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昧。
天未明。
大雨,阴。
雨落得疾,击得地面涟漪乱起。
电掣雷鸣,本就已经乱得一塌糊涂,马蹄踏泥,卷得更是混沌不堪。
这世间。
好脏。
脏透了。
马背上的人未披斗笠,凉雨浇得透,碎石似的砸在身上,打得生疼,也没有丝毫勒马减速的意思。
便是连一张卷着嘴角的妖狐假面,如今看来都嘲讽无比。
马跑得口鼻呼出热气,携着厉风,出了城去。
道路两边愈发荒芜无边,到最后成了树林,荆藤,和车辙压出的土路。
歪斜的老树无尽延伸向前,望远,天是昏黄一片。
他跑得像个亡命之徒。
直到地上泥泞愈发烂软,山坡车道轮轨深陷。爬坡的路不好走,马踩在泥上打滑,空气中恶心粘稠的腥臭味,也越来越重。
画良之就算戴着面具,还是在这种犯呕的环境中,愈发呼吸困难。
昏鸦羽翅不粘水,大雨中还能被马蹄声惊得四散。
食腐的硕鼠,野狗,不停从脚边逃串,山顶镇魂的破旧佛塔,大抵都成了这群畜生的巢穴。
越近山顶,腐臭味更是严重,粘着在鼻腔里,几乎连呼吸都能堵死。
画良之翻身下马,立在山头。
暴雨再是遮挡视线,也拦不住放眼脚下,巨坑中那焦骨叠焦骨,焦骨覆新尸。
皇城五十里外的乱葬岗,无数无人认领,无家可归,无处可寻,遭人遗弃的尸体,最后都会被一卷草席,一辆板车,一匹瘦骡拉到这儿来。
再被当作垃圾、秽物,从山顶倾倒下去。
每月二十,为防腐尸生疫,官府都会来人在这儿放上一把大火,通通烧个干净。
这附近没人敢来。
据说每到入夜,数万无归孤魂,枉死冤魂,都会在这林间大放悲声,残害人命。
后有佛僧在此建了个镇魂塔,才得压制冤魂,却又有人传这镇魂的法并非佛法,乃为妖魔之术,残忍强压。
到底是煞气太重,佛法难渡。
画良之未加犹豫。
他踩着被雨浇软的倾斜坑壁往下走,血浆烂肉融进土里,脚下挤出的水,都是焦黄的。
他不害怕。
他来过这儿许多次。
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六岁。
村民从水里捞出他五日没回家的娘,画良之抱着他妹的灵牌,在家饿了五天,把院里种的地瓜都给刨出来生啃了,才等到人寻到娘的消息。
娘被水泡得肿,浮出水面,方被人发现。
他没害怕,甚至都没哭,不过小心挪着步子,去碰草席。
“娘,我饿。”
四周没人应声,除了些许感慨孩子命苦的唏嘘。
“娘,安之也说饿。你别睡了,起来给咱做饭吧。”
人们把他往后推。
他们说他太小,埋不了,水泡的尸放久会成疫病。
他们把他娘当着他的面抢走了,他就追在后边,跟着瘦骡拉的板车跑。
他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唯记得停下来的时候,腿抖得不受控,亲眼看着他娘从这个山坡上头滚下去。
那时候,他疼得再动弹不了,像个碑似的立在乱葬岗上,往下瞧——
看无数无名尸骨躺在下头,分明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有名有姓,曾经努力活过,曾经是某个人的牵挂,挚爱。
可如今却成了好大一堆垃圾啊。
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或许也会有一天,和他娘一样,从这儿毫无意义的滚下去,了却此生。
小孩在这儿呆呆站了一天一夜。
没有传说中的孤魂哭冤,没有恶鬼害命,只有猫头鹰在月下讪笑。
他娘没来和他说话。
日升的时候,正赶二十。
一队官兵驾马而来,面无表情地往下丢了十几个煤油火把。
他在旁边看着,看浓烟冲天,看那群人就像审判的神。
那一瞬间。
他决心自己绝不要死在这儿。
画良之闷头往下走。
越往深处,脚底下踩东西的就越发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么,只把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新倒的尸体覆在上面,还没到放火的日子,死尸一层叠着一层,大有十几日前烂得面目全非的在,他使劲忍着胃里那股翻江倒海,想吐的劲儿,绕着找。
雨打在坑里的焦骨上,声音甚是个清脆好听。
他在这死人坑了转了好久,才见着那两具抱在一起的尸体。
画良之急忙加快脚步,踩着不知谁的脸,谁的大腿踉跄过去。
离近了,雨把人脸上血污冲得干净,那俩漂亮小孩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秀气,就是不瞑的目,惊恐地撑满眼眶。
可想而知,他们生前最后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尚夏把尚冬搂得可紧,他的脑袋碎得也比怀里弟弟厉害得多。
画良之呆怔着看了会儿。
雨声好吵啊。
吵得像那烧开的油锅——于是溅起的水成了滚烫的油星,煎得他浑身剧痛,寸寸迸裂,却无处可躲。
他忽地蹲下,抱头痛哭。反正雨声肆虐,反正这里……都是死人。
他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在这儿哭过。
他娘被烧成灰的时候,他也没在这儿哭过。
如今他亲自踩进来了。
这种真实的腥臭,触感,是黏在身上每一寸毛孔里,是一种再也洗不干净的恶臭,肮脏。
画良之突然发现。
原来自己从来都没能从这个死人坑里逃出去过。
就算再努力,再拼命,偷学武术,投机取巧,假装为人和善,带上折虚伪的假面,咬紧牙关,一步步逼自己往上爬——
他攒了再多再多的银子,多到死的时候,能给自己买整个山头当墓的钱都有了。
他到底还属于这个恶心脏臭的地方,就该和这些穷人,可怜人,卑贱人,一把火通通烧死在这儿。
他以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岁那年,早就跟着他娘滚进了里头,被无数孤魂野鬼捆住手脚。
他的根就是脏的。
他是什么,他是个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长得瘦,力气小,又一张蛊人脸,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贱,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这么多年,报复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似乎踩了太多无辜的垫脚石上来,他确实……只顾着自己。
他觉得这个世道欠他,他就应该都不择手段的夺回来。
他分不清执着和固执的差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攒那么多钱不花,为什么要为了爬得这么高,甘心给人做狗,做别人安插在自己负了那么多的人身边的眼线。
画良之试图去抚闭双生的眼,可他们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阖不上。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太迟了。
他最近好像说了太多迟到的对不起。
雨越下越大。
画良之想过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寻个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一方面,或许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面,这世间,并没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里,死,也该回到这里。
画良之长长叹了口气,止住抽噎,再最后看了两人一眼。
道歉的话此刻太显多余,他有罪,就当偿。
他该还天地一个公平的。
——“喂!画良之,还活着没!”
山顶响起个戏谑乖戾的喊声,在诺大的死人坑里来回荡响。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雾,举头低头互相看不清,但这带着疯厌的声音,真是太熟悉不过。
画良之黯然一笑,迈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见着人影,磨牙狞笑,嘲道:“这么半天,以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会独死。”画良之冷静道。
“如何?”桂弘抱胸问。
“你是个疯子,怪物。”画良之语气淡得比这暴雨还寡:
“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祸害人间,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既是我的错,就当由我来终结。”
待人离得再近些,桂弘看清他是提着枪上来的。谢宁在身边替他掌伞,脸色大变,可桂弘没怕,甚更带讽刺地问:
“你要杀我了?”
“是。”画良之答。
“为什么啊。”桂弘皱眉不解,语气间颇有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味,问:
“凭什么啊。”
“看见这乱葬岗,死人坑了吗,阿东。”
画良之淋在雨里,破碎得像是死人里爬出来的冤魂。
他说。
“你要把我按回这污秽肮脏中,注定就会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腥臭。算是臭味相投吧,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谁也不无辜,倒不如一起埋在这儿,一把火烧个干净,一起下地狱啊?”
一起下地狱吧。
“假若我说,那两个官儿是有人蓄意派来监视我,于我不利,你还会觉得我该死?”
桂弘眼中如寒潭冰冷,漠然再问:“是吗?”
“我只知道他们罪不至死。”画良之答:
“即便那样,他们也不过听人谗言,被逼无奈,或许是真的很需要那一笔钱,闯这一次,为自己赎身罢了。”
桂弘闻言仰天大笑,再低首时,面露嫌恶憎色,乍声吼道:
“所以呢?所以我就理所应当,活该成他们翻身的跳板?就该被害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像你当年对我做的一样!凭什么!地狱要下你自己下,画良之,本王不做冤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