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32章 将悼(上)

  枫江苑和九音阁原是北市最大的两家食肆,但因为南宫家黯然退出朝堂,从二月起就一直歇业。

  但南宫家的基业毕竟还在,南宫显虽然心灰意冷,终究不会放弃南宫秀人希望保全的这个南宫家,是以丹麓的产业虽然暂时都搁置了,但佣工却一个未辞,楼里也一直留着人看守和日常收拾打扫,等到局势稳定就会重新开张。

  夜雪焕说要在九音阁用晚饭,门房自然也只能放他进去。虽然大门紧闭,里头却亮着灯,竟还隐隐有食物的香气。

  蓝祈循着香味找去,居然在最内侧的小雅座中见到了路遥。

  路遥毫无形象地支着一条腿,整个上身恨不得都已经趴在了食案上,一手拿着一沓信纸,另一手拈着一枚小汤包正往嘴里塞;见到蓝祈,先是意外地眨了眨眼,随即又看到他身后的夜雪焕,立即条件反射一般坐直起来,虚张声势道:“又不开业,你们还来?”

  夜雪焕自顾自地拉着蓝祈在他对面坐下,挑眉道:“那你又来做什么?”

  路遥撇了撇嘴,神情居然还颇有几分委屈和愤慨,将信纸塞进蓝祈手里,“我还能来干嘛,我来接南宫秀人那个小瓜皮的信啊!蓝酱你来得正好,你也来品品,这小瓜皮简直不要脸!”

  童玄默默叹气,自觉坐到路遥身后,将他还支着的那条腿摆正放好。

  路遥假装没注意到他摆弄自己,对蓝祈忿忿道:“这个小瓜皮!我担心了他快四个月!他居然说他去南洋玩了!要明年才能再联系!你说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气死我了!我可以骂脏话吗?”

  “不可以。”

  夜雪焕拈起一枚汤包送到蓝祈嘴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秀人的信又怎的会送来这里?”

  路遥快速解释了这封信艰难坎坷跨洋而来的全过程。

  南宫夫人当初怀胎时恰逢年节,一家人都在东海本家。因为高龄怀胎,胎象十分不稳,南宫夫人整个孕期都留在了东海郡,直到南宫秀人两岁时才带回丹麓。

  南宫秀人自幼就养得精细,南宫夫人怕丹麓的下人手生,伺候不好,是以将本家所有相关人员全部带来,其中就包括一名姓张的老面点师傅。

  这位老师傅的手艺最得南宫秀人喜爱,是以与小少爷最为亲近;南宫秀人自太学府结业后成日在丹麓城里游手好闲,不爱着家,南宫夫人也说不动他,只能把张师傅指去了九音阁伺候,让小少爷自己玩开心了就去九音阁觅食,至少还不算太脱缰。

  南宫家出事之后,南宫夫人大病一场,跟着南宫显回了东海本家,据说到现在都还卧床不起;南宫显疲于重整南宫家的产业,又以为南宫秀人已经殒命,也没心思管丹麓这边的下人,正好让南宫秀人钻了空子。

  张老师傅的儿子常年跟着南宫家的船队,时不时就有家书从海外发来,没人会想到其中就夹杂着南宫秀人的信。

  路遥目标太大,直接和他通信有风险,所以南宫秀人与他约定,将消息一应传去九音阁,路遥只需要定期去查看有无信件即可。

  路遥今日本就是因为童玄临时被叫走,一时无聊,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真就接到了南宫秀人的信,更没想到夜雪焕竟也心血来潮要陪蓝祈吃九音阁。

  蓝祈并未发表任何评论,目光落在信纸上,嘴里却叼着夜雪焕手里的汤包,小口嘬着里面的汤水;夜雪焕竟也就这么一直举着喂他,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路遥说话。

  路遥看得直怄,解释完前因后果就闭了嘴,等候蓝祈看信。

  信上确实是南宫秀人的笔迹,大致内容是说月葭国师与前朝凤氏确有渊源,夜雪渊夫妻已经在月葭落脚。因为女儿早产体弱,需要仔细调养,他们应该长时间内都会留在月葭。如果实在有急事需要联络他们,同样可以通过九音阁给月葭那边发信,南宫秀人已经妥善安排好了。

  至于他自己——他说从前自己被管得太严,都没能好好出去看看,所以决定要周游天下各国,就先从南洋诸岛开始。如果要给他发信,一并发往月葭就是,他回去了自然会看到,但什么时候能看到、能回信就不保证了。

  他人在海外,消息不通,估计是不知夜雪焕和蓝祈生还,所以信中并未提及他们。如果他知道蓝祈会看到信,口吻大概就不会如此卖乖耍赖;明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等他的消息,还敢这么嚣张地说什么要周游各国。

  莫说是路遥,就连蓝祈读完都想撕纸。

  他咽下汤包,妥帖地将信纸叠起,微笑道:“你说我若是把这封信卖给五公子,他愿意出多少钱?”

  路遥噗地就笑了出来,“妙啊蓝酱,这小子就该被抓回去打屁股。”

  “他若真不想回去,五公子怕是也奈何他不得。”蓝祈挑着眉头,轻描淡写道,“给他回封信,就说我把他这封信交给五公子了,至于他能不能在五公子找到他之前看到信,我就不保证了。”

  路遥愣了一下,“你还真要告诉南宫显啊?”

  “他一个人去周游列国,谁能放心?”蓝祈哼道,“五公子遭了这么一回,便是找到人也不敢强逼他回来的,但至少能让人暗中保护。他若是不乐意,就叫他来找我好了,我看他敢不敢来见我。”

  路遥看着他此刻那胜券在握的神情,夸张地哇了一声,又看着夜雪焕,啧啧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玩养成是往女王系的方向上养的……”

  “……”

  童玄偷偷在他手腕上捏了捏,只可惜路遥并未理会,也幸好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也该给大皇兄发封信。”夜雪焕无视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如今虽已尘埃落定,但月葭情况特殊,还是该弄清楚才是。”

  他看了看南宫秀人那封信上署的日期,差不多都是一个月之前了,说明月葭的通信的确困难,日后他回了西北,时间只会更长,往来更不方便,还是该找机会亲自去一趟月葭才好。

  下人端上了各式江东面点小食,道道精致,完全不似是仓促之间突然准备的;蓝祈许久没吃过这些,一顿饭吃得比平时都多,丝毫没被南宫秀人影响了心情。夜雪焕看他那一脸餍足的小模样,甚觉欣慰,也懒得再想山河大阵之事。

  他忽然察觉,夜雪权坐着皇位,他才能真正放心地不问朝事、退守西北;而夜雪渊虽有抱负,但终究不够果断、不够心狠,很多时候还需要夜雪焕替他去做恶人。

  从某种角度而言,夜雪焕就是夜雪渊用以震慑朝堂的山河大阵,所以一旦他出了事,朝中便人心蠢动,因为他们真正忌惮的并不是夜雪渊。

  这或许也是夜雪权篡位后能坐稳皇位的根源所在,他不需要借助山河大阵,就能以一己之力震慑住整个朝堂;这种威慑力甚至超越了夜雪焕,因为他手里无军无势,朝臣对他的恐惧和拜服只源于他这个人本身,他的统治不会被外在因素所动摇。

  若真的有朝一日,有什么人能把这样的夜雪权逼到需要祭出山河大阵,那夜雪焕怕是也没本事救了。

  所以于夜雪焕而言,或许如今反而才是更好的结果。

  晚饭之后,夜雪焕和蓝祈分别写信。一封发给夜雪渊夫妇,告知二人生还的消息,询问异血的研究是否有进展,是否能登月葭岛面谈;至于蓝祈晕船这个严重的问题……夜雪焕可以再去为难文洛。

  另一封信则发给不知何时能看到信的南宫秀人,告诉他蓝祈已经把他卖了,让他好自为之。

  这两封信会伪装成张老师傅的家书,以再寻常不过的方式,从丹麓城外的驿站发出,辗转送去东海郡,再由南宫家的船队送出海外,到达某个不起眼的商贸海岛,最后被月葭的定期采买船队带回岛上。

  整个过程可以说确实坎坷艰辛,也无法预测究竟何时能收到,但这却是绝大多数海商与家人通信的唯一方式。荣亲王府的信件自然会有专人跟踪,确保送达;但很多时候,那些发往远方的家书会遗失或损毁在途中,连带着其中饱含的思念和挂牵,再也不见踪迹。

  民间多疾苦,从这些小细节里就可见一斑。

  准备完这两封信,蓝祈又另拿信封,将南宫秀人的信装好,戳上他自己的小印,轻描淡写地吩咐八百里加急送往东海郡;只怕南宫显收到信时,他们发给南宫秀人的信还没出丹麓。

  路遥这下真心虚了,抓着蓝祈的手,担忧道:“不好吧蓝酱,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啊!”

  蓝祈却道:“他不可能在外面躲一辈子,五公子也不可能总察觉不出问题。趁早把他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彼此也都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不至于又闹得太难看。”

  路遥见他态度坚决,知道他在此事上是真的很生气,铁了心不想让南宫秀人逍遥,要抓他回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也就只能在角落里小声嘟哝:“小瓜皮啊小瓜皮,你这回可把蓝酱得罪死了,哥也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

  回到百荇园时,夜色正浓。

  雨前风凉,蓝祈今日在宫门口站了许久,夜雪焕怕他受寒,一回来就吩咐准备热水沐浴,又给他喂了碗姜汤,这才详细说了山河大阵的情况。

  蓝祈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叹道:“若丹麓城下当真有这么一套大阵,我真的无法说陛下做错了。”

  夜雪焕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专心替他编着头发,似乎已经对这些事失去了兴趣。

  “……我不明白。”蓝祈苦恼地摇了摇头,“按照壁书上的说法,契蛊对凤氏血脉有天然抵制,即便凤氏濒临灭族,其后裔也只能取陵中珍宝,而动不了大阵钥匙。”

  他放松身体,倚靠在夜雪焕胸前,喃喃道:“醒祖留下了能令山河破碎的钥匙,却不交给凤氏之人……在他心目中,究竟怎样的人,才配持有和使用这把钥匙?”

  夜雪焕将他编好的发辫拢到身前,拿毯子将人裹好,才缓缓说道:“凤琊的那具蛊傀,单手就能将童玄甩飞出去。而当时他那只手……就放在这里。”

  他抬手覆住蓝祈的心口,“你可曾想过,若契蛊不曾真正认你为主,若凤琊不认可你是那个可以获得钥匙的人……那会如何?”

  他的掌心温热有力,分明与当时蛊傀的那只手截然不同,却无由让蓝祈回想起了陵中的阴冷幽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契蛊与凤琊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醒祖本人可能也并不了解;玉无霜与楚后——或者说是月葭的那位神秘国师,都单纯认为只要身怀契蛊就能取出钥匙,但实情也许并非如此。

  蛊傀没有意识,契蛊却有本能;夜雪焕事后回头再想,甚至觉得蛊傀最终会把钥匙交给蓝祈,不是醒祖给它留下了指令,而是契蛊在驱使着它。

  ——若契蛊不曾二度认主,不曾真正与蓝祈相融,当蛊傀将手放在蓝祈胸前时,契蛊会不会凭着最原始的、想要回到本体中的本能,要求蛊傀撕开蓝祈的胸膛,抓出那颗它寄居的心脏?

  又或者,若契蛊当真还残留有凤琊的某些情感印记,它又是不是怜惜蓝祈的一片冰心,才让他在重伤弥留之际都不曾完全蛊化?

  千年之前所有的秘密都已经埋葬在了西丘陵的地下深处,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再也无从知晓;契蛊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也已经无从探究。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契蛊已经成为了蓝祈的一部分,使得他有了一些蛊虫的特定习性,暖则重欲,寒则怠懒,身上还有异香;往后这种体质是会变好还是变坏,眼下亦无从判断。

  夜雪焕叹气道:“所以还是要找机会去月葭,将异血和契蛊的根由弄清楚才是。”

  “嗯……嗯?”

  蓝祈顺着应了一声,但很快就察觉不对,扭头看向身后的夜雪焕,满脸惊恐,“那岂不是……要在海上漂十几二十日?”

  夜雪焕善诱失败,只得抱着人随口乱哄:“也未必就要我们过去。你身上的契蛊如此特殊,说不定月葭那位老国师愿意过来重央见你呢?”

  蓝祈哪能信他这番鬼话,正欲挣扎反抗,程书隽忽然在门外请示道:“王爷,姚将军来访。”

  “……姚潜?”

  夜雪焕面色微沉,魏俨带羽林军宫变时,姚潜并未参与;事后夜雪权登位,他也并未公然跳出来反对,如今仍在羽林军当职。魏俨擢迁金吾卫之后,羽林军中有大量职位空缺,姚潜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平步青云。

  按说以姚潜的性子,绝不可能对篡位夺权的君王轻易妥协;但大抵是顾念着远在西北的老祖父,加之夜雪焕“罹难”,才忍了一时风平浪静。三月还在南府时,他就来过急信,夜雪焕还叮嘱他切勿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丹麓再议;前几日百荇园一直人多眼杂,今日他前脚刚出宫,姚潜后脚就找上门来,看来是耐心耗尽了。

  丹麓城里早已宵禁,若非他曾在城门守军中任职,熟悉巡防路线,只怕这个时间还找不过来。

  深夜来访,绝无好事。

  程书隽见里面没动静,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声问道:“王爷,见吗?”

  夜雪焕道:“你让他去小花厅等我。”

  “……可是姚将军他不肯进来啊。”程书隽愁眉苦脸道,“他驾了一辆小马车,走的还是后门,说一定要王爷出去见他,不然就不进来。”

  夜雪焕头疼地啧了一声,越发笃定绝无好事,却也只能拍了拍蓝祈的后背,“夜间风大,你就别出去了,我去看看。”

  蓝祈随之起身,自己拿了件斗篷披好,轻声道:“我先去小花厅。”

  百荇园里伺候的下人多是夜雪权所派,虽不见得都是他的眼线,但毕竟不是荣府自己人,不论姚潜究竟为何深夜造访,总归不合规矩,传出去不好听,还需做些准备。

  蓝祈自去小花厅吩咐,夜雪焕则带着程书隽去了后门巷中。

  傍晚开始的那场雨仍未停歇,姚潜一身黑衣站在夜雨之中,脊背挺直,神色坚毅,眼底却藏着几分难以掩盖的紧张不安。

  他身后也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形制极为朴素,四壁不过是单层木板,最多能坐两个人,一匹马便足够,放在下城几个集市口中毫不起眼,然而此时看在夜雪焕眼中却极为违和。

  姚潜迎了上来,急切的模样让夜雪焕心中更觉不妥,抬手止住了他到了嘴边的话语,箭步上前,掀开了马车车帘。

  车厢中的人半倚在内壁上,左袖空落,肩膀垮塌,竟是整条左臂连同肩膀都没了,原本高大壮硕的身躯竟似缩了一半;一张脸更是蜡黄枯槁,几乎都脱了形,半人不鬼,凄厉非常。

  夜雪焕瞳孔骤缩,不由倒退了一步,正好程书隽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失声低呼:“杨、杨将军?!”

  夜雪焕狠瞪了他一眼,程书隽立刻惊觉失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昔日的东宸卫统帅、金吾卫总领,竟沦落到了这般境地,真不知正月末的宫变究竟有多惨烈。

  再是夜雪焕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禁心头狂跳;按照明面上的说法,杨连宇该是死在了宫变之中,没想到竟是被姚潜捡了一条命。

  杨连宇挣扎着站起身,但毕竟重伤未愈,又少了小半边身体,一时无法平衡,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车厢里,涩声喊道:“王爷……!”

  夜雪焕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车帘,转头就骂姚潜:“你胆子也忒大了!”

  杨连宇是旧君的近臣,姚潜救他一命,往大了说就是窝藏反贼,是不折不扣的谋逆之罪,亏得他还能一脸倔强又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与夜雪焕大眼瞪小眼。

  想来他这些时日老实本分,根本不是顾念着家里的老祖父,而是怕暴露了杨连宇。

  这事若要让姚老元帅知道了,非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不可。

  “……进去再说。”

  姚潜沉默着将马车引进园内,程书隽立马关上门,与他一起将杨连宇扶了出来,慢慢走向小花厅。

  夜雪焕心念电转,杨连宇只剩了半条命,苟延残喘也要撑着一口气来见他,其目的昭然若揭;而姚潜不但救他,还为他引见,其立场和态度也已经十分明确。

  夜雪焕不可能回应他们的诉求,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将他们拒之门外。姚潜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若是在夜雪焕这里吃了闭门羹,谁知他会不会再去找别人,又或者干脆孤注一掷,做出点他自己都兜不住的大事来。

  夜雪焕头疼至极,很想就地把他揍到他亲爷爷都不认识,但毕竟还要给姚老元帅几分面子。

  程书隽知道自家主子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安静乖巧得宛如一只小鹌鹑,小心翼翼地撑着伞为他遮雨。原本有心替姚潜要把伞,眼下也不敢提了,只得就这样放任两位“客人”淋雨。

  他们从后院穿到小花厅,一路不见人影,只有蓝祈一人站在门前等候。

  见了杨连宇,那张一向清淡冷静的小脸也出现了一丝惊骇,忙将几人迎了进去。

  程书隽自觉留在花厅外,厅门一关,杨连宇挣开姚潜的搀扶,跪地叩首,恨声道:“求王爷为陛下报仇雪耻!”

  花厅地上铺着厚实的刺花软毯,双膝触地时却仍发出了砰地一声闷响,足可见他这一跪有多结实、多用力。他声音嘶哑,可“报仇雪耻”四个字却咬得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夜雪焕并不了解杨连宇,只知他自少年时期就跟随夜雪渊左右,比童玄跟随他的时间长得多,说是看着夜雪渊长大的都不为过。夜雪渊入主东宫,他领东宸卫;夜雪渊登基,他领金吾卫,一直恪尽职守,偏偏夜雪渊的两次生死危机,他都没能成功解救。

  这并非是他能力不足,但于他而言,无法救主子于危难之中,到头来还要拖着残躯求助他人,已然是奇耻大辱。

  夜雪渊自幼受刘霆挟制,一直隐忍求全,快至而立才终于能脱开桎梏;翅膀还没完全伸展,又被夜雪权倒打一耙,直到最后都没能培养起自己的班底。即便是在宫变最初发生时,朝中也只有对夜雪权的不满和斥责之声,却无人去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忽略了夜雪渊的下落;因为在当时,夜雪渊失踪,夜雪焕“罹难”,南薰无心帝位,谁能把夜雪权拉下来,谁就能扶持夜雪镜,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这片繁华江山。

  谁也没有想到,夜雪权竟能强行稳定住局势,而夜雪焕又奇迹生还;尘埃落定之后,朝局彻底改写,更没人再去惦记夜雪渊的死活。夜雪权给他定了谥号,也没人敢提出疑议,“元隆”这个开朝以来最短命的年号就这样草草结束。

  可即便如此,杨连宇也未曾妥协,还想为无力回天的主子再做最后一件事。

  夜雪焕委实也有些动容,夜雪渊当初总说自己无人可用,却未曾察觉,最忠诚的人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让开半步,没受这一跪,淡淡开口道:“杨将军想我如何?”

  杨连宇咬牙道:“请王爷诛乱臣,正大统!”

  他喊夜雪渊“陛下”,喊夜雪权“乱臣”,单这一条,就已然是不恕之罪。

  夜雪焕心中暗叹,夜雪权既能放走夜雪渊,又岂能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勾当;若他当真是个乱臣贼子,杨连宇连活着来见他的机会都不会有,连带着姚潜也别想有好下场。

  夜雪权不理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杨连宇能掀出什么水花来。他必然也料得准姚潜会引杨连宇去见夜雪焕,甚至都懒得以此来试探夜雪焕的决心,反而是变相地给他丢了个烂摊子。

  “杨将军,先坐吧。”

  夜雪焕更头疼了,揽着蓝祈在方几旁坐下,姚潜则将杨连宇扶了起来。

  四人相对而坐,杨连宇目光深沉,姚潜则一脸大义凛然,仿佛只要夜雪焕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像三年前那样,随他一起杀入宫中。

  夜雪焕无视了他,平静道:“杨将军忠义可嘉,但本王若当真有那个心思,又何需等到现在?三年前只消在松留峰上留足五日,天下便会归我所有,根本就不会有元隆历,更不用谈平观。”

  杨连宇嘴唇紧抿,仅剩的一只手在袖中攥紧成拳。

  “这如何能一样!”

  姚潜猛地一拍案面,比杨连宇本人还要愤慨,“上次是救驾勤王,这次是匡正朝纲,无论王爷想不想,这都是王爷分内之事!”

  夜雪焕额角青筋直跳,强行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朝纲未乱,何谈匡正?”

  姚潜张口欲辩,突然之间却又词穷了。

  ——朝纲清净,天下太平,何乱之有?

  “他再有能耐又如何,逼宫篡位,始终都是乱臣贼子。”

  杨连宇抬起头,眼中竟似燃烧着来自地狱深处的暗焰,“先帝不仁,失道寡助,庆化宫变时,诸位皇子个个都要踩他一脚,都是咎由自取。可陛下又做错了什么?他夜雪权又凭什么坐这皇位?!”

  “娘娘腹中怀着八个月的龙胎,他竟也下得去手!”

  杨连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他眼中无情,心中无悯,对骨肉手足尚且不义不悌,又怎可能会爱众生百姓!”

  “纵使他有不世之才又如何,他终究不配当皇帝!”

  他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空荡荡的左袖随着动作甩得猎猎作响,神情凄绝如厉鬼,“皇权之争,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左右都是皇兄,王爷选择谁,我也不敢置喙。但是荣亲王,你可曾想过,他能这般对陛下、对宁亲王,就一样能这般对你!”

  “如今是忌惮你手中军权,可是荣亲王,你能保证你就安稳一世、不会再出意外吗?到那时……”

  他冷冷看了蓝祈一眼,无不恶毒地哂笑道:“你的家眷、部下,你心爱的蓝公子,又可能生全?”

  “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这种道理,荣亲王难道会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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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再小虐一下下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