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37章 心砂(上)

  西北的雨季从六月起始,通常到了五月下旬便阴云密布、旱雷频响;然而不知为何,平观二年的雨季却姗姗来迟,到六月初六才落了第一场雨,第二日竟还放了晴,天蓝如洗,风高云淡。

  大抵也是天公作美,想要赐予荣府一场毫无瑕疵的婚礼。

  边境其他三府虽然享受皇族待遇,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皇族;而夜雪焕却是重央唯一的紫袍亲王,他的婚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族规制,自然还要更加豪华和隆重。

  重央上一次皇室婚礼还是在庆化二十五年,夜雪渊大婚之时,算起来竟都快有十年不曾有过如此盛大的婚事,足可见庆化的几位皇子有多么潇洒不羁。

  由庆化到元隆再到平观,三朝更迭,也不过四年时间;宫变、战火、动荡,重央朝历经风雨,如今终于稳定,历经磨难的荣亲王也终于该迎娶他心爱的王妃了。

  虽是早已板上钉钉之事,但真正想要嫁入皇族,依旧还有一系列复杂的流程。

  从云西回来后,夜雪焕索性就顺路回了一趟丹麓,带蓝祈去拜祖庙,入宗祠。

  原本这一流程该是放在大婚之后,但夜雪焕懒得再跑一趟,夜雪权自然也纵着他。

  按照礼制,与皇族结亲者,要先清查九族,确保身世背景绝对清白;再查生辰八字,确保不与任何皇族重要成员犯冲;最后还要查身体,确保没有顽疾隐疾,并能为皇族绵延子息。

  好在夜雪权尚未婚娶,否则蓝祈还要去面见皇后,聆听教诲,再去尚宫局受至少三个月的训导,学习皇族体统,期满后考察才德、礼仪、素养等方方面面,以确保不会有损皇族尊严。

  蓝祈当初在玄蜂营的假影籍是夜雪焕以楚后的名义所造,生辰照搬了户部存留的齐晏蓝的档案,籍贯也留的东海郡,除了姓名之外,其余倒也都是真实信息。

  所以三条之中,蓝祈只能勉强符合一条,然而这桩婚事是皇帝亲允,甚至亲笔在贺辞中赞蓝祈是“重央之幸”,哪里还有人敢揪着这些形式上的问题做文章。户部那位倒霉催的李尚书岂敢深究他的身世,太医苑损失了一个文洛,也识趣地装聋作哑,更不敢要求荣亲王的小心尖进宫受那些老宫女的折磨。

  当年玉恬都未能逃过这一劫,蓝祈却由夜雪焕亲自陪同,去尚宫局走了个过场便即作罢。

  丹麓今年雪倒是不大,但整个正月里都下个不停,冻得蓝祈手脚发僵,出门要在斗篷里揣个手炉,兜帽恨不得把脸都罩住,走不出十步路就要耍赖闹脾气,最后连祖庙都是夜雪焕抱着进出的。

  所幸夜雪氏也没了嫡系宗亲,更没人敢和荣亲王啰嗦,就这么让他们敷衍地拜过祖庙,把蓝祈的名字写入族谱,正式成为了皇族的一员。

  走完这套流程,正月都还没过,夜雪焕便毫不留恋地回了西北,而后一直到开春化冻,蓝祈都没出过暖阁。

  夜雪焕笑他像条小白虫子,天一冷就化茧蛰伏,开了春再出来尽情舒展——顺便还发一忄青。

  一整个三月间,两人简直过得声色犬马,暖阁里日日都飘散着馥郁甜腻的蛊香,熏得下人都不敢进门。

  蓝祈怠懒了几个月,开春后精神好了起来,便缠着他的契主,迫不及待又不知餍足地汲取温暖和活力,很快被滋养得鲜嫩水灵,小脸蛋红润剔透,身上也暖乎乎的,蛊香转淡,这才一脸道貌岸然地进城视察商会和郡衙。

  在他闭门期间,路遥还真的出了他和夜雪焕的本子,如今说书段子都出了好几个版本,据说已经听哭了无数淳朴的西北百姓,并开始大肆向全国范围扩散。哪怕全书没有任何人物原型的明示暗示,西北百姓还是坚称人物性格过于鲜明,一看就是他们的王爷和王妃,然后自然而然地把书中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定和情节套在他们身上。

  蓝祈不过去晴市里走了一圈,就觉得满大街至少有一半人都在对着他暗暗垂泪,有个胆子大些的小姑娘直接上前搭话,抽抽噎噎地求他千万要养好身体,才能和王爷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蓝祈莫名其妙,虽知路遥出了自己的本子,但只看了开头两册,没看到关键剧情,所以一时也没联想到这上面,只能和颜悦色地告诉她自己很好,不用担心;谁知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就泪如泉涌,含混不清地说什么“王妃这么温柔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最后失口喊了一声“小猫妖”,才终于让蓝祈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点了一名侍卫,吩咐把人安抚好送回家,自己去找路遥兴师问罪。

  路遥不仅拒不认罪,还把全套八册玫红色的恶俗小话本摆在蓝祈面前,耀武扬威道:“现在整个西北都在等着你和你家王爷苦尽甘来早成正果,还不是多亏了哥哥我!”

  这套本子的名字多少比莫染和他的小狐狸精正常些,情节却依旧天马行空,叫《小猫妖的报恩》,故事背景直接就不在人间,讲的是独自苦修的小猫妖在化形的关键时期遭遇暗算,幸得天后相救,有惊无险地修成人形。

  天后看中了他的聪慧坚忍,将他带回天界,放在身边培养。

  某日天界太子来访,一眼看中了这柔软冷清的小猫妖,死乞白赖地和天后讨了去,每日当个宠物一般逗弄疼爱。

  小猫妖自幼孤苦,内向寡言,对于温情很是渴望,明知太子不过是逗他取乐,却还是沦陷了一颗真心,又识趣地保持着距离,不敢越雷池一步。太子喜欢他乖巧温顺又傲骨天成,越相处越觉得他可爱,不知不觉竟也上了心,偏偏这机敏的小猫妖深恐不得长久,死活不愿再进一步,撩得太子心痒难耐,又怕逼得太紧把人吓跑,成日里无所适从。

  蓝祈之前就读到这里,没觉得有何出彩之处;而后接连外出,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谁知小半年没关注,剧情究竟发展成了什么样。

  他也没耐心仔细看,于是只拿了最后一册,翻到最末,居然直接就是天界大战,太子性命垂危,小猫妖以命相救,散尽修为,元神破碎;太子悲恸泣血,混着神力的血泪滴在猫妖额头上,护住了他一缕魂魄,总算保住了性命,但灵智全失,退回原形,成了一只懵懂的、普通的小猫。

  乱象平息后,天界太子放弃了无上尊崇的地位,带着小猫妖遍访三界,找寻各种仙草灵药,为他修补元神、重塑人身。既不知归期何时,亦不知前路何方;纵使沧海桑田,不悔不渝。

  大抵是因为不知前情,蓝祈读完之后内心毫无波澜,甚至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为何晴市的百姓见了他都是那副表情——敢情在他们心中,他已经重伤虚弱到生活不能自理了。

  也是他自己不争气,正月从丹麓回来后两个多月没能出门,不怪那些纯善的百姓担忧。

  最可怕的是,第八册 正好卡在太子抱着他的小猫踏上羁旅的节点上,路遥这个奸商扣着最后一册迟迟不发,说要等到大婚之后再出大结局,可不就是整个西北都在等着他们“苦尽甘来”、“早成正果”。

  蓝祈完全不想发表任何看法,让路遥把早就定了稿的最后一册拿出来,翻开第一句话就是“三百年后”,顿觉一阵窒息。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小猫妖最终恢复了灵智和人形,与太子相拥而泣。

  再然后,就是对得起这玫红色封面的、会被夜雪焕归类为“污言秽语”的完全版内容。

  蓝祈一时有些耳热,他可以津津有味地看小王爷和小狐狸精的“污言秽语”,却无法直视天界太子和小猫妖的“隐藏福利”,强作镇定地翻了翻,其实臊得心里都在打鼓。

  “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路遥对自己的大作十分得意,“拿给暖酱试读的时候,他都看哭了呢。还有婠妹子,怀着孕差点哭傻了,楚长越恨不得削了我……”

  蓝祈更觉脸上无光,总算体会到了当初自己把书拍在定南王夫妇面前时白婠婠的心情。

  公开处刑,报应不爽。

  更过分的是,旁人都是小打小闹温馨甜蜜,偏偏轮到他却画风突变;一场生离死别与他们在皇陵中的经历暗暗扣合,所以才格外有代入感。南薰和白婠婠想来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拿去试读,结果猝不及防就被戳了心。

  故事里的小猫妖决然牺牲了自己,而后天界太子又苦守着失去灵智的小猫妖整整三百年,彼此间的情深义重反倒成了甜蜜的软刀子,一点一点磨得人心头滴血。

  蓝祈此时回头去想,竟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换命时究竟是何心情,更不想猜测夜雪焕在等待他假死醒来的那三日里又是怎样的煎熬。路遥的确是个鬼才,一整个过程中的喜乐苦悲都在最后一册里被他细致地描绘和渲染,真实得有如亲身体会,所以身为当事人的蓝祈才不愿细看,不愿再回忆那些已如隔世的跌宕历程。

  故事终究只是故事,无论过程多么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最终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被困在皇陵中时,他们根本不知未来如何,不知自己的坚持能不能换来回报,能不能等来想要的圆满结局。

  当时他们可以苦中作乐,只当是在山谷之中避世偷闲;可出来之后再去回想,那种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简直堪比噩梦,足以磨平所有的热情、意志乃至求生欲。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蓝祈可以心平气和地允许路遥写故事,也不介意西北百姓对此津津乐道、沉浸其中,但这终究是个痛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夜雪焕都不想触碰。

  他不自觉地伸手,隔着衣料捏了捏自己颈间的小琉璃瓶——那是他们交换过性命的证明,夜雪焕把最后一颗蛇眠放在他身上,大抵也是在警告他,换命之事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你还是再斟酌斟酌吧。”

  蓝祈随手丢开书册,“还有最后一段,虽是福利本,但尺度也太大了,让容采看到,你我都要遭殃。”

  路遥立时露出了一个堪称猥琐的笑容,挤眉弄眼道:“放心,福利本总共就出三套,绝对不让别人再看。至于通贩版,你男人上上个月就亲自审过了,对群众的反响也很满意,还让我直接往丹麓那边发呢。”

  蓝祈:“……”

  “为了给你立个讨喜的人设,你男人也是煞费苦心啊。”路遥勾着他的肩膀,突然感慨起来,“什么都替你打算好了,让你只需要安心待嫁。谁能想到咱们的荣亲王会是这么个宠妻狂魔呢。”

  蓝祈脸上端得矜持,心里早就飘然欲仙,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那副满足的小模样被路遥尽收眼底,却难得地没再出言揶揄。

  路大老板或许永远都不会承认,他这套本子不止看哭了无数人,还把他自己都写哭了。

  但这并不羞耻,他看着这两人一路走来,自然知道有多不容易;如今大婚近在眼前,所有人都应该发自内心地欣喜和祝福。

  …………

  六月初八,一大早就艳阳高照,是西北六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天刚蒙蒙亮,荣亲王府门前便已然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翘首以盼,等着他们的王爷进城迎亲。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鲜艳的红绸围着院墙挂了一圈,喜庆又不失典雅的红灯笼垂在每间厅室门前。最夸张的是被布置成洞房的暖阁,连琉璃窗上都贴上了红窗纸,院中的红梅青柏被大团大团的红蔷薇簇拥其中,只留了一条花间小径可供进出。

  暖阁前的大湖也被精心装点,湖中新投了一批红锦鲤,整条九曲回廊挂满了红绸红灯,甚至连湖边的柳树都系着红丝带,远远望去,满眼都是如火烧般热烈的颜色。

  正厅被布置成了礼堂,后方的宴厅则已经开始准备酒席。虽说是要普天同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王府来喝一杯喜酒,是以只摆了八桌。至于其余人,夜雪焕自然早有打算。

  他最后视察了一番,甚觉满意,于是亲自站在正厅前,看着高迁给侍卫和仆役们分发喜钱。一人十二两,寓意一世一双。

  府里的下人接了如此丰厚的喜钱,纷纷谢赏道贺,夜雪焕也一一微笑点头示意。

  他穿着一身流金龙纹的大红喜服,金冠束发,玉带裹腰,脚踩一双黑底刺花长靴,负手长身而立,眼角眉梢尽是风发的意气,阳光之下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高迁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一时也觉感慨万千。他看着夜雪焕出生长大,熟悉他的每一丝喜怒哀乐;到如今将将二十八年,竟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欣喜雀跃,那股子兴奋甚至已经掩盖不住,仿佛都能从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里飘散出来。

  高迁在大内伺候了近三十年,眼光自然无比毒辣;夜雪焕第一次带蓝祈回丹麓时,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如此艰辛和漫长。

  世人皆言“成家立业”,夜雪焕二十岁便一战成名,距离天下顶峰不过一步之遥,却堪堪到了现在,才终于有了他所想要的“家”。

  哪怕是当年拿到西北帅印时,高迁也从未见过夜雪焕眼中有过如此光彩。那时他腹背受敌,心中压着重担,即便得胜也不敢有丝毫骄纵懈怠;而今他终于可以不再顾虑,可以尽情地做他自己。

  若是没有蓝祈,夜雪焕或许至今仍在皇权中沉浮;而若是没有夜雪焕,蓝祈或许也要在黑暗中埋没一生。

  他们注定了会在一起,成为彼此的救赎。

  满头银发的老太监偷偷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笑道:“王爷,吉时将至,您早些出发吧,莫让王妃久候了。”

  夜雪焕调侃道:“怎么,你竟比我还急?”

  高迁笑道:“老奴是替王爷高兴呢。”

  “既是高兴,今日便多喝几杯。”

  许是真的心情舒畅,夜雪焕语气轻快,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快要飘上天去,“我长到这么大,还没见你老人家醉过,今日不妨就醉一回给我瞧瞧?”

  高迁一脸的老奸巨猾:“老奴若是醉了,谁来替王爷招呼宾客?”

  正调笑间,童玄将青电牵了过来,身后跟着一队侍卫,一个个脸上笑容洋溢;虽然依旧都是黑衣,胸口却都别着一朵红蔷薇干花,一人牵一匹扎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就连青电头上都顶着一团大红绸花,使得这驰骋于沙场的铁血战马也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

  夜雪焕会意一笑,翻身上马,出门迎亲。

  王府大门一开,外面民众的欢呼声炸响而起,凑上前来高喊“恭喜王爷”,却又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簇拥着王府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前往千鸣城。

  平心而论,夜雪焕并没有多注重礼俗形式,三媒六证、十里红妆大可不必,但这迎亲巡游的仪式却一定不能省。什么聘礼彩金都是虚的,万众瞩目之下把自家王妃抱回家才是实打实的“风光”。

  接亲地点放在城南殷老太傅的宅邸中,外人都以为是老太傅德高望重,所以充当了长辈的角色,殊不知他与蓝祈当真有一层师生关系,夜雪焕是真的要他去坐那个“高堂”的座。

  老太傅膝下无儿无女,临老却居然要亲手送学生出嫁,心情可谓十分复杂。蓝祈昨晚带着锦鳞在他府中留宿一夜,他就念叨了蓝祈半宿,抱怨夜雪焕太过任性妄为,搞这么大阵仗,日后必惹争议;又责怪蓝祈太依着他惯着他,日后若有争执必要吃亏,语气又酸又硬,果真像个到处挑刺的老丈人一般。

  蓝祈哭笑不得,原本还算是平常心态,被这么一念叨,反而有了即将出嫁的真实感和紧迫感。他觉得寻常人家嫁娶之前大抵也是如此,长辈似有说不完的话要细细嘱咐。

  虽然烦是烦了点,但他委实喜欢这种被关怀的感觉。

  自从遇见夜雪焕,他生命中曾经缺失的一切都被一一弥补,曾经不敢奢求的愿望也都一一实现,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满足得别无所求。

  但夜雪焕永远不会允许他满足,他们还要一起走更长更远的道路,一起看更多更美的盛景,一起描绘属于他们的未来。

  光是这么一想,老太傅的唠叨似乎都成了天籁之音,听得他笑意盈然。

  殷简知教书育人四十载,学生有没有在听讲,自然一眼便知;看着蓝祈那副神游天外、心花怒放的傻样,顿觉恨铁不成钢。他难得能有一次教诲蓝祈的机会,可这盆泼出去的水却居然完全不领情;虽知夜雪焕的确是这世上最疼蓝祈的人,但这学生的胳膊肘拐得如此彻底和明显,还是让他有些恼怒。

  以至于王府的迎亲队伍上门时,他看到夜雪焕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一瞬间都生出了再赏他一顿戒尺的冲动。

  但老太傅自然比谁都矜持清端,更不想坐实了自己这“老丈人”的名头,只点到即止地给了夜雪焕一个不怎么友好的斜睨。

  殷府今日亦被一片鲜艳的大红色所淹没,路遥大早就带了大批人马,不仅快手快脚地布置了场地,还要伺候蓝祈沐浴焚香、更衣梳妆。

  好在不是女子,不需施粉黛,流程没那么繁琐,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待到吉时一至,大门敞开,一身大红蟒纹锦袍的锦鳞站在最前,手里捏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则系在蓝祈手腕上,中间结成花朵般的绣球;路遥笑嘻嘻地扶着他,身后则由程书隽带队,齐齐整整地站了两排侍卫,开门的瞬间还一人朝天撒了一把花瓣,纷纷扬扬的花雨散落一地,给这欢腾热闹的场面增添了一丝动人的旖旎风光。

  蓝祈并未着冠,半束的发间缠着红缨流苏,领边和袖口滚着银线云纹刺绣,腰悬一枚鎏金香球,外罩一件浅红纱衣,宽袖长摆,衣发微扬,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神似襦裙;摆下只露出一对鞋尖,上面各镶嵌了一颗圆润光亮的粉白南珠,足有婴儿拳头大小,据说是东海郡那边送来的贺礼之一。

  两颗珠子的大小色泽不差毫厘,万里挑一,摆在一起简直不知价值几何,居然只配给荣亲王妃装饰鞋面,足可见其身份之高贵、宠眷之浓厚。

  荣亲王对路遥的这一设计十分满意。

  他看着蓝祈款款走来,分明是那样清淡的容貌,竟也被一身华服映照得妩媚明艳,恍然间只觉天地失色,眼中心中都再无他物。

  他突然忆起蓝祈当年在右陵花市上的那一笑,同样的惊艳和动人心魄,却再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假象;他在蓝祈眼中看到了自心底满溢出来的甜软笑意,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熟悉的蛊香悄然弥漫,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他终于抓牢了曾经飘忽不定的游魂,孤傲的小野猫认定了自己的窝,从此再也不会离去。

  他甚至愿意俯首去亲吻那对精致的鞋尖,将自己一生的骄傲和尊荣都双手奉上。

  蓝祈在他身前站定,锦鳞将红绸的另一端系在他手腕上,让他们四手交握,一起捧住那朵饱满的大红绸花。

  小世子退后两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祝父王和爹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夜雪焕没忍住,将蓝祈拉近两步,侧头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惹得一众围观百姓鼓掌起哄,高喊着“永结同心”,欢笑声直冲云霄。

  “我家王妃真可爱。”

  他在鼎沸的人声里悄声低语,看着蓝祈粉嫩的耳尖被一口热气染得透红,然后才听见他半是羞赧半是撒娇地轻唤:“夫君……”

  声音细若蚊蝇,落在夜雪焕耳中却有如鼓槌击鸣,敲得他心弦震颤,血液奔涌,浑身酥热。

  他一把托起蓝祈的腿根,直接将人抱上马背,侧坐在自己身前。系在两人腕上的红绸被巧妙地抖到身后,将两人圈在一起。

  锦鳞扶着殷简知坐上车驾,路遥则递上了装着各种喜物的红漆锦盒,让蓝祈搁在膝头,而后自觉上了童玄的马背。

  迎亲的队伍比来时壮大了一倍,在回府之前还要绕城巡游,供全城百姓瞻仰王爷和王妃的风姿。

  沿途挤满了前来道贺的百姓,虽然被王府亲兵极力拦在安全距离之外,却还是推推搡搡地蜂拥上前,不断往他们身上抛撒花瓣,又被马蹄踏成绚烂的红泥,铺了一路暗香。

  夜雪焕打开锦盒,让蓝祈抓着里头的花生红枣往路边撒,才出去第一把就被民众哄抢,追着喊“王妃千岁”,人人都想从他身上沾一点喜气,场面一度险些失控;好在一盒喜物也并不多,很快被抢得干干净净。

  夜雪焕将空锦盒递给身后的侍卫,这才有空替蓝祈整理微乱的发丝,将他发上沾着的花瓣一一拂去,轻笑道:“我家王妃当真深受爱戴。”

  蓝祈也替他理了理衣襟,莞尔道:“都是沾了我家王爷的光。”

  夜雪焕微笑不语,他不否认这些西北民众多是爱屋及乌,但也正因为爱戴他,才会对他的王妃有更高的期盼和更严苛的要求。如今他们对蓝祈如此认可拥护,其中自然有路遥的功劳,也有夜雪焕苦心经营的成果,却更是蓝祈自身的魅力所致。

  ——连荣亲王都为之着迷的人,没道理不受人喜爱。

  他愈发收紧了手臂,蓝祈便倚在他胸前,脚尖随着马蹄的节奏轻晃,浑身都松泛下来。

  他突然想起当年鸾阳城里的初遇,那时他也是这样侧坐在夜雪焕身前,却再也不需要绷紧身体、时刻戒备;他被妥妥贴贴地圈在臂弯之间,耳畔紧贴的胸腔下传来有力而稍显急促的怦鸣,向他传达着最温柔的爱意。

  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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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倒计时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