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113章 死别(下)

  悬桥承重堪忧,后面的夜雪焕只能将蓝祈放下,先等莫染过桥。

  光靠那么几滴蛊血根本压不住他的旧伤,一停下来,他连站都站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喉间滚动,终是忍不住,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容采!”

  蓝祈跪在他身边,眼眶通红,哆哆嗦嗦地又扯开自己刚开始愈合的伤口,急急往他唇边送去。性命关头,夜雪焕也无暇矫情,握着他的手舔舐伤口,克制地从中汲取清甜的生命力。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蓝祈伏在他肩头,声音嘶哑得不成语调,“若我一开始就与你全都说清楚……”

  “小傻子。”夜雪焕抱住他,在额头上留了个带血的吻,“你自有你的理由,既然觉得告诉我也无济于事,那无论我知晓与否,东西多半都是必须要取的,结果没有差别。”

  事到如今,居然是他在安慰身为罪魁祸首的蓝祈。

  一开始时太过震惊,但到了此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隐隐猜到了那个代替楚后威胁蓝祈的人是谁。

  ——若真是那个人,莫说是蓝祈,就连他自己恐怕也只有乖乖就范。

  “此事不能怪你,是我没有早些听你的。”他苦笑了一下,用鼻尖蹭了蹭蓝祈的脸颊,“乖,没事的,不哭了。再给我一点……别割手腕。”

  自知晓契蛊之事以来,夜雪焕从未主动向蓝祈讨血,足可见他现在的状态之差。

  “你……”

  蓝祈听他如此说,便知他猜到了缘由,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了一声长叹。

  多说无益,眼下只有活着出去了,才能了结这些复杂的因果。

  左掌的伤口毕竟时间久了,再撕裂也出不了太多血;两人身上已无利器,蓝祈便用含羞镯子划开右手掌心,再给他供给新鲜血液。

  童玄刚从后方的厮杀中突出重围,见两人都坐倒在地上,忙过来搀扶,艰难道:“王爷快走,后面追上来了。”

  他左臂已经完全脱力,此时是右手握剑,用衣上撕下来的布条将手指牢牢捆在剑柄上。

  夜雪焕对他摆摆手,平静道:“你先过桥,剑给我。”

  童玄一愣,随即大急;夜雪焕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冷道:“别磨蹭,这是命令。”

  “王爷!”

  童玄急得直跺脚,蓝祈却十分冷静地劝道:“悬桥只能一个一个过,童统领不要浪费时间。容采不会有事的,我陪着他呢。”

  童玄仍是不肯走,夜雪焕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嫌弃道:“放心,我还没这么舍己为人。”

  他含着蓝祈掌中新鲜的伤口,大股血液涌入口中,身体里融入舒适的暖意,肺间的灼痒也逐渐压下。

  童玄无奈,不敢抗命,将长剑解下交给蓝祈,自己当先过桥。

  莫染在那头点起之前留下的火把,将童玄拉上石桥,借着火光努力看着对面的场景。

  山洞那头的环形墓室应该已经全部坍塌,那座看台却不知为何始终完好,剩下山洞顶上最后一盏最大最亮的幽蓝火焰,微弱又始终顽强地闪烁着。

  “容采你他妈快点啊!”

  莫染焦急地催促,夜雪焕也觉体力恢复了些,扶着蓝祈站了起来,双腿却仍在无法控制地发软,缓了一会儿才能独自站立。

  正准备过悬桥,山洞那头竟又追出来五个尸俑,其中居然还有个持长枪的,看装扮应该是个将军,木然又缓慢地领着手下朝石桥上逼近。

  栈道已经坍塌,这些赶在坍塌之前踏上看台的,就是最后一波了。

  夜雪焕持剑立在悬桥前,对蓝祈道:“过桥,我料理了最后这波就来。”

  蓝祈摇头道:“我等你。”

  夜雪焕却道:“这些尸俑没有战斗力,我一个人对付足矣,但我现在没有余力护着你,明白么?乖宝贝,听话,去那头等我。”

  蓝祈抿唇不语,心中泛起强烈的恐惧,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却最终还是听了话,从身后重重抱了他一下,然后转身过桥。

  地宫里的坍塌响动逐渐平息,却又传来更为雄浑的隆隆声响,整个山腹重新摇晃起来,无法判断是何动静,却掩盖了石桥上的打斗声,只能隐约听到似乎不断有重物落下石桥,却又无从得知具体情形。

  他步伐虽快,每一步却都如同走在刀尖上,踩得遍体生疼;走到悬桥中央时,突然听莫染和童玄同时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

  “容采——!”

  “王爷——!”

  仿佛两记重拳猛然打在了心窝上,蓝祈僵在原地,看到对面的莫染和童玄都露出了极痛苦的表情,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突然失去了回头一看的勇气。

  最后这一波尸俑的确还是毫无战斗力,但就算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发起狠来也足以将人咬得遍体鳞伤。若说先前尸俑只是拦人,那么如今大概是知道再也拦不住了,所以便开始采取主动攻击,而且还是不要命的围攻——横竖他们本来也不是活的。

  石桥狭窄,夜雪焕活动不开,无从躲闪,更没剩下多少气力,打下去三个之后,还是被最后两个前后包夹,握剑的手被抓住一瞬,那锈迹斑斑的铁枪头便毫不犹豫地捅穿了他的右腹。

  他能听见皮肉和脏器碎裂的噗嗤声响,能看到血液从伤口里迸射而出,然而奇怪的是,他竟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他挣开束缚,右手肘击,左腿前踢,将最后两个尸俑打下石桥。

  他将腹中钉着的枪尖拔出来,鲜血混杂着皮肉和脏器的碎片一齐溅到地上,眼前一阵发黑,倚着桥栏慢慢滑倒,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直到此时他还能无比冷静地想,若能及时医治,这个枪头还要不了他的命,但他已经无法走出去了。

  “容……采……?”

  寒气从伤口处灌进全身,大量失血带来的麻痹感使得他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痛,但在听到这声破碎的呼唤时,那些感觉不到的疼痛就似乎统统集中到了心口,一并迸发出来。

  光听方位知道蓝祈还在悬桥上,他终究是连这点时间都没能争取到。

  “乖,别过来了。”他看着站在桥中央颤抖着的蓝祈,轻声说道,“快走。”

  蓝祈本已跑回两步,闻言陡然停住,艰涩道:“你、你让我走?”

  夜雪焕轻轻点头:“乖,听话……”

  “可你说过再也不会放我走的!”

  蓝祈目眦欲裂,声音尖锐得都不似是他自己发出来的,“是你说的死也不放手,是你说的不会给我机会知道,话都是你说的……你现在居然让我走?!”

  “夜雪容采,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他妈是放屁吗?!”

  谁也没见过蓝祈如此激动失控的模样,大哭大叫、怒不可遏,甚至骂出了脏话,虽是指责怨怼,却字字句句都是肝肠寸断的痛楚。

  桥对面的莫染和童玄都看呆了,夜雪焕也愣了愣,最后无奈又宠溺地轻笑道:“可我舍不得你啊。”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浑身是血,唯有脸色一片惨白,额角轻抵在桥栏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蓝祈,琉璃色的凤目在昏暗中显得深沉浓烈,包含无限眷恋,仿佛想要凭着这一眼,将那张清淡的容颜铭刻到不可抹去的记忆深处,随着魂魄一起带入轮回。

  “我的宝贝蓝儿……我舍不得你和我一起死啊。”

  这句话包含一个隐晦的既定事实,就是他终是要死在此处了。莫染和童玄都很清楚,后面山腹中的震响越来越大,甚至要强过先前地宫坍塌时的动静,只怕是整座山都要崩毁了。他们这一边或许暂时能不受影响,但越来越剧烈的震动摇晃使得悬桥随时都会断裂;就算伤势一时还要不了夜雪焕的命,他也无力独自走过悬桥,而他们也没有时间再过去扶他过来了。

  莫染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中掐出了血痕,才逼着自己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蓝祈……过来吧。”

  蓝祈漠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哀怨而凄厉。莫染不敢与他对视,撇开了头,却仍是劝道:“你们还有锦鳞……”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多年孽友没有白做,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莫染懂他心意。

  蓝祈眼底蓄着迟迟不肯掉落的水液,在通红的眼眶里来回滚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血滴。

  他又恨恨瞪了夜雪焕一眼,竟真的转身向莫染走去,脚步轻快稳健得一如之前第一次过桥,毫无犹豫,但那阴鸷决绝的神情却反而让莫染心底一沉。

  不消片刻,蓝祈已然站在了他跟前,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将掌心里的玉花拍在他手里,沉声道:“替我交给肃亲王。”

  莫染愕然:“什么?谁?为什么?”

  蓝祈浑似不见他的疑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替我告诉他,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没有辜负楚后所托。从此刻起,我的去留,全凭我自己!”

  莫染尚未反应过来,童玄已经知晓了他的意图,惊道:“蓝公子,不要!”

  然而谁也不可能抓住蓝祈,只能眼见着他毅然转过身,依旧踏着起伏的节奏,但这一次却截然相反,下沉时落脚、回弹时抬脚,悬桥在他脚下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海面,浪尖被他越踩越高,白玉桥板一块块碎裂,桥索发出刺耳的垂死呻吟,终于在他快到对岸时锵然断裂,两截垂软的断桥分别向着悬崖之下坠落。

  蓝祈身形猛地一沉,随即飞快抓住了一边桥索,提气轻身,借力将自己高高甩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夜雪焕面前。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踏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莫染不忍地背过身去,几乎泣不成声:“容采……你……你们……”

  他终是说不出任何告别之辞,逃跑一般奔入山道之中。童玄泪流满面,跪地朝对岸磕了三个响头,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山体终于撑到了极限,隆隆巨响不再限于山洞内的地宫,而似是冲破了某种阻碍,蔓延到了这一侧,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相连成片,震耳欲聋。不断有大大小小的山石滚落,延伸出去的这半截石桥也遍布裂纹。

  但对于留在其中的两人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夜雪焕轻叹了口气,刺痛和怅惘在眼中一闪而过,最终又变为了释然和欣慰。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觉得蓝祈那惊鸿游龙般翩然落地的身姿美妙极了;就如同那个初见的雪夜,蓝祈也是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灰头土脸、疲弱狼狈,可那身泠然傲骨却是任何尘泥脏污都无法掩盖,无论放在何处都熠熠生辉,可爱得让他挪不开视线。

  “你啊……”他认输一般摇了摇头,一向冷厉的凤目弯成了极为温软的形状,“过来,让我抱抱。”

  蓝祈阴沉着脸在他身边坐下,扬手先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才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却又赌气一般把头撇向另一边,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这一巴掌当然没怎么用力,夜雪焕却还是猝不及防,一边用仅剩的力气将人抱紧,一边哑声调笑:“蓝儿原来这么凶的,难为你和我装乖装到现在。”

  蓝祈根本无心与他调笑,颤声道:“是不是只要我欺瞒你一次,你就不要我一次?”

  “没有不要你……我岂会不要你呢。”夜雪焕将下颌抵在他发顶,喃喃道,“我舍不得你死,又舍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蓝儿,我是真的拿你没办法啊……”

  蓝祈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滑落。他用力抱紧夜雪焕逐渐开始失温的身体,鲜血从右腹的贯穿伤中汩汩流出,将两人的衣衫浸得透湿,转眼又变得透凉。

  “乖宝贝,转过来好不好?”夜雪焕咬了咬蓝祈发白的耳尖,“让我看看你……再让我看看你。”

  蓝祈这才哽咽着转过头来,凑上去亲吻他的下颌,慢慢又吻到唇上,轻轻柔柔地辗转厮磨。夜雪焕眼前已是一片暗沉,意识随着血液和体温一并流失消散,甚至连触觉都快要失灵;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尝到蓝祈唇上那又苦又涩的味道。

  “乖,不哭。”他吃力地喘息着,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在变得更虚弱一些,却又温柔得一如往常在被窝里的小情话,“到死我们也还在一起……就是儿子有点可怜。”

  蓝祈闷闷道:“锦鳞会体谅我的,也会把少主养好的。”

  “你这自私的小猫儿。”夜雪焕失笑,“不过也好,我的乖小猫儿,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他闭上眼,依稀还能感觉到颈间温热的肌肤和湿润的水意,却已经听不清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只是本能地吐露着最后的心声,“蓝儿……此生得你,我心满意足。”

  “嗯。我也是。”

  蓝祈柔柔地回应,却已经得不到进一步的答复,耳畔唯剩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蓝儿……”

  仿佛是攒起了最后一点力气,夜雪焕侧头,紧贴住蓝祈的侧脸,不见唇瓣翕动,只传出一点飘忽的气音,“若真有来世……你还……会不会……”

  他惯常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可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无法满足于这一世里短短数年的缠绵。只可惜来世之约尚未出口,便断绝于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里。

  那一刻,蓝祈心中竟感受不到任何悲恸凄楚,只剩下无尽的空白和灰败,安静虚无得如同天地初始,宇宙洪荒。

  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阳光下的暗影,生命中一切鲜活的光亮和色彩都由夜雪焕亲手涂抹,如今也随着他的离去而褪色回原本的枯槁模样。

  他们之间原就如同藤萝与大树,失去树干支撑的藤萝即便能够苟活,也不过是匍匐委顿于地,再也不能往高处肆意攀爬。

  他把自己蜷缩在那个最喜欢的位置里,那里仍有熟悉的体温,仍能听到几下不规律的、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心跳,但完全停止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甚至懒得动一动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出路已被他踏断,即便用契蛊换命也绝无生还可能,所以根本不用做什么挣扎抵抗,只需要等着完全坍塌的山腹将他们一起埋葬——他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等待,然后与深爱之人一起沉眠到地老天荒。

  山腹仍在持续塌陷,石桥也在逐渐崩溃瓦解,碎裂的桥栏和桥板落入下方的裂谷中,发出扑通扑通的沉闷声响。

  在完全放空、等待死亡的间隙中,蓝祈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了点不寻常来。

  ——石块落地会是这种声音么?这分明是落水。

  而且那从刚才起就清晰无比的隆隆巨响也未免太连贯绵延了一些,与其说是山壁坍塌,不如说是激流在撞击石壁。

  蓝祈猛地一个激灵,一手扶住夜雪焕的身子,动作危险地将脑袋探出桥栏,看向下方。

  那看台上方的灯台居然还在苟延残喘,摇曳出可怜兮兮的蓝色火光;但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光亮,他便完全能看得清楚,下方那道十丈深、三十丈宽的大裂谷中,正急速奔涌着夹带山泥的浑浊水流!

  他们来时绝对没有这些水流,但要保证皇陵机关枢纽能运作千年,以活水驱动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山中有活水倒并不稀奇。

  ——是山体崩塌引发了山洪倒灌,还是说……这也是皇陵原本的机关设计之一?

  他暂时无暇细想,盯着湍急的水流,呼吸也一点点急促起来,那颗原本快要归于沉寂的心重又剧烈跳动,咚咚地逼迫着全身血液奔涌沸腾。

  ——如此大的水流量,流了这么长时间,水位却一点没涨,只能说明这水流另有出口!

  这当真是柳暗花明!

  蓝祈激动地捧起夜雪焕的脸庞,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将他紧紧拥入自己怀里,喃喃道:“容采……还有希望……”

  他觉得自己方才真是鬼迷心窍,他分明对自己偷偷发过誓,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永远人如其名,永远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他对彼此保证过要永远替他守住一颗本心,又岂能让他有这种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是重央朝国士无双的荣亲王,他这无数荣光加身的一生才刚刚起步,他还有无尽广阔的器量和可能性,又岂能黯淡无光地殒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下?

  只是从今往后,或许再无人能陪着他治军杀敌、守土开疆了。

  可即便如此,蓝祈心中竟也无半点畏惧和痛苦,亦没有什么无聊的自我满足,只有满腔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一点淡淡的怅惘释然。

  ——那一瞬间,他才真正理解了夜雪焕说舍不得他时,到底是何心情。

  “容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在刚才被自己扇过耳光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倘若夜雪焕真能听到他这番话,这会儿怕是又要按着他打屁股了吧。

  他轻轻地笑了笑,扯开两人的衣带,将自己与夜雪焕紧紧绑缚在一起,又抱住他的脖子,单方面索要了一个漫长的亲吻。

  再然后,他抱着那逐渐变得冰冷沉重的身躯,与山腹间不断滚落的碎石一起,坠入了下方不知会通向何处的湍急水流之中。

  …………

  “你说……谁?”

  皇陵外的山谷中,玉恬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盯着莫染,“你再说一遍,蓝祈说是给谁?”

  奈何桥两边互相独立,这一点蓝祈没有说错,尽管地宫主体坍塌得不能再坍塌,那条黄泉路终究未受波及,她总算得以平安脱险。

  被亲兵从出口处扶出来时,外面已是第二日傍晚,暖黄的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踏上地面的同时就晕了过去。

  亲兵们忙将她抬入帐中,一面让随行军医给她诊断,一面让人下地道探查情况,中途就遇到了浑浑噩噩的莫染和童玄。

  玉恬的情况不算太好,失血、脱水、体力透支、精神衰弱,但好在并未受伤。她的额带在之前的奔逃中早已散乱,亲兵给她擦脸时就摘了下来,看到那两点眉砂时都吓得不轻;好在他们也无甚见识,不知皇后的眉砂与寻常命妇不同,没看出区别,但也不敢轻易碰她,生怕冒犯了贵人。军医里基本也没有懂妇科的,不敢给孕妇随便用药,只给她喂了点淡盐水,等她自己恢复。

  玉恬醒来时已是深夜,莫染和童玄都在,只是不见了夜雪焕和蓝祈。

  整个营地中一片悲痛,大大小小的亲兵侍卫都在偷偷抹眼泪,大气都没人喘一口,她就明白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嗓子嘶哑不堪,神情颓靡沮丧,小半夜的休息并不足以弥补她虚脱的体力,夜雪焕和蓝祈丧命的消息更是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无论之前是如何微妙的关系,一起在生死关头逃亡的情分都是不一样的;她满以为此番有惊无险地回去之后,便能促成皇帝与荣府之间更紧密、更坚固的信赖关系,却不想明明一起到了出口之前,最后夜雪焕和蓝祈竟双双折在了里头。

  这要她如何与皇帝、与太后、与宁亲王、与熙云侯、与西北十五万边军交代?

  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她先问了地宫如今的情况,才知虽然黄泉路完好无损,但通往地宫主体的入口已经堵住,须得先清理乱石,再想办法搭绳梯到对岸找人。

  夜雪焕是当朝唯一的紫袍亲王,必须活见人死见尸,虽然他那伤势眼见是活不成,但至少也要将尸身带回去安葬。

  莫染面无表情地给她讲了事情经过,她也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直到听他说起蓝祈最后要托付玉花的对象才猛地抬起头,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狰狞起来。

  “……肃亲王,夜雪真冥。”莫染怔怔地摇了摇头,“他还说……”

  玉恬冷冷地打断他:“不能给他,给我。”

  莫染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虽说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但抛弃多年好友独自逃生是不争的事实,足以成为他毕生之耻。从今往后的无数不眠之夜,他可能都会想起夜雪焕最后那温柔平静的眼神和蓝祈壮烈决绝的背影,再被无尽的自责愧疚所吞没。

  蓝祈最后就留给他这么一个简单的嘱托,玉恬都不让他完成,甚至还要抢夺蓝祈用性命换出来的东西——虽然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作何用,但也不能让玉恬最终得了便宜。

  “凭什么要给你?”莫染横眉竖目地跳起来,“这是蓝祈……”

  “你还不明白吗?!”

  玉恬的嗓门比他还大,窸窸窣窣地惊飞了一林子夜栖的雀鸟,“蓝祈为何非要开棺?他没事拿自己和荣王的命闹好玩吗?!因为那是夜雪权胁迫他一定要把东西带回去!”

  “你、你说什么?”

  莫染的气焰顿时就熄了,心中凉得透透彻彻,“你是说……”

  玉恬并未理睬他,她扶着自己隐隐坠痛的小腹,感觉额角也在突突跳疼,一下子就想明了诸多因果,忍不住冷笑道:“夜雪权……我真是小看了他……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原来他才是楚后最关键的那步棋,蓝祈果真不过是枚弃子!”

  虽说是在荒郊野岭,但如此直呼亲王名讳,就算她是皇后也是大不敬之罪,但此时也无人在意这些细节。

  一直沉默的童玄忽然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娘娘此话可当真?”

  玉恬看他一眼,稍稍冷静了些,烦躁道:“你斗不过他,何况也没有证据,别想着报仇,留在这里先把尸首弄出来再说。”

  她从怀中将莫染的锦囊掏出来,一把掷在他身上,喝道:“赶紧给我!”

  莫染被她的气势摄住,又或者说是被她刚才一番言辞惊住,下意识接住锦囊,然后将玉花递了过去。

  玉恬一把抢过,低声道:“此事定要先瞒下来,荣王的死讯在尸首找到之前都不要声张。我们即刻回丹麓,回去之后若夜雪权问你,你就一概答说不知道,听到没有?!”

  莫染问道:“你知道这花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玉恬冷哼,“但夜雪权肯定知道,所以不能让他知道这花已经被取出来了。”

  这话说得有点绕,莫染蹙了蹙眉,终究未曾反对。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玉恬眼中凶光毕露,“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休想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