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93章 蛰牙(上)

  次日一早,皇帝便率众臣出行。被人“不小心”撞破身份的皇后也换了不知何人准备好的朝服,陪在他身边,与他携手登高,在江堤上摆坛祝祭、焚香洗剑,除兵甲、披龙袍,昭告天下战事已平,天子归朝。

  这种走走形式的活动,蓝祈自是不需参与,何况也起不来床。夜雪焕回到行宫时已近正午,蓝祈不过将将醒转,迷迷糊糊地让他抱着温存了一会儿,这才起来洗漱用膳。

  皇帝午后要闭门静心以清杀气,是以不再摆宴,只赐下素斋,吩咐群臣自行用过后不必请安,各自回朝,准备明日皇城迎驾。

  然而在这些臣子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前,御案前就已经堆满了折子,且本本厚实,字字血泪。

  早上他就已经听说了昨晚宴上之事,虽有不满,但毕竟无伤大雅;夜雪权祝祭之后特地来请了罪,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僵了关系,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满桌奏折也都如他所料,都是有关西南战后处置的。赞同立郡者其实倒占大多数,但具体如何管理却莫衷一是。夜雪渊一目十行地翻看,原本只想了解一下朝中众臣的态度,却意外地翻到一份弹劾皇后的。

  他仔细看了看,居然是说皇后自降身份偷来行宫,思念皇帝是假,献媚邀宠是真,为保自己地位不惜阻碍皇嗣延续,是善妒失德、不识大体,希望皇帝不要只贪一时芙蓉暖帐就偏宠独宠,而应该广施雨露,以保皇族血脉繁荣。

  夜雪渊简直气笑了。

  玉恬昨晚之举的确动机不纯,虽然两人最终交了心,但她的目的是要阻止他纳妃。他对床笫之事并无太大兴趣,后宫又是纷乱之地,人多了只会更麻烦。介于先帝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愿用结亲的方式拉拢朝臣。先前倒也动了些选妃的念头,一则新政推行在即,不想给朝中多留话柄;二则生育总有风险,玉恬对他助益良多,他不想她为这些寻常女人都能做的事而分神伤身。

  可这意愿才不过露出了一点苗头,玉恬就急着来宣示主权,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本也不能算是被玉恬煽动,却让玉恬背了个黑锅。

  有人弹劾玉恬倒不算意外,问题在于这折子的语气实在太冲太直白,面上在说玉恬妖媚惑主,实际上却是在嘲讽他贪美色还耳根软,被枕边风一吹就不顾大局,赤裸裸地说他“惧内”。莫说他如今是皇帝,这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看了一眼署名,果然是御史台那边送来的。

  御史台在朝中是个相对独立的存在,有督查百官之责,上至王侯公卿,下至绿豆小官,只要他们觉得言行不端、为官不正的,都可以上疏弹劾,哪怕是皇帝面前也可犯颜直谏,但无任何执行权,所以实际上也干涉不了多少朝政。

  重央自立朝以来就重武轻文,虽然历代都在有意加强文治,但这种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哪怕是皇帝也都以身具战功为荣。而御史台则是个纯粹的文官机构,太祖当初设立御史台,本意就是要架空这些“穷酸腐儒”,让他们有言无权,只能干瞪眼。

  后来太祖接连削蕃,弑亲王、夺兵权,御史台一众言官苦苦相劝,甚至有四名开国老臣集体撞柱,血溅宣政大殿,也没能劝回太祖,最终导致两央分裂。

  太祖为此勃然大怒,然朝中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出征南境;太祖当时已然年迈,还没来得及御驾亲征,倒先把自己气中了风,从此卧床不起,只能由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献帝代政。

  献帝恼恨太祖给自己留了这么大的烂摊子,上来就沉痛悼念了那四位死谏的老御史,褒奖、抚恤、追封一样不落;再与下央划江而治,以求韬光养晦。太祖知道后活活气吐了血,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这算是夜雪氏的一桩秘辛,毕竟是开国先祖,晚年再是刚愎自用,也总要给他留个好名声,被儿子气死这种死法太没尊严,是以在史书上被含糊带过。

  太祖薨后,献帝登基,为收拢人心,给御史台赐下诸多特权,使其不因言获罪;又御赐金言剑,若御史台全体言官捧剑进谏,皇帝不得不听。虽说依旧没什么实权,但御史台的地位大大提升。

  自宸帝以来,文官比例逐渐加大,但许多都是武转文职,有些方面上确实力有不逮,御史台事无巨细的监察弹劾的确起了很大作用,使得重央在文治上有了长足进步,却也慢慢把这群老御史养得悍勇无畏、口无遮拦。

  当然无人能否认这些老御史的正直不屈、忠诚不二,但多数时候,满朝文武提起御史台,都只有一个头两个大。当初夜雪焕被蒋御史冲撞到了脸上,也只能在他走后掷杯撒气,皇帝就更不可能跟他们正面冲突。万一这群脑筋不转弯的老御史真的想不开,把金言剑扛了出来,那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夜雪渊把手里的折子塞到最底层,假装没看到过,让人喊了左右两相和两位亲王前来议事。

  吞并西南的意图既已揭开,就得在回朝之前把该商量的都商量清楚。把人喊来之后,夜雪渊直奔主题,轻咳一声道:“关于西南战后处置一事,我已与长越商议过。他既愿意,交给他便是,想来南府也会一力相帮。”

  夜雪焕闻言失笑:“原来皇兄知道。”

  夜雪渊也笑了:“朕当日不过随口开个玩笑,萱蘅的醋劲都快冲到天上去了,楚长越慌得口不择言,居然还敢当众顶撞朕。这还看不出来,岂不是……”

  他本想说“岂不是瞎”,但想到场间还有夜雪权在,只能生生收住,转而道:“至于楚家那头,尽量挑些能用的,都让他一并带去。”

  “这倒不成问题。”夜雪焕点头,“楚家如此庞然大物,不得重用的占多数,愿意去西南的一抓一大把。不过关于此事,路遥之前倒是提了些想法,甚是有趣,改日让他说与你听。”

  夜雪权插口道:“这位路公子倒真是个妙人。你在千鸣城建商会的主意,据说也是他出的?”

  “是。”夜雪焕欣然笑道,“当初晴市改建,规划也是他帮着做的,如今算是有了些形状,日后可以考虑推广。”

  夜雪权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赞道:“如此人才,不入仕倒是可惜了。”

  夜雪焕笑而不语,只看向了夜雪渊。

  夜雪渊会意,摇头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何况若真让路遥入仕,别的不谈,他起得来床上朝么?”

  几人都笑了一回,才说起了正事。右相卢秋延奏道:“荣亲王去年在千鸣城推了征地新政,税收比往年明晰许多,收效极为显著。臣与肃亲王有意效仿,草拟新的地法税法,可先在西南实施,待看过效果后再做调整。”

  夜雪权轻笑道:“新政难推,容采是家中有个贤内助把关,这征地之法才算顺利推行了下去。想要在西南推行新政,还得先选个能人才是。”

  夜雪焕不禁有些飘飘然,嘴上却谦虚道:“重央能人众多,何况西南如今百废待兴,反而比西北容易推新政。我为求快,终究粗暴了些,西南还是求稳为上。”

  夜雪渊点头道:“新政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也并非只在西南。总督一职不裁,国内新政难推,卢卿还是优先处理此事。”

  卢秋延神色一凛,俯首称是。

  左相冯以征接着奏道:“陛下,关于西南驻军一事,臣与兵部同僚商议,皆认为原颐国西部边境是沙漠,鲜有敌族;边境西迁后,可适当撤裁边军,以扩充西南驻军。”

  夜雪渊淡淡道:“朕回朝前已与西越达成协议,归还其质子,永久驻军其国内。原西南边军可重新整编,进驻西越。如今战事方息,也不宜征兵,暂时先从南境调兵进驻西南吧。”

  冯以征愣了一下,继而由衷赞道:“陛下英明。”

  夜雪焕却不置可否,与夜雪渊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当日东宫的情形,在场几人中只有夜雪焕知晓,所以他比几人都清楚,夜雪渊不迁怒西越是不可能的,他能忍玉恬都不能忍,这点枕边风必然是要吹的。借此机会驻军西越,其实就是变相的吞并;再调南境驻军去西南,就是要进一步削弱南境,将其彻底收归中央。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西南诸国如今只有西越未受战火波及,若是那些逃兵流民全都涌向西越,没有重央驻军,那贫弱小国绝对应付不来,转眼就要陷入混乱。夜雪渊迁怒归迁怒,却终究不忍西越的无辜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南境驻军亦是同理,先前已经被刘家牵累得风雨飘摇,许多小兵小官惨遭池鱼之殃,西南却有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至于再无出路。

  ——由此可见,夜雪渊记仇是真的记仇,但心软也是真的心软。

  夜雪焕扪心自问,若换作是他,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是要拿谢子芳大作一番文章,震慑一下那些穷山恶水里的刁民的。

  谢子芳向往重央、一心想要往上爬,这完全可以理解;受眼界和资源所限,只能用下作不上台面的手段来达成目的,这也无可厚非。但求而不得就要同归于尽,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危险。夜雪焕回头细想,自己与刘霆先后对他冷嘲热讽固然侮辱了他的自尊心,但最终导致此人疯魔的,还是他自己的阴暗和偏执。

  小国弱民,不通礼法,心无敬畏,行事不计后果,很容易被一时冲动迷了心志,做出些连自己都兜不住的错事来,最终却要无数无辜之人遭受牵连、分担后果。在这一点上,西北那些土霸王地头蛇也不遑多让,所以夜雪焕才深恶痛绝。

  他无法想象,在整个重央的境内境外,到底还会有多少个谢子芳,无知却傲慢,还要自作聪明,最终损人害己、祸国殃民。

  在他看来,无知绝非无辜,这些无知弱民虽然可怜,但也必有可恨之处;懂得敬畏、服从教化的才值得被保护,否则就该予以警戒和监管。若是犯了错,无论是有意还是过失,都该受到严惩,弱小和无知从来都不是免于责罚的理由。但夜雪渊在这方面显然要比他仁慈和宽容得多,愿意接纳和守护所有弱小之人。

  这说不上是什么明君之举,却绝对是一颗仁君之心。

  于天下苍生而言是好事,于他自己却未必。

  正思量间,又听夜雪渊问道:“听说昨夜宴上,颐国那个太子太保让容采气晕过去了?”

  “……如何就成了我气的了。”

  夜雪焕无辜摊手,眼神飘到了夜雪权身上,反正也不怕他知道。

  夜雪渊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再追究,只吩咐道:“让太医苑好生照看着。一把年纪了,别一不小心死在重央了,又要让御史台叨叨什么有失大邦礼仪。”

  言辞之间又无奈又头疼,一听就知是刚受过气。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夜雪权却突然道:“说到此事,臣弟正好想与皇兄商议一下战俘处置之事。”

  夜雪渊嗯了一声以示应允,夜雪权便接着说道:“礼部之前奏请善待,凡归降的小国首领皆给个空闲爵位,以安乐消其意志,臣弟却觉得未免太过纵容了。西南百废待兴,有才能者可放归参与重建,只留幼者受教驯化,其余无用或有异心者,以战犯论处。我重央虽国富民强,但也没必要养那么多闲人,更没必要非争这点面子。御史台若非要有异议,那就让他们把金言剑还回来吧。”

  其余几人一时都愣住了。

  这战俘的处置办法倒并不出格,甚至可以说很合夜雪渊的心意,问题在于最后一句。

  御史台虽然管天管地还话多,但历代以来,包括夜雪渊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动其根基。一则金言剑是先代赐下,非滔天大罪无法撤回,二则虽然御史台在百官之中没什么口碑,但若真的向那些一心为国的老御史动手,难免让人心寒失望。

  夜雪权未必是要动御史台,这么点事也当不了动御史台的借口,但其态度之强硬可见一斑。

  代政一年,被朝事熏陶,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的确是变了,从前只如雅兰君子,给人以不可轻亵近狎之感;如今却绵里藏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尽是无可撄锋的气魄。

  左右两相在这一年之中已然习惯,夜雪焕早有所觉,此时都不动声色;夜雪渊若有所思,意有所指地问道:“你有办法让他们交还金言剑?”

  夜雪权微笑摇头:“金言剑岂是那么好收回的,我也不过随口一说。只是推新政时,御史台必是个极大的阻力,与其等到那时再与他们慢慢磨豆腐,不若现在就开始就逐渐从小处打压。至于金言剑……若有机会,自然是收回来的好,但现在并无办法。”

  夜雪焕暗暗心惊,他既然动了意,就绝对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是时机未到、筹码不足。那群老御史的自尊心何其强盛,若真要让他们交还金言剑,还不得再来一次血溅宣政殿;他虽然对御史台毫无好感,但也不想背上“逼死忠良”的骂名。

  御史台的确多是顽固刁钻之辈,他们接下来要推的新政不乏大动干戈的激进举措,必会受阻,但总还有温和的手段来让其妥协,远远不到要收回金言剑的地步。夜雪权真正的目的只怕不是要推新政,而是已经算到了更长远之处,提前在做铺垫了。

  ——蓝祈的猜测应当不错,他身上只怕确实也负着楚后的某些嘱托,要替她实现当初未竟的政治抱负。

  她既与先帝约定不限制夜雪焕,自己就更加不会要求他继承遗志,能选择的就只有夜雪权了。

  楚后的局,他至今无法窥破;出于某些私心,只要不伤及蓝祈,也并无意阻止。但若她的局竟需要以收回金言剑的形式来突破御史台,隐隐都要有变革整个重央体制的架势,甚至这也还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该是怎样庞大到恐怖的布局?

  他不敢再往下细想,只顺着话题接道:“御史台如今都是些年老体弱者,来硬的只会适得其反。找各自家中子孙谈谈,劝他们早日告老,再挑些年轻懂变通的送进去就是。此事还要冯相多费心了。”

  冯以征一脸苦笑,他这左相虽然名义上领御史台,实际上却是武将出身,又是年轻一辈,无论资历还是能力范围,都驾驭不了那群倚老卖老的言官们。

  当然这也不怪他,毕竟自御史台设立以来,还没有哪一任左相能真正控制得了。老头子们团结且排外,往里头安插眼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夜雪焕这轻飘飘的“费心”二字,也不知要愁白他多少头发。

  大事既已议定,几人各自散去。夜雪焕亲自送夜雪权回了寝殿,却并未显露离去之意;夜雪权心知肚明,让颜吾屏退左右。

  两人对面而坐,夜雪权房里常年都备着酒,刚坐下就熟练地摸到酒盏,轻笑道:“有话就问吧。”

  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几分兄长对弟弟的溺爱包容之感,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反过来在循循善诱着夜雪焕坦白一般。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皇兄可是受过母后的嘱托?”

  夜雪权了然一笑:“是你家那贤内助猜出来的吧。”

  虽未正面回答,却也算是承认了。

  夜雪焕眉头深锁,强压下心中燥意,尽量用平静的声线说道:“与蓝儿无关。你先答我是或不是。”

  夜雪权听他回护蓝祈,笑意更浓:“我若说是,你是会帮我,还是拦我?”

  这话问得避重就轻,跳过实情先要承诺,狡黠且卑劣,完全就是在调侃。夜雪焕无由想起了年幼懵懂之时,他与自己同在楚后膝下,虽然只年长不足两岁,心智却要成熟得多,也经常用这种故意刁难的口吻提些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揶揄中透着疼爱。

  楚后薨后,两人之间交流骤减,但夜雪焕一直认为他们是交心的;他心目中也始终只认这一个兄长,哪怕已经与夜雪渊冰释前嫌,也不过是同袍之情、君臣之义,远远比不过夜雪权亲厚。

  蓝祈昨晚猜测他另有目的,夜雪焕下意识地不愿接受,理智却使得他认可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愈发焦躁不安;陡然听他亲口承认,心中不免愤怒,慢慢却又变作了深沉的无奈。

  ——说得矫情一点,他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夜雪权虽然气度不凡,但到底无权无势,所以柔弱不争,有如春风和煦,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然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多年来对这位兄长的保护和照顾很可能全都是自作多情,甚至落在夜雪权眼中,那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无形之中已经伤了他的自尊。

  他不怕夜雪权曲解他的好意,这些都是可以用解释和道歉来化解的误会;他担心的是他隐忍的自尊会被有心人利用,将他拖入深渊之中。

  “……你并不亏欠母后。”夜雪焕哑着嗓子道,“她若有遗愿,自当由我来完成。”

  夜雪权给自己斟了酒,送到唇边浅呷一口,淡淡道:“容采,你这么说未免太自负、太自私了。你是母后嫡子,但她亦视我如己出,你凭什么把她对我的期待也一并揽了去?怕我和你抢母后不成?”

  夜雪焕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夜雪权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是说……你可怜我是个瞎子?”

  “……皇兄!”

  “你不必否认。”夜雪权轻笑,“我的确是个瞎子,无人帮扶照料便无法生存,这样你都不可怜我,你还是个人么?”

  夜雪焕:“……”

  论口才,大概连蓝祈也赢不了夜雪权;他若真要讲道理,无论如何辩驳都能被他说成不是人。夜雪焕自讨没趣地找了来,眼下也只能老实挨训。

  “我的眼睛已无药可医,此生也再不指望被当做正常人对待,兄弟们都照拂于我,我很感激。但是容采,你——或者说你和蓝祈——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我只是在按着母后的意愿行事?难道瞎子就不能有理想抱负?同样是夜雪氏的血脉,就许你守土开疆,不许我治国安邦?”

  “容采,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柔弱了。”

  连续三问,语气一句比一句轻缓柔和,可言辞却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夜雪焕听得出他隐有怒意,但他生性隐忍,生气时也没有一句恶言,反而拿自己的痛处往他脸上拍,实在让他汗颜无地,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道:“皇兄岂是柔弱之人。我一直敬佩皇兄的气度和才情,如今能有施展之地,我也替皇兄高兴。倘若这当真是皇兄心中所愿,我绝不再多问一句。”

  夜雪权闻言却反而愣了片刻,终于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叹道:“如此说来,还是因为母后了。”

  他摸索着拿过另一只酒盏,薄红色的酒液倾倒入内,飘散出清冷的梅香,“母后薨了十余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夜雪焕摇头否认:“我没有放不下。”

  夜雪权也摇头道:“你心中始终认定我是得了母后的嘱托才要涉足朝政,有意打压御史台也是在执行她的意志。除非在你心里,我就该是个胸无大志、只能受人庇护的残废,否则就只能是你对母后执念太深。”

  夜雪焕哑口无言。

  夜雪权停顿片刻,听他并不反驳,又放缓了语气,“你虽与母后关系不睦,但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加尊敬和仰慕她。可她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不可能算无遗策。十余年光阴,足够产生太多变数,而这些她都未必能够预料。无论她曾经有过怎样的布局和图谋,从她离世的那一刻起,就都成了无枢之阵,是否还在运作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可破之局。”

  夜雪焕凤目灼灼,一字一顿道:“听皇兄的意思,就算不知母后究竟所图为何,也该有些猜测了。”

  “……我当真不知。”夜雪权无奈道,“她的很多想法,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想来这世上也无人可以真正明白她的理想,所以她不会让任何人继承她的遗志。但她始终是我们的母后,她不会加害你我,更不会为祸重央。只此一点,你要信她,也要信我。”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指尖被青玉酒盏沁得微微发凉,摸到夜雪焕手背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若说她真有遗愿,那便是希望你此生无所束缚,凭心而活。”

  夜雪焕默然。

  当年他因为春猎之事恼恨楚后,太学府结业后又赴北境驻军,与她鲜有交流。她对此也似乎毫不在意,弥留之际甚至一道口谕把他拦在了寝殿之外。

  他在大寒之夜的风雪里跪到了天亮,最后见到的只有一张冰冷僵硬的遗容。

  他至今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情究竟是悲是怒还是恨,终究母子一场,她是要无情到何种地步,才会连一句遗言都不屑留给他?

  夜雪权说他执念太深,他无法否认;尤其在逐渐能够理解她之后,才更加羞愧于自己当年的幼稚愚蠢。那些恼恨都慢慢变成了悔意,虽然从未说出口,却终究成了他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楚后连一句遗言也不留给他,连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逼迫先帝不限制于他,都是因为不想给他任何束缚,不让任何人的意志左右他的未来。

  他如今的确是在凭自己的心意而活,无人能够束缚于他,除了楚后自己——这个“遗愿”反而成了最大的束缚,让他执念难破,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仿佛留有她的痕迹,即便明白她不大可能在死后还掌控着局势,却仍忍不住战战兢兢,拿出十二分的警惕来对待与她有关的一切。

  能成为楚缃绮的儿子,他自觉有幸;但她的血脉同时也成了他需要背负一生的枷锁,永远也摆脱不去。

  ——又或者说,不光是他,还有许多人一生都要被笼罩在名为“楚缃绮”的阴影之下。

  “我身有残疾,虽不甘于坐吃等死,却也注定只能限于朝堂之上,而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无限的可能。”

  夜雪权收回手,复又端起自己的酒盏,笑得意味深长,“容采,母后对我唯一的嘱托……就是成全你。”