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晨时,日出渐白的天晃不出光,屋内还是昏的一片。
可足以映一张无色惨白的脸。
“画大人不亏为领得禁军的大内高手。久闻笑面狐盛名,今日难得一见真容。”
楚东离坐在对面,一圈圈解着画良之手上缠的绷带。
“分明只有单手,楚某依旧难敌一招。果然人不可貌相,江南舞妓都比不上的勾人姿色,下手伤人却是准狠。”
画良之咂了咂嘴,一头雾水的坐着。
任凭被人反复翻弄着手腕,眼球在那气氛诡谲的两人之间来回晃,没个主见。
桂弘还猫着腰跪坐在床上,畏畏缩缩往自己的手上瞧。
他心里别扭,寻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疯子的脸上还能流出这样畏惧的神情。
低头又见着楚东离不知何时,从大袍内端出个红木药箱,端详了伤口好一会儿,搁里边掏出个银制的细尖镊子。
“会痛。”
“嗯?啊——!嘶……”
便只觉腕间抽地一凉,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转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热,随即好一阵钻心的疼,差点让他骂出爹。
奈何楚东离手快,没等画良之叫嚷,已经把缝线扯了出来。
“画大人割的时候痛快,现在就当忍着,别叫。”
那天师语气可是丝毫不饶人,咄咄逼着,跟这镊子一样,转挑伤口钻。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无几的生机也跟画良之腕间那条缝线一起抽了去,软得像个脱骨的,小声嘟囔:
“东离,你轻点。”
画良之懵得更厉害了。
他桂棠东还能有这么乖巧发怂,跟人求情的时候啊。
“怪不得王爷非说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这手。如此看来,画大人的手,确实值得。”
楚东离理都不理,只忙着手下,徐徐不急地给画良之上了药,再裹上一层厚纱。
“人性下三滥,可这身武艺值得。若真是听话护主,那留在身边,不算亏。”
画良之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总之难听就是了。
“楚天师,你的伤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还没止血,顺着袖管往下流,给自己包扎的同时,还得顾着取块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虽是个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这画面可真没法叫他视而不见。
倒不是觉得抱歉,刚那种情况下没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说,勉强也算是给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况自己那一枪入肉,划得狠,出于情理,还是张口问了。
“不烦劳您担心。”楚东离再扯了段纱布,顺手给自己简单一缠:
“画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同这疯子说。”
画良之举着腕子往里吹气儿,说不上多疼,但伤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么新药敷上,里头又烧又痒,还不许人挠,闹腾得要命,心里跟着更耗耐性,连把持着最后一点礼貌相对的心思都断了。
“天师大人谨言,他纵是天大的疯子,也轮不到您出言不逊,亲口点出来。”
“说又如何,区区一届草民,就该有个草民的样子。”
画良之遽地皱眉,他是没法安心把桂弘跟刚还要他命的人留在一处。
楚东离瞧出他那迈不动步子的模样,低叹摆手,将古剑震丢在地,道:
“在下说了,今日不过是来问候他一下,没打算要他的命。杀他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百算不如变数,谁知画大人如此恬不知耻,说着当个护卫,却一并搂着躺在人床上呢,照顾得面面俱到。”
画良之耳根一热。
不想这平日里解说天象时一字千金,吐词珍稀的楚天师,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还臭。
难不成桂棠东身上这点贱本事,还是跟他学的了。
他将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风声,算是摆明了不满,再闷着声一圈圈往腰上盘,没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从榻上把跪得发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画良之的背,被他愤挣着拿肩膀给拱了开。
“别管,哥给你把这心怀不轨的逆党绑起来,天明报官。”
却听背后的人栽楞个脑袋,支支吾吾:“良之哥,还是你出去吧。”
画良之乍地回头瞪了眼怂成了丢娘的鸡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着翕动几下,像是有话欲言又止,皱了脸,唯独把手中枪柄捏得紧。
操。
再便抓起刚混战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着半截没盘完的枪尾巴在地上锐声磨着响,一脚踹了门出去。
外边的天渐了明,半宿的雪下过去,地上积了层薄的。白毯子被拖枪划出条缝,风捎上去,落雪后的天可比落雪时更凉得刺骨。
就算噎着气,画良之也不肯走远,就抱着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里头等。
不过才刚蹲下,就听见屋里头“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
画良之惶然窜了个寒噤。
心想桂弘怎么逼急了,连天师都敢打。
他现在哪儿有那资格打他。
“三殿下,这是罢了。”
楚东离抚掌冷笑,端跪桂弘脚下,将视线从那泛红的掌心里挑起,堂而皇之与坐在榻边的疯人对视。
疯人没穿着什么东西——而今枕侧人不在,寒气侵破窗,让他从内而外的发冷,愈发受不得住,想往什么暖和地方缩起。
凌乱碎发遮着低垂的脸,他开始抱着自己的手臂反复着搓揉。
唯有余光怯懦,望向脚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剑拾起,举过头顶,举到自己面前。
“提剑。”
楚东离语气更如冰冰,直覆了层霜到他身上。
桂弘骇然僵住搓臂的手,惊恐颤抖的瞳孔中,映出双不掺人性,无情无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万劫不复的眼。
实在是望而生畏。
那双眼的主人泰然无色,只道:
“去死吧。杀了我,再杀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儿配安着心,好好活。”
楚东离的语气平缓冷静,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还是说,您真安得下心了。”
那声音带着饱经风霜后成熟寡淡的韵味,仿若看淡世间一切,生死不动本心,真已舍弃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着他的剑,耐不住这寒,抖了几下。
“做戏被逐出宫是好事,独立府门易养精蓄锐。我本以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计,到如今竟为了那么个贱种,旧情,故念,废了自己王爷身份,十六年功亏一篑也无谓,去求你的独自平凡一生?你当真再听不见亡魂悲嚎,当真觉得那么多因你、因他而死的无辜性命,皆作浮云苍狗,垫脚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亲手杀子,残害无辜人命的父皇的财,平凡度日了。”
楚东离缓声淡然,把胁迫的话说得冷静。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边,上牙磨得骨节发红,无应。
“十六年,从乡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导,到如今套着声名狼藉壳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笃信的人只有我,为何,为何会被门外那只狐狸蛊惑心智,坐前功尽弃?桂棠东,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啊。”
天师把剑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个垂首俯视的姿势,低睨中再难隐怒,啧地扯动半个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还是没能有那个抽剑相逼的魄力。
楚东离摇了头,莫论是选指剑向他的脖颈,还是指剑向自己,他连取剑都不敢,还能定什么决心,走哪条路。
半斤八两,若复仇心不够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优柔寡断之辈,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叹上口气,抓过剑,奋袂转身。
“好啊,我不劝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过外人罢。你觉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数百尸骨好睡,那我楚东离反倒是该燃鞭庆贺。今日我来,不过是想看望您被贬后心局如何,如此看来,好得很呐,闲事无扰,还能拥得美人共寝,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后会有期,或是后会无期。”
“东离,不……我没……!”
桂弘听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从榻上踉跄滚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东离大袖。
却被无情甩开,只道声:“唤我老师。”
桂弘瞳孔猛缩,脸上恐色化作无神呆怔,一瞬若遭遗弃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无法相信自己被遗弃的现实,只将尾巴下意识地摇上几摆,盼那人回头,盼不得回头。
脸颊簌簌落下串滚烫的泪来。
他深知自己与那无心人算不得羁绊,不过遭人遗弃的丧家犬走投无路,为万人嫌弃唾骂,满身臭泥跳蚤,狼狈之时,给他丢了块带肉的骨头。
便也顾不及那肉骨头带毒 ,或是留勾的诱饵,他想果腹,想寻处温暖,还想找回曾经的温存,利用也罢,奚弄也好。
总不至于真落成了个大字不识,只会狂吠暴怒的废人、真疯——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坏狗,狂犬被扼得住颈,也能寻得到方向,落得冷静,归附安顺。
楚东离就是那持链的人。
十六年不为外人所知的教导,从习为人,识字,强身,学武……当今世上再无二人能将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彻,他知道何以安抚狂性的用药法,更知何以将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癫狂。
桂弘低头看着自己虎口的疤。
没错,现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东离一手造就出来的。
可按着他心头愿费尽心思,筹划多年培养出来的棋子,如今竟会为个半路杀出的“旧念”自断前程,他能不气吗。
能不想干脆断了我与他性命,一死了之罢吗。
尚且发麻的腿撑不住身子,连摔几下,才在楚东离推门前抓住那手。
“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