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说着就去拽画良之泡在水里的手臂,他先拽贴在自己手边的右臂,却不想一用劲。
他竟像睡着了似的,软绵绵地一头歪栽进水里。
桂弘一惊,慌张后退几步,可面前人分明整个身子都没进了水里,却并未挣扎,扑腾,只任凭全身浸在水底。
那疯子眼皮缩紧,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忙扽着胳膊再给他提回来。
就这一瞬。
桂弘骇然发现,夜里漆黑的河水有些浑得奇怪。
鼻腔里的腥味愈发浓烈,他几乎是僵硬懵然,脑袋嗡地一声觉得不对,去捞画良之一直垂在水里的左手——
入目赫然是那手腕上割得极深的刀口,深到狠心切断手筋,腕骨隐隐裸露,汩汩涌出的血就像泄了闸的坝,喷溅横流,完全就是……
下得毫无犹豫的死手啊!
桂弘这才明白,打自己靠过来的时候,河水里那股子古怪腥臭,根本……根本就不是水脏!
这可是皇城外常流的饮水河,水质怎么可能脏,是他……!
桂弘难以置信地瞪着大眼,即便当下情形已如遭钝击,河水混沌满是血色,他……
他今日这一身出奇贵重的华服,他跑这无人河边,他趁冯思安大婚已结。
“喂,你……你干什么蠢事,醒醒,画良之!醒醒!谁许你死了!你……喂,喂!!!”
悚然一屁股跌回水里,周遭的水全被画良之腕间流出的血染得恶腥,混着潮湿,苔藓味,水凉得透骨,风冷的呼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画良之……你起来,我……我害怕,你别吓我,画……画良之……哥、哥,哥……!我……给老子起……起来……”
桂弘止不住的打着哆嗦,手慌脚乱从水里爬起来,没人应他,任凭怎么放肆叫喊都不再应他,尖刺般伪装自己的辱骂与怒吼此刻全然无用,到底化作哀求似的胡言呢喃——
“哥,哥,我错了,我错……哥,醒醒,起来,你起来,别这样,你说话啊,跟我说说话,哥,哥!!!”
他只知道不能把画良之扔在水里,水里好凉,会感冒,他难受,脑子里混沌一片,把人胡乱塞进怀里,疯了似的撒腿往回岸上跑。
岸上碎石多,靴底泡得都是水,又是几乎逃命似的往上跑,脚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
石头锋利,桂弘怕摔了抱着的人,没敢松手去撑,硬是自己一脑袋磕到地上,随“嗡”一声闷痛后,传来阵温热,血顺额头哗啦啦往下流,没觉得痛。
他完全吓傻了。
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被自己摔了出去,就势滚在碎石地上,手腕处触目惊心的血还在流,可他耳边如雷贯耳的,全是自己疯狂擂鼓的心跳声。
唯有不知所措地咧开大嘴,拼尽全力在悲鸣嘶吼,却未能从喉咙里冒得出半点声音,就像个想叫嚷的哑巴,出口徒有嘶嘶气音。
桂弘使劲把自己往一坨了滚,无论身量骨量皆是优越的人,却偏要缩成个三岁幼童,疯了似的狂抓自己头发,再到撕拽衣领,扯着脸皮,又奋力去抱腿,把自己缩在一处。
唯剩了一双眼,从抱着头的手臂缝隙中往外看,眼睑紫胀,眼球充血,布满血丝,惊恐看向躺在地上的画良之。
就像当年在天牢里,那个缩在角落,看着自己亲哥被人虐打致死的小孩。
口中发不出的悲鸣与惨叫,全都鬼哭神嚎般充斥在他脑子里,叫嚣不停。
没人能救他。
也没人能救得了画良之。
许是这一摔,画良之猛地咳出好一口呛的水,短暂得了清醒。眼前模糊,头脑混沌一片,失血过多的人到最后,意识也会跟着一并逐渐消失。
记忆定格在桂弘仓皇失措的薅着头发,双目通红,绝望崩溃地盯着自己。
他想说对不起的。
早知道,再走远些好了。
不应该让你看见。
“阿东啊……”
——不要救我。
别死……
别死啊……
别再死了啊!!!
“桂棠东!呼吸,呼吸………呼吸啊!”
桂弘拿拳头使劲锤自己脑袋,逼自己清醒似的自言自语,再撞胸口,“砰砰”巨响得几乎是要把自己肋骨敲断。
“呼吸……没事儿,没事,桂棠东,醒醒,不能疯……没事儿啊,你可以,站起来,站……你得救他!呼吸,喘气!!!”
到底猛一阵咳嗽,死去活来的大抽口气,跪在地上连酒带饭食哇哇吐了一地,吐到眼底全是泪,都来不及擦。
趁着短暂清醒的空隙,抖到遏制不住的手掏进怀里,把药瓶取出来的时,他颤得拔不开盖子,就用左手拼了命的按着右手,拿牙去咬。
一瓶药量足够他吃个十来次,可桂弘知道自己当下抖得太凶,一粒粒向外倒,怕是会撒一地,吃不到嘴,干脆心一横,叼着瓶口仰头,一股脑咕咚全灌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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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后,项穆清余光见靳仪图扭着脖子,皱眉随他往回走,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靳大人,疼啊?”
靳仪图瞪他一眼,把揉脖子的手放回剑上。
“看不出斯文君子项大人,皮面下竟藏着这么个禽兽相,还喜欢这么玩。”
项穆清笑笑,毫不示弱地顶嘴道:“那谁知道堂堂影斋首领,大昭的大内第一高手,一条没人性的杀人犬,还能心甘情愿请人上了自己呢。”
“彼此彼此。”
“不分上下。”
“少跟我在一起混吧,项溏淉篜里大人。”靳仪图难得一笑,就算是个带嘲的冷笑,也够稀罕:
“您可是皇城名门,声明远外的太仆寺贵公子。别把我身上的煞气染了您,暴殄天物。”
“谁又比谁干净呢。”项穆清转着手中鹤骨笛,有意无心地应。
靳仪图挑眼看了他,没再做声。
“那笛子,吹得响?”靳仪图转开话题问:“总见你把玩。”
“能是能。”项穆清拿到嘴边吹了个响,却是有些怪异的调。
“骨头做的笛子,吹出来难免有亡灵奏响,不抵良笛音正声脆。可正因如此,才件件都是独有品格,难寻的孤品。乐器有灵,枯骨不朽便是永生。”
“又不是人骨头,讲究那么多。”
“鹤骨能制,人骨便也行。”项穆清拿笛子在靳仪图面前一晃,笑道:“待我死了,还真想找人给我做成个笛子,让有缘人吹着我唱歌呢。”
“……恶心。”
靳仪图满脸嫌弃地盯着他那笛子,道:“谁会碰别人骨头。”
“是啊。”项穆清懒散叹气道:
“浪浪荡荡活这一世,以为享尽繁华富贵,可到最后,却连个知己都交不到。话说到这儿,靳大人以后想玩尽管找我,毕竟嘴严守秘,可没人比我强。”
靳仪图似笑非笑,未应可否。
两侧林子在夜风里响得厉害,项穆清边走边吹着手边骨笛,声音悠扬畅远,刚入耳时虽略显怪异,然听久了,莫名还觉得轻盈悲戚,甚是在光怪陆离间,看得见仙鹤逍遥似仙,展翅高飞。
音容犹在。
两人默不作声,往前方灯火通明的大喜府宅处走。势要整夜不寐的将军府映得半边天都跟着了火似的红彤,一边是笛声与落叶声的寂寥自在,一边是人间烟火的喜悦热闹。
靳仪图眯眼沉浸片刻,忽地拔剑出鞘,把一心吹着笛的项穆清推到身后!
笛声戛然而止,项穆清愕地将笛子插进腰侧,往靳仪图目之所及处看——
怎都是一片黑漆漆的林子,不由疑惑问:“靳大人,什么情况?怕只是头山猪,大惊小怪。”
靳仪图碎发下的厉目阴得像条猎犬,光用鼻子就能闻见危险似的凶狠。
等了片刻,没见什么影儿,项穆清正想开口笑话,就见靳仪图浑身一颤,犹豫着收了剑。
往林子里跑了几步。
项穆清也赶紧跟着跑进去。
被眼前一幕惊骇到倒吸冷气,说不出话来!
“狗仪图,你先把他背好,马在外头,去寻郎中!我……我去喊人帮忙!”
靳仪图蹲在地上,解了腕带死命地勒画良之的手腕,不让血那般毫无意义地涌,再把人背到背上,出去找马的功夫,项穆清慌慌张张要往将军府里跑,被桂弘一把抓住袖子。
“别去……”
桂弘一手扶着树,鼻息费劲吐出来的气,滚烫得白气腾腾。
“麻烦项大人,去和里头人打个招呼。就说我身体欠佳,带画大人先走了。大喜的日子,别……别扰了人喜气。”
项穆清有些发懵,他虽是明白王爷的意思,但真料不到这种话,能从他这么个只顾自己的疯子口中冒得出来。
“王爷,您可还好吗,怎么看您也不对劲儿?”
桂弘捂着胸口,疼得蹲了下去。
冷汗把他后背全湿了个透,凉风吹得厉害,浑身烫得吓人。
“王爷,不行,您这也得找人看看!等会儿,小人去找马车……”
项穆清话音还未落,就听后边一阵剧烈呕吐的声,低头一看。
桂弘把好一滩浓血吐了出来。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人影,精力集中不了的时候。
人就会说胡话。
桂弘蹲在地上咳血不止,手指死死抓着项穆清的衣摆,说。
“姑获,你去……去把楚东离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