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也好,这样她就可以完全放下内疚,大家两不相欠了!

  关于求婚的结果,青离并不清楚,原本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忐忑,想当面问达延,而他又一连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了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的马皮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既能在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这是战时的装束!

  青离心中一惊,上去扯住他便问:“你跟谁打仗?”

  “亦思马因。”达延匆匆答道。

  青离松口气,亦思马因是上任可汗的太师,也是设计逼死达延父亲的人,这属于部落纠纷。

  “册封的事要缓一缓了,你别心急,”达延略停下来补上一句,便又远去。青离点着头,这个,她绝对不急。

  北国的春天像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前些天眼见草绿花开,四月头,却猛然袭来一股狂暴的倒春寒。

  夹着雪砂的北风怒吼了两天一夜还多,仿佛满身白毛的千年妖物,到今天傍晚前才慢慢平息下去。但牧民的牲畜已经大片大片地冻死,母羊用鼻尖拱着冰冷的羊羔,发出咩咩的哀叫。

  同时,战争也打响了。

  部落的军队离开营盘,冲上前线去厮杀,于是不断有伤员被送回来。

  女人们看着死去的牲畜与呻吟着的男人,微不可闻的啜泣被撕碎在风里,一如那些羊儿。但至少,她们安心了,不像没有看到丈夫或者儿子的女人们,心里怀着希望却也怀着恐慌,因为没有回来的,除了尚能征战的勇士,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探子回报,前方战事惨烈异常,前日两军战于草原之上,亦思马因联合右翼土默特部与兀良哈部,兵力超出达延一倍之多,达延却凭着勇猛与威望,部下个个以一当十,暂时取得了微弱的胜势,迫使敌军撤退到图尔根河之后。两军隔河扎寨,对垒相望。

  在风雪肆虐的这段时间,双方都不敢妄动,各自坚守。

  “那边有何动静?”满都海问那探子,当然这不是原话,而是其其格翻译给青离听的。

  自达延外出征战后,满都海便常常把青离邀到自己的帐中。按说可敦邀请一个已经被默认、等待册封的公主,并不令人奇怪,但青离却总是感觉,可敦是想把自己放在她的视野之中。

  “好像没什么特异,”还是其其格的同步翻译,“唯有今日下午风雪小了时,看见许多敌方的人去抬盐,有些怪。”

  抬盐?青离想起某日看到的有趣事情:蒙古平民从干涸的咸水湖底直接用斧子砍下大块的盐,中间穿孔,用细绳抬回,可用于与汉人的交易,也可供自己食用。

  “是么?许是他们这几日正好跟明国有边市吧。”满都海答道。

  说着,她站起身,向帐外踱去。残余的北风呜咽着,风里也许就夹着新丧的亡魂,浓厚的黑云压低了天顶,月光与星光都一丝也透不过来。满都海伸出手去,果然五根手指一根也瞧不见。

  “今夜是劫营的好天时。”她笑了笑说。

  劫营?不是隔着条河吗?怎么劫?

  青离在心中打了好几个问号。不过这谜题迅速被她解开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图尔根河一定会再次上冻,变成冬天一般,走人跑马都没问题。

  可,有哪里不对。

  青离仔细整理一下脑中的信息,突然跳将起来:“可敦!叫达延万万不能去劫营!”

  可是,说晚了……

  达延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血葫芦。整个人半伏在马上,衣甲稀烂,袍摆的碎缕下挂出尺许长的鲜红冰凌,与半瞎的大黑马肚子上挂下的血冰条丁丁当当地相碰。他背上带着两支羽箭,早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随着他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侍女忙得扶他下来放到榻上,那一身衣甲皆被大片的红冰冻在身上,向火烤了许久,才解得下来。

  青离也随着众人拥入大帐,看见达延背朝上趴在榻上,身边一群人忙乱着。侍女从外头打雪进来,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滴滴答答流得满盆都是刺目的红水。那些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亦损伤不少,等擦过两三遍,古铜的肌肤上二三十道血口便狰狞地显露出来。所中之箭被剪去箭杆,留下极短的一截在肩胛下微微颤动,汩汩冒着赤红。

  两个穿白袍的人来了,据说是大夫。他们将刀把上刻有太阳和月亮的蒙古刀在火撑上烧红,迅速割开达延背后的皮肉,在焦臭的白烟中,将两个勾在肉里的箭头生生撬出,然后拿草木和牛粪烧成的灰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止血。 如果是在砍木头、凿石头之类,青离一定会称赞他们的动作麻利,不过用在一个清醒着的大活人身上,多少让她的眼皮有些发抖。

  不过达延的反应还真像一块木头或石头,几乎连哼都不哼一声。

  两个大夫施工完毕后告退了,却见鄂如苏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伤得比达延略轻,不过一只眼上肿起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血泡,挤得本来就窄长的眼睛几乎瞧不见了。

  达延见他进来,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铁青地问话。青离猜想,对话内容大约是关于折损了多少人马。

  果然,达延的脸色一路沉下去,用伤少些的左臂使劲拉扯头发,好像是在给自己上刑。不过慢慢的,他看鄂如苏比比划划地说着,眼上的血核桃随着一跳一跳,大概觉得太滑稽了,嘴角竟又泛起了一丝笑意。

  然后达延勾勾手指,把鄂如苏叫到跟前,拿起还未完全冷却的匕首,在他眼睛的血泡上哧地一划。微烫的液体立刻欢快地流出来,肿胀也迅速消退。

  鄂如苏能重新睁开眼睛了,他惬意地转转眼珠,咧开嘴笑着拜谢自己的大汗,全不介意血流得半个脸都是。

  青离看得发呆,原来在蒙古,人人都是大夫,也人人都是蒙古大夫……

  这场惨败导致达延带领着部众,一路向哈特和林溃退,男人、女人们卷起蒙古包,牵上大些的孩子,背起嗷嗷的婴儿,将他们的家搬上牛背。一切迅捷又无声,全无平日要搬家到水草丰美之处时的那种热闹,也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与哀啼,但一种暗夜般的压抑在空气中不绝涌动。

  这对有些人是不幸,但对有些人或许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