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摸摸吗……”】
【——“思安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贵重的衣服。”】
记忆如惊雷轰然,劈得他头痛欲裂。
那时他一个被满山门徒当成奴仆指使的下人,跑腿,烧饭,劈材,浣衣。
从来都是破布草鞋,住着木屋漏雨长大的少年,忽然得知自己身边朋友竟是个国士无双的大将军儿子,是个什么心情。
没什么,他不过是吓得软了脚,瘫在地上摸了摸换上华服的冯思安衣角罢了。
只是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衣物,好奇混杂欣羨,木然憧憬地瘫坐着,捏上那块脚边布罢了。
只是好巧不巧,被误闯进屋的桂弘撞了个正着,罢了。
或许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孽缘的种子被种下,那孩子至此发觉他原是个表里不一,奴颜婢膝的人吧。
“画……画良之!”
冯思安喜出望外,惊呼出声,根本抑制不住兴奋,直接跳起身扑过去,给这瘦小一个的人抱了起来!
“画良之!你小子,是真能耐啊!”
冯思安把人放回地上,又一拳使劲儿锤了人胸口。疼得他差点嘶啦出声,好险才吞憋回去——割过皮的地方因为没有敷药,伤口总是裸露,遭衣料摩擦,好得慢。
冯思安激动得绕着人搓起下巴,转了好几圈,桂弘就端着茶杯静静观摩。
“诶,他说你是什么?禁卫首领!哎呀,我就说你性子烈,倔脾气,将来肯定能出息,该说不说啊,你小子怎么还长这么好看!”
冯思安弯腰细细打量,极深的眼眉要将他抓入眸中淹了去,大手稳稳扳着他肩头,好像分分寸寸都不愿错过似的看了,也挪不开眼,只向后摆手,与季春惠道:
“惠儿啊,你看他,就我总跟你提起的那位,狐目摄魂,绝顶漂亮,儿时救过我一命的朋友!你总嘲我说得浮夸,来,看看,是我话讲得瞎,还是他这张脸生得离谱!”
季春惠也跟着哈哈大笑,多半是被冯思安的反应逗的。
她笑着起身对画良之一拜,顺手推回冯思安,道:“那可多谢大人对冯郎的救命之恩了。夫君兴奋起来就这般没个正形,您可别介意。”
姑娘再是灵眸一闪,敲手幡悟,问道:
“大人既是禁卫,好巧小女家兄也是禁卫一首,不知二位可……”
“姑娘在我们禁卫里,可是远近闻名。”画良之報羞应道:
“不瞒姑娘,禁卫里的大男人,除却没人性的、当爹的、唯好男色之外,全都缠过春风,争着要娶你。”
画良之没好意思直说,其实也就他跟秦昌浩两个不着调的,成天瞎过嘴瘾罢了。
“就知道那野混球,定在外瞎念叨我!”季春惠翻了眼皮,哼嫌了句,颇有了几分大家刁蛮隽娇娥的气势。
“但说,你还真没长高啊?”
冯思安低头看着这小个儿,憋着笑道:“我记得阿东十岁的时候,个头都快追上你个十六的了!”
“对对对,我记得。”桂弘在后边插上一嘴,顺带也起了身,刻意站到画良之后头,拿手一笔划,乐着说:
“你看,肩膀头都不及。”
画良之就也跟着俩人牵嘴瞎乐呵。
“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连吃个地瓜都是奢侈,好容易偷了一个,还得分你大半,不给,你就压着我抢,只会可我欺负。”
画良之拧步回身,贴上桂弘紧靠的前胸,仰头温笑看他,喃道:
“你这叫我如何长得高。”
桂弘微微蹙了眉,脸上倒还挂笑。
“说到这儿想起来了。阿东,小时候良之待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好,自己都吃不饱饭,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给你喂撑!他这小身板,成天费尽心思,抓什么山鸡野兔,不是被蛇咬就是被蜂蛰,最后全进了你肚子里,你良之哥一口都舍不得吃。要不是他这么养,你现在哪儿长得出这体阔!”
屋外的天越来越阴,怕是要降大雨。乌云滚滚压城之势,廊亭院内的灯都点了,衬得屋里越发暗。
门轻轻叩了几响,谢宁在外头缓声细唤:“天暗,老奴进来给王爷掌个灯。”
桂弘低目睨着跟前的画良之。
画良之双目淡泊,亦浅笑着抬头望他。
“进来。”
谢宁颔首进来,老宦官的手有些抖,打火石划了几下,才能点亮一盏油灯。
潜王府一个内堂里便摆着近百盏灯,就算只挑些明面上亮堂的点,也得要个近半柱香的时间。
桂弘没接冯思安这话。
“从前的事儿,还是别提了吧。”画良之在堂内良久静谧的沉默后,轻声接道:
“都过去了。”
“说得也是。”冯思安点头,迈步掀袍坐回春惠身边,吞茶缓了激动叫嚷过后的口干,道:
“咱说这天命还真有意思。小时候你就像个武士似的护着阿东,如今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你竟又成了他身边人,还成了真护卫!不过既然是你在阿东身边,我也就能放心他这混小子了。”
冯思安讲着话,无心看谢宁在那尽心诚意的掌灯,冷不丁扭头再问了桂弘一句:“还怕黑呢?”
画良之一怔。
桂弘震袖转身,独自坐回椅子上,道:“思安哥,刚才没说完的,现在放心讲吧。反正这位哥也不是外人。”
“行吧。”冯思安把茶杯放下,揣手后靠着,若是无心的轻飘道:
“陈太訾在琅门确实养了爪牙。虽然算不上私兵,但都是不差的高手,可比普通地头蛇危险得多,我带南山剑派的人去那儿假装无意,实则刻意的惹上些是非,打斗起来,不简单。”
陈太訾?
画良之听了这死人名字大惊失色,好险没从脸上露出异样,但也吓得瞳孔一晃。
“所以我皇兄才是表面忠心笑面虎,真正暗中培育势力,勾结政党那个啊。”
桂弘软塌塌地靠在椅子里,觑目道。
“这我可不敢妄自菲薄啊。”冯思安接过春慧再给他满的茶,挑眉笑说:
“说好的,朝堂的事我不插手,江湖里的事你求我,哥定会竭尽所能帮你。你也知道,我的后顾之忧太多。”
“说说而已嘛。”桂弘一副玩世不恭的眯眼笑着,再问:“大将军近来可好?”
“我爹还是一样,表面风光,背地里能被皇上套百双小鞋。”冯思安叹气无奈,道:
“待我大婚后,他又要带兵去定羯胡。明为收服失地,驱逐蛮荒,开疆扩土,实则还不是老皇上不放心他在眼前养精蓄锐,又不肯册分封地让他安稳闲下,怕坏了他厉兵秣马,暗存势力。”
冯思安再换了坐姿,半只手撑地盘坐,思夺道:“这事儿无解。当今圣上的皇位是他帮着打下来的,万岁爷也就知道我爹能用同样的法子,送别人上去——即便他半点儿再闹乱世的心都没有。”
“那后儿见了,我可得去打个招呼。”桂弘懒散道。
“你不怕被人瞧见,说你勾结我爹?”
“怕什么啊。”桂弘乖戾歪头,拿胳膊撑着脑袋,道:
“世人又不傻,我这名声,避之都不及,谁会让个疯子勾结得上。”
“先说好,你可别在我大婚典礼上犯病闹事儿。”冯思安挺直脊背,压着嗓子提醒道:
“你哥这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给我场子砸了,我弄死你!”
“你这让我怎么答应你啊?”桂弘乐了,道:
“我若能控制,那还叫疯病吗?那是装疯!”
屋外一道银闪晃得人脸煞白。
冯思安瞧瞧外面浓云密布,雷鸣电闪,怕是不就会是个倾盆大雨降下来。于是起身,拉春慧一起行了礼,道:
“天色不佳,怕是要降雨。我二人还得回去准备大婚事宜,不好久留,就先走了。阿东,良之,后儿见吧。”
桂弘点点头,起身要送,被冯思安一句“不成规律”劝了回去。
“谢宁,你去拿两件蓑衣送人,免得半路起雨。”
老宦官应了声是,递上蓑衣,桂弘站在堂上头目送着人走。
人影都已经远了,王爷依旧伫着回味,没半点回屋的意思。
“王爷,天凉,回吧”
画良之在后边小声说了句。
“少在这儿虚情假意了,画良之啊。”
桂弘闻声回头,不讲道理地一胳膊把画良之推搡到边儿上去,瞠目怒道:
“思安哥说了些儿时的琐事儿,就当我能感恩戴德,前嫌尽释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怕被人赶下山去,沦落街头,再无出路,才那般假做着待我好!”
画良之满眼错愕难信着从侧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漠然一笑。
“是啊。”他说。
“我可不能被赶下山去的。”
“今儿的事。”桂弘斜眼看画良之默不作声地往回带他那倒极了胃口的面具。
“你要全与我父皇说吗。”
画良之没停下动作,未加多虑地轻声叹道:“不说啦。”
“为什么?你这样可算隐瞒实情,要让他知道,能轻易放你?”
画良之没应,只随口平淡地,问出个耸人听闻的问题。
“王爷,陈太訾是你杀的。”
桂弘冷刺了他一眼。不过画良之垂着目,没看向他。
“怎么可能是我,那日你不是同我在一起么!不过是那狗人已死,我得顺心罢!”
“你真想要这江山吗。”
画良之蓦地抬眼,眸中冷厉透过假面,直穿桂弘心坎。
桂弘被他问得一哽,答不上来,暴躁的怒意就会上涌。
“他娘的,都说过了,我要这破烂江山做什么!一群虚伪小人玩弄乾坤,天下皆是道貌岸然的禽兽!为了权势,什么伤天害理烂事做不出,谁稀得他们俯首称臣!”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画良之停在他后边,对他的嘶吼暴怒不再敏感,语气温柔得可怕。
“不管什么洪水猛兽,哥都替你挡着。反正,除了我,谁都别想杀你。”
桂弘抬眼盯了他许久。再切声一笑,回他道:
“反正,你就是觉得我不配活着。”
“想活可不是罪。”画良之顶着被揍的危险,过去拍拍老虎肩膀,道:
“其实你我挺像的。千帆过尽,恶事做透,到头来,不过只是想活命的可怜人而已。”
桂弘眯眼竖眉,把生抖的手藏在身后,怒吼:“谁和你一样!”
他那胸口里疼得厉害。一颗心千刀万剐,早烂了,碎了,到天明恢复如初,反复剖解,日复一日,数千个日夜的死去活来,可比无间地狱还要折磨。
“揽星楼,知道吗。”桂弘忽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