俗,不善心机,多喜寻些欢心事,或也是因为打小便觉得这江山今后就该是他坐,便不会主动勾结政党,不做些画蛇添足之事,也不闹什么幺蛾子。
陈皇后母仪天下,为人阔达,看起来不像是后宫勾心斗角,善妒害人的主。
但今日桂弘一闹,这事一出,在座都是些又名有脸的主,皇后暗掌芙蓉苑,栽培私兵的消息传出去不过瞬时,便是要他父皇再无全心可信之人,要这大局动乱。
是了。
画良之越是这样想着,背后就越是发凉。
他要在乱中,伺机而动。
画良之看向逐渐被逼至绝路的桂棠东,依旧猖狂带笑。
他在引蛇出洞呢。
拿什么引。
拿他的命引啊!
原来他张口说的那些“不曾觊觎江山”的话都是真的,他不想要这江山,皇权,他是真觉得那皇座脏透了,或说他到底没那般强硬果敢的雄心壮志——
他心中要的复仇,不是夺得正统,翻案以告怨魂。
许是十多年来孤身孑孑,早让他生出不自信、且孤独刺骨的怯,以至于不敢奢望太多,他根本不信自己真能走上天子之路,他没那个勇气。
于是那复仇便成了几近幼稚的,报复。
若是诸事不成,他就会用自己的命,以自己的死来折磨他父皇。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的疯病深感自责,所以他偏就要自己疯得更厉害;知道父皇对他放任富养,是出于内心不安,所以他偏就要过得不好;知道父皇想让他活着就好,他便要死在皇权争夺的血祭里。
幼稚,天真,却又可怜。
桂弘神色几乎是一种狰狞发疯的畅快,他仍觉不够,抬头观望几圈——没见到画良之的影子。
无所谓了。
疯子狞笑不改,荒诞跋扈瞪眼眶通红,陡地扭头看向陈皇后。
用以整间堂中人皆可闻地声高亢呼道:
“母后,别杀我啊!”
骇笑不停,这声音却是好一个无赖至极的哀央。
“母后!你怎养了私兵杀我!”
“母后,你不能这般对我!”
陈皇后闻言,蓦地软了脚跟,惘惘看向早已觳觫的众人。
而画良之徒悚然呆立在楼梯转角处,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麻。
疯子……
疯子,疯子!他这是要再造一场十六年前的山火,赌自己救是不救,可你要我如何——
身上长裙不便,早知就不从楼梯下了,如此落到粥粥混乱的人群后头,怎都是来不及,来不及的。
眼中只剩惶恐,寒光倒影,无数刀剑齐齐朝桂弘劈头坎去。
画良之撕了裙摆,人群中挤不出路,太多人遮挡视线,连绝望中一声名字呼唤出来,徒劳迅速没入喧嚣。
——“阿东!”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长枪横空砸下,瞬间横扫周身兵器,季春风翻身跃下二层,度厄自背后运过,荡清九尺恶煞,硬生生在那台上撩出块净土。
桂弘明显一怔。
“别误会!”季春风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还是迈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呔声道:
“是皇后命我下来救你,莫要以为是我可怜你这害虫!且你这疯子不当便宜死在这儿,要死也是送大理寺受审,游街示众!”
画良之心口轰隆乱响,强忍住胃里因极度紧张而翻涌的恶心,再急急往人群里挤去。
不过陈皇后既已暴露真容,唤出私兵,何不就在此除后患,反倒叫季春风下来救人?
假作好意?
可她分明可以命私兵退下,或一开始便叫他们不要现身就好?事到如今,在场权贵不全是看得清楚,芙蓉苑主理是谁,无视典法内养大量私兵。
那这群私兵为何不退不说,反倒顶在风口浪尖上,重新团团围到一处,试图连着季春风一并包围起来。
禁卫小将目光犀利,那一身鱼龙服艳得血红,以一敌百亦不染惧色,冷一哼声,押着怒意微偏了头,问:
“画良之呢,他不是跟你走了!”
“看门狗,自然是要留着看家。”桂弘随声笑应,却是不由抻长了脖子,仗着身高,开始在台下开水锅似的人群里寻起他的美人。
便连季春风再骂了他几句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