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逐狼刀>第74章 凰

  亓官逸面有震动,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华清渡想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将那三根针收进了袖口,回到营地之后,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与蛮蛮说明了。

  “他……他竟然!”蛮蛮的眼睛气得发红,“我杀了他!”

  她向前冲了几步,却又猛得后退,靠在石柱上,死死捂住自己的肚子,缓缓地滑了下去。

  华清渡看见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格尔朵哭了。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深深的不忍,蹲下来,扶住了她的肩膀。蛮蛮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宣国的质子刺杀了她的丈夫,现在居然要她矮下身段,向敌国摇尾乞怜?

  这个世界上,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吗?

  蛮蛮哭了很久,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华清渡轻轻抬起她的头,抹掉她的眼泪,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柔声道:“别哭了啊。”

  “你要是答应亓官逸的条件,今天晚上我就安排人给你催产。男孩我会叫人准备好,蓝眼睛的,如果是女儿,马上就可以换过去……如果你不答应……”

  华清渡咬了咬牙,“立刻启程回瀚沙去。”

  就像一年前那样,他又将选择摆在她眼前了。

  说罢,华清渡没有等她的应答,转身离开了。蛮蛮一个人倚在柱子上,抬眼望向长天。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对于她、他、他……都是一个不眠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蛮蛮听到大帐内传出一点喧闹的声音,她的贴身侍女迎出来,告诉她格尔北辰醒了。

  格尔北辰脸色一片青白,强撑着翻起眼皮。她闻到一股沉重的味道,糜烂的,行将就木的气息,如有实质,像罩子一样套在他的躯干上。

  蛮蛮从前总是有些怕他,现在却一点都不怕了,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格尔北辰的血气旺,从前体温总比常人高一度,如今却连手掌心都冷了许多。

  “朵儿……”他轻声呢喃道。

  蛮蛮看着他的眼睛,格尔北辰的瞳孔是蓝色的,比他生母的更深,她厌恶这种颜色,幽深得可以鉴人,叫她轻易就能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却也矛盾地觉得到安全。那双眼睛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神色沉静、柔软。

  蛮蛮从善如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

  格尔北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昏了过去。一直到他又睡了,她眼眶里的泪水才滴落。

  “伊洛,伊洛,”蛮蛮叫来她的侍女,“你去找督佐大人,去告诉他,我要留下来。”

  她看向床上的紧闭着双目的男人,最后一次流了眼泪。

  没有人比她更爱他,一如没有人比她更恨他。

  戎历大载二年三月二日,戎武帝格尔北辰于围猎中遇刺,三日后不治崩逝。

  同年四月,其嫡子戎孝帝格尔洁登基,孝帝生母文烈太后格尔氏临朝听政。

  文烈太后持先帝遗诏,围杀贵妃卓氏。皇长子格尔特由乳母掩护,逃至母家,卓氏遂反,率大军兵临明关口。

  自将至牙兵,皆重铠全装,号曰铁浮屠。

  卓军攻关五日,瀚沙王格尔箸率部众来援,与之战于明关口下。

  后宣军西进,攻破“都兰德”;风息军自死人谷出,截至卓氏后方,连下辉京、镇京、云京、旰京、仰京五州。

  狼烟骤起,长天变色,西疆目之所及一片火光,群雄逐鹿。危险与机遇同在,爱恨与纷杀并存。朝为殿上君,暮为足下骨。

  史称,“大混战时代”。

  “驾!驾!——”

  山涧之中,密林之内,一队人马正急行,高扬的马蹄剁开脚下的枯叶与树枝,嘶鸣着向远处奔去。

  长剑一扯,稳扛住身后的攻击,措达拉一手扯着马缰,一手挥着他的重剑,就这样同人在马上厮打了开来。

  重剑的对手却是一对诡异的圆环,有成年人腰肢粗细,两指宽,通体灰白,用环的人双手做出一个斩式,那环便以极高的转速打向措达拉的颈部。

  圆环与铁剑相触,溅开一圈火花。

  他只挡住一人,另一个化骨环从身侧飞过,贴着华清渡的脸皮擦了过去,登时将他面上带的那张假皮腐蚀了大半。华清渡“啧”了一声,将脸皮一撕,抡起手中的剑一挡。

  骨环将他手里的兵器拽得飞上了天,稳稳落在身后的少年的掌心。华清渡被人夺了武器,也不恼,抻直胳膊。

  “嗖嗖”几声,几道暗箭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去,几名追兵应声倒落,从马上摔下,滚进林子里。

  措达拉大喝一声,奋力一击,将那骨环崩得裂开了一条细缝,他的对手立刻一挥手,将武器收回,面露不虞。

  “主上!”措达拉将马头一拽,奋力去别华清渡身旁那人的马,他胯下是西极之地的名驹,比寻常的马高上半头,强势闯入,凶狠异常,将他身边的那匹生生逼退了半步。

  华清渡一笑:“措达拉,矮身!叫他尝尝我的’去见阎王散‘!”

  那少年追兵吓得勒马,只见迎面一大堆白粉,他急急闭上眼,险些因为失去视力坠马。他身边的那位,却已经被措达拉趁闭眼的功夫斩于马下。

  空气中一股花香,分明就是寻常香粉,少年追兵自知受骗,气得眼睛发红,奋马来追。

  “黑白无常粉!”

  见他故技重施,追兵哪里理会,提环便上,一口“无常粉”吸了进去,登时面色青黑,掉下马去,生死不明。

  “抱歉,这次是真的。”华清渡道。

  他们出城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卓家的人,被从明关出去一直被追了三百里,才堪堪甩掉。

  华清渡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用手背拭去了额前的汗,一连跑了一天一夜,无眠无休,他的眼睛里已网了一层红血丝,但那对瞳孔却鲜亮得发光。

  白影掠过,一只鸽子疾飞过密林,细弱的翅膀坚决地拨开常青树的枝叶,稳稳地落在一旁的措达拉肩上。

  措达拉一手持缰,一手迅速地解下鸽腿的密信,只觑了一眼,便咧开了嘴。

  “屈将军与西京旧部里应外合,已于今晨攻下旰京!恭喜主上!”

  “恭喜主上!”

  “恭喜主上!”

  华清渡嘴角噙了一抹笑,“好样的!不愧是屈大将军!兄弟们,我们全速进发,不然我们还没摸到仰京城门,卓狗就被杀干净了!”

  于是扬鞭策马,常青林里又是一阵疾驰的铁蹄声。

  两日后。

  西京十二州背靠西部高峰乌云岭,其中,旰京、云京、辉京、镇京四州位于岭南一侧。

  如今自乌云岭山颠向下望去,山涧处墨黑的色团攒聚,正像是从天上掉下了大块的乌云,乌云们慢慢地将身躯藏匿起来,变得看不分明。

  沈矇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眼前的城郭,城墙已经被烟火熏燎得黑漆塌陷,身穿黑甲的风息士兵正在搬运着城头的尸体。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甲片彼此敲击,发出铿锵之声,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之上,重重压了一下。

  “在想什么?”

  “故人已逝,故土难离。”沈矇叹道。

  华清渡穿着轻甲,默默站立长出了一口气:“我父亲给我讲过,祖父年幼的时候身体不好,患有心悸之症,曾祖将他送到西京休养,住在世家渠氏处。后来,他给祖母的书信还曾写道,‘我这一生从没去过比西京更好的地方,星垂平野,天色透亮,草原像锦缎子一样绿软,草质比你们翠州的青羽草场还好;路人在街边丢了东西,不会有人窃取,一天后回来还在那里,不需要像你们翠州一样天天捕盗捉寇;男女老少无不英勇,你在你们那里,武艺是算高,但到了这里,怕是三岁小儿都比你强……’”

  “我祖母神勇,这封信最后一句惹恼了她。气得她一个未嫁女单枪匹马从翠州跑来,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三岁小儿比她强,中了我祖父的圈套……后来借着这西京的福泽,她阴差阳错地就成了我的祖母了。”

  华清渡缓缓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我祖父,来西京也是头一次。”

  没有青草、苍天、星斗,面前只有一片焦土,被吸血的虫子们盘剥地嶙峋瘦骨。破碎的城墙缝里时不时露出几颗住民百姓的脑袋,面黄肌瘦,眼神躲闪。

  “这是祖父的福地,大概也是我的福地。”

  华清渡遥望着仰京城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却又不免暗暗地想。

  ……明日就可以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